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家安松开流血的拳头，涌上他心里的，展现在他眉宇间的，又是一个优秀的创业者，又是一个优秀的共产党员的宽容的豁达的善良的真诚。
2003年9月，叶子泛黄，秋种即将到来，让民办教育工作者意想不到的民办教育促进法，竟随这个秋天凉爽的风，扑面而来。国家从法律上肯定了民办教育的合理性，肯定了民办教育在教育领域中不可缺失的地位，民办教育促进法对民办教育的表述，受到了社会普遍认同。昔年，私立学校的毕业生矮人三分，私立学校的学生甚至不能报考大学的社会现实，已是一个历史时期留给有此一段经历者的一把苍凉，一声浩叹。
国家进一步鼓励、支持民办教育，李家安多年的愿望，多年的热情，多年的劳绩，终于受到了法律认可，受到了法律保护，这是何其激动人心的事情。
然而，李家安并不顺心。
在欢呼民办教育促进法出台的同时，一个很现实的问题严峻地摆在了他的面前，国家全面实施经济宏观调控，各个银行都在催收贷款。建修学校，买地，租地，李家安累计欠债800多万元，尤其是工行180万元，商行100万元，催得很紧。另有150万元，系欠建筑商的款，建筑商也逼着还债。
贷款，按惯例，到期还息，是可以续贷的。2003年9月，开学之后，李家安拜望两个银行的领导，两个银行的领导表态，如果李家安校长提前付息，提前还贷，结清账后，就继续贷出这笔款。
2003年9月中旬，李家安履约后，却再也贷不到款了。
陈寿实验中学周转资金立即出现赤字，即使是结算副本费，交付水费、电费，也分文难支。
陷入窘困的李家安咨询银行，能不能以学校作抵押贷款？
银行回答，学校系社会事业财产，不能作为抵押对象。
副本费、水费、电费不是大钱，最关紧要的是教职工的工资！
2003年10月，好不容易才结清一个月工资，时间流逝得却比往常快速得多，10月份过去几天，转眼就是11月份了！11月份不是姗姗而来，而是匆匆而来啊！再过三天，又该发工资了，堆积在李家安心头的是一堆乱石，延伸在李家安面前的是一条布满荆棘的崎岖的小道。
11月份工资对付过去了，还未喘息过来啊，一眨眼，12月份就逼近门来了。
平常敞亮的日子，平常可亲可爱的日子，转眼间，就变得这么窄逼，这么窝囊，这么烫手。
李家安只好做教职工的工作，延期发放工资。
一个月未领到工资，下个月能否按时发放，尚是一个未知数，操场上，走廊上，愁容满面者，窃窃私语者，多也。
教职工靠工资养活一家人，工资不能兑现，他们何以维持生计？
临近寒假，为让老师们快快乐乐度假，高高兴兴过年，李家安以高利息筹资，付资。
寒假到了，教职工们心情愉快地离开了学校，往日忙忙碌碌的校园里，只剩下一些耐寒的草木，顽强地显示着生命的苍劲有力。
这么宁静的校园，忙碌了一年，焦虑了一年，该好好休息一下了。
让李家安还要面对的窘困不已的还有另外一件逼人的事：建筑商天天都在逼债！李家安无力还债，只好化债，即由建筑商联系供货商，建筑商、供货商和李家安三家坐在一起，由李家安化解建筑商欠供货商的债，以债务人身份与供货商签订还款计划。
计划表明李家安尚欠建筑商30多万元。
2003年农历十二月二十六日上午，李家安凝视着空旷的校园，思考着中专教育与中国人民警官大学和绵阳医科学校联合举办的两个特色专业：公安管理和治安管理专业，中西医结合和护理专业，如果这两个专业开设成功，将缓解资金压力……
这时候，建筑商又找上门来了。
不用说，建筑商是来要钱的。
李家安说，眼前，我的确没有还款能力，能不能等一等？
建筑商退了一步，他说，李校长，全还还不了，你先还20万吧。这20万，就再不摆了！再不摆了！
建筑商让了步，但莫说20万，就是两万，也拿不出来呀。
建筑商一脸愁容：李校长，我要有半点出路，也不得找你！你不信，和我一道去看看，我门口围着几十个民工，逼着要钱回家过年，我不给钱，一是良心上说不过去，二是引起啥事，啷个交代？
李家安无言回复。
建筑商说，李校长，你是丢不下面子！你要借钱，还借不到钱？
李家安说，我借了四五十家了，哪里还借得到钱？
建筑商说，借啷个借不到？看你借不借。
李家安不解：能借得到，不还你钱？
建筑商让李家安去见一个人，这人，是建筑商的一个朋友，也是个老板。
2003年农历十二月二十六下午，李家安见到这个老板，这个老板同意以一分利息，借出20万元。
一分利息？一分利息也得借啊。
第二天，李家安和建筑商一道去找这个老板，这个老板说，他自己没有钱，他是向他的一个朋友借的，他的这个朋友提出，利息要加到一分五。
