那是一个完美的餐厅。
好多年以后，
人们仍然会说：
“多亏有了丁丁。”
人们似乎还记得，
丁丁每次下班后，
都会有一个人来接她。
那是一个星期天的晚上。大家都在这家新开业不久的意大利餐厅吃饭。
餐厅里热闹非凡，人们隔着好几排座位，大声喊叫对方的名字。
一个孩子闹着要玩具，哭了起来，急躁的妈妈呵斥道：“不许哭！”顺势一巴掌拍在孩子的屁股上。可是——不，于是——孩子哭得更大声了。
一只贵宾犬钻到餐桌下，专心致志地寻找地上的牛肋骨。因为人们一边吃牛排，一边把骨头扔到地上。
一个中年男人敞开他的衬衣，一边嚷嚷空调力道太小，一边把菜单当作扇子摇起了风。菜单发出“刮啦刮啦”的刺耳声音。另一个男人，则脱掉他的皮鞋，把他的臭脚——有个大拇指从袜子破洞里钻了出来——架到对面的椅子上。
谁也不清楚这件事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就在星期天晚上的热闹非凡里，穿着方格子围裙的服务员丁丁，端着一份滋滋作响的牛排，小心地穿行在餐桌之间。
丁丁是新来的，业务并不熟。无所事事的时候，她左手握着右手，拘谨地站在墙壁边的角落，等候着客人的召唤。丁丁是个大学生，寒假后应聘到这家餐厅做服务员——她偶尔会扶一下鼻梁上的扁框眼镜。
总之，新员工丁丁穿过人群，把这份牛排放到客人面前的桌上，为客人摆好刀叉，轻声说了一句“请您慢用”（但是餐厅实在太吵，对方并没有听见）。
然后，她转过身，在谁也没有注意的时刻，把一记耳光拍到了隔壁桌一个客人的脸上。
那是一记非常响亮的耳光！
以至于全餐厅的客人都听见了。
餐厅里立刻安静下来。像有人按下电源开关。喊叫的人被掐掉了嗓门。孩子的哭声戛然而止。贵宾犬嘴里的骨头悄然落地。脱掉皮鞋的男人把脚收了回去。
这样的安静足足持续了好几秒钟。
至于那个敞开胸膛的男人，尽管他的胳膊上有一道刀疤，看上去挺横，但是他挨了这一记耳光后，就像个做了错事的孩子般低下了头。
他放下手中的菜单，慢慢地扣起纽扣。
其他人则默默注视着他做这一切。
事情总有个轻重缓急吧。丁丁这样想着，忙碌地回到后厨去了。
总是有无数的盘子等着她端出去，也有无数的空盘子等着她端回来。
对于刚才那一记耳光，应该先打在脱鞋男人的脸上还是敞衣男人的脸上，她的确犹豫了好几下。因为他们不分伯仲。这让她几乎有点为难。
不过好在，第二个盘子又端出来了。
只用了两分半钟，另一个男人，那个在对面椅子上展览着臭脚和破洞袜子的男人，很公平也很顺利地，领到了属于他的一记耳光。
丁丁个子并不高大，相反显得娇小和文静。她有小鹿一样的眼睛和乌黑的长发。她力气并不大，手掌更是柔若无骨。她的方格子围裙总是很干净，当然，这跟她刚来上班也有关系。而且，围裙上面还用别针拴着一个Hello Kitty。
总之，你肯定无法相信，这样一个文静的女孩子，会甩出那两记响亮的耳光。
连她自己也不敢相信呢！
也许在她心里，住着一头小兽，那头小兽偶尔会发出一声低沉的嘶吼吧。
也有客人在心里默默地猜测，或许她刚刚受到了世间最沉重的打击、被男人甩了，或是月经不调……
不管怎样，整个晚上，餐厅里气氛优雅。人们文质彬彬，轻声细语，相互之间很有礼貌地说着“对不起”“谢谢你”。响着流行音乐的手机，被主人调成了震动。接电话的人不好意思再哇哇大叫，而是悄悄起身走进洗手间。还有人掐灭了刚抽几口的香烟。望着眼前的一切，丁丁满意地点点头，嘴角露出一抹微笑。
日子一天天地过下去，在这个餐厅领到耳光的客人渐渐少去。除了一个脖子上有刺青的人在点餐时不排队、一个穿着裘皮衣服的女人坚持要让她的狗坐在餐桌上和大家一起用餐——分别领到一个耳光之外，一切都如此平静。
不过事情总有例外。在另一个晚上，丁丁仍然下意识地、几乎是条件反射般抬起她的手臂，迅疾而干脆地给了一个青年男子一记耳光。
那个男子“霍”的一下站了起来，瞪圆了眼睛，就像凶神恶煞。他伸出铁钳一般的巨手抓住丁丁的衣服领口，一把就把瘦弱的丁丁拎了起来。
“混蛋啊，你竟然敢打我！”他咆哮起来，像一头黑熊，“今天我可什么都没干啊！”
餐厅里的人全都吓住了。他们中的好多人以前曾被丁丁打过耳光，当初也默默地怨恨这个服务员，但一个月之后他们都觉得丁丁是对的。此刻，当他们看到丁丁被一头黑熊威胁时，都站在了丁丁那一边。
“丁丁从来不会错怪好人！”有人喊。
“放下丁丁！”还有人喊。
“你们难道瞎了吗？都瞎了吗？”黑熊一样的男人继续咆哮着，“是的，我承认以前我很蠢，在这儿脱鞋，被打过耳光；在这儿抽烟，被打过耳光；还在这儿插队，也被打过耳光……可是，我已经改了！我完全变好了！”
说着说着，这个黑熊一样的男人，眼睛里已经满是泪水：“我一次次来这个餐厅，就想有一天可以体体面面地做人。可是今天，我什么都没干啊！”
铁钳般的巨手握得越来越紧，丁丁已经快喘不过气来了。可是丁丁仍然用微弱的声音说道：“是，你在这儿什么也没干。可是，你在过来的路上，却干了什么……”
那个男子开始认真地回忆自己干了什么。
他想啊想啊，终于记起，在开车来餐厅的街道上，他一直开着远光灯。强光射在行人和对面的来车之上，让人根本看不清路面，险些酿成大祸。在一个路口的斑马线前，他甚至没有避让一位过马路的老太太。
这个男人哑口无言，脸不由得红起来。他铁钳般的手松动了，丁丁的两脚终于落到了地面。真的，丁丁的喉咙都被挤得快冒烟了。
男人冲出了餐厅。
从那以后，这个男人再也没有领受到一个耳光。有一年，他被评为餐厅的年度优秀客人，颇为腼腆地捧走了一块奖牌。
丁丁有时也很纠结：连餐厅之外的事情都要管，自己是不是管得太宽。
她并不想管这么多的闲事。她也想跟别人一样，端端盘子、写写诗歌、看看话剧就好。可是有时候，她还是无法自制，给那些实在看不惯的人一记耳光。
作为一名服务员，丁丁也知道自己并没有权力打别人耳光。餐厅经理曾经亲眼目睹六七个耳光的发生过程。奇怪的是，从头至尾，没有一位客人投诉她。为此他调阅所有相关的监控视频，一帧一帧，看了大半宿。同样奇怪的是，视频里完全看不到打耳光的过程——无法看见丁丁的手掌真正落在对方的脸上。
最后，经理得出结论，自己当时看花了眼——或者，很可能只是幻觉。
可是那一记响声，却明白无误地被所有人听见。
至于真相到底如何，只有丁丁和挨打的人知道。
那是一个完美的餐厅。好多年以后，人们仍然会说：“多亏有了丁丁。”
人们似乎还记得，丁丁每次下班后，都会有一个人来接她。那个人是她的男朋友。他不是骑着白马来的，而是开着摩托车。他的名字，嗯……听说是……什么？对了，人们叫他“蝙蝠侠”。
“我觉得自己配不上你啊。”
“别傻了，你怎么会配不上我呢？你看你，又年轻，又漂亮。你每一次考试都拿高分。作为一个女生，你物理课的成绩都那么棒。而且，你还会画画！”
“可是，我觉得自己一点都配不上你啊。你是所有人的大英雄，不是我一个人的……”
“傻瓜！”
“不，不行……我要出去打工。我也要有自己的一份事业！”
“好吧。只要你快乐，我会支持你的。而且，我决不插手你的工作。”
“太好了！不过，我每天晚上下班你一定要来接我！”
“好吧……”
这番对话，是在深秋的高楼天台上。有凉爽的风，有星星点点的灯光。两个人背对着我坐着。看得出来，一个是穿黑色披风的蝙蝠侠，而另一个，则是成为餐厅服务员之前的大学女生丁丁。
这个故事就是这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