一分五的利息呀，借不借？
农历十二月二十八日上午，李家安告知建筑商与他一道去找这个老板，一分五，他也借，也借。
这个老板却变卦了，这个老板说，你们啷个逼到年关了，才做这些事？别个又涨了，又涨了！
李家安问，涨到多少？
这个老板亮出了两个指头：两分，两分。
李家安很气愤，他坚决拒绝这种奸商行为！
建筑商却不依不饶，他要李家安去做围在他门口的那些民工的工作。
提到民工，李家安心里就一阵疼痛。民工们起早贪黑干活，而且干的是粗活重活，家人都期盼着他们早点回家过年，都期盼着他们带点钱回家，家里急需要钱交各种提留款，急需要钱买点年货，急需要钱买种子，买农药，买化肥，为孩子准备来年的学杂费。
李家安答应下午与建筑商一道去借出这笔钱。
2003年农历十二月二十八日下午，李家安他们找到这个老板，这个老板又变卦了，他说，这个时候借钱，别个想啷个加息就啷个加息。上午，你们听到的，两分，现在又涨了。建筑商问，涨多少？这个老板亮出三个指头，涨到三分了。
涨到三分了？李家安身上像被电击了一下！
这个老板说，两位，这么高的利息，你们借它做啥？
李家安问建筑商，你逼着我还钱真是给民工付工资？
建筑商明白李家安的意思，他拍拍胸脯：李校长，正月顾头，腊月顾尾，不是给民工付工资，我赌咒！
李家安咬咬牙：借！
这个老板说，二大二十万喏，都是朋友，借不借，要想好哦。
李家安又咬咬牙：借！
年关挨过去了，又去哪里筹措资金支撑学校正常运转？
半年多来，李家安几乎没有睡过一个安稳觉，没有一天开心过。
2004年春季开学不久，这天，李家安的手机响了，一个熟人说，李校长，问您件事呢。李家安说，小王嘛，啥事？小王说，我一个朋友，托我问您，他听说您要卖学校，问您卖不卖，他想买。李家安沉下脸：卖，他给多少钱？小王说，他晓得您那个地方，五六百万元有没有生意？李家安说，你叫他滚远点！
不待对方回话，李家安就按断了接听键。
一连几天，李家安就接到了数起低价收购学校的电话。苦心打拼多年才有此一番境地，一浪扑来，就人仰马翻了？
又快到发工资的日子了，不按时发放工资，人心又会浮动了。
李家安紧急召开教职工会议。
会上，不少人指出，陈寿实验中学已经到了非常时期，光靠借贷已无法挽回困难局面，他们希望董事长另想办法，快刀斩乱麻，迅速拿出一个新方案来。
方案有一个：尽快做好中专新增两个专业的策划，实现招生愿望。
而教职工中部分人的方案，李家安心里明白，他们是指学校对面的46亩地，他们希望他出手这片土地。
这片土地是他权衡再三转让到手的，即使遭遇去年9月份以来的重重困境，他也没有打过这片土地的主意。他明白，即使眼前没有能力建修学校，即使撂荒，撂不到三年五年，这片土地的价格就会成倍地增长！
教职工会上，李家安诚挚地说，由于银行急于收贷，由于资金尚欠积累，我们的建设步伐又迈得过快了一些，加上对学校未来的发展，储备了一些硬件，造成运转资金吃紧，以至不能按时支付老师们的工资，影响了老师们的生活秩序，影响了老师们从教的积极性，我向大家致歉！
有老师说，董事长，我们知道您的难处，看见您愁眉不展，我们心里也恼火！您指条路，如何闯过这道难关？
李家安说，有些同志希望我把对面这片土地转让出去，老师们，你们想没有想过，表面看，眼前，南充的房子，嘉陵的房子，低价都卖不出去，但这只是一时的现象，社会发展这么快，我敢断言，不出三五年，这片土地的价格，就得飙升再飙升！现在转让出去，眼前是松了口气，但陈寿实验中学从此就丧失了发展空间。
众人叽叽喳喳：还有别的路可走嘛？
中专新增两个专业尚在策划中，尚无法说出此事，李家安说，有一条路，不转让土地，也能渡过难关。
众人不解。
李家安说，我考虑再三，准备改变学校的运行体制，把它变成股份制，请全校工作人员参股，包括对面这46亩地。
众人有的皱着眉头，有的一声苦笑，一个教书的，一个打杂的，一个下力的，日子，能过过去就不错了，手头有几个余钱？有几个人拿得出钱参股？
李家安了解他们的心思，李家安说，有钱，出钱；没钱，每月领点基本生活费，以工资入股，如何？
响应者只有三五人。
李家安劝导他的员工，挺过一段时间，学校办好了，生源不断扩充，我们会有能力开发对面的土地，那时候，每个职工在南充都有一套房子。
李家安动员了三次，只有三五人响应。
转眼间就到了2004年5月，中专新增两个专业策划成功，处于困境中的李家安，愉快地以乙方的名义与甲方中国人民警官大学和绵阳医科学校签订了联合举办公安管理和治安管理专业、中西医结合和护理专业协议。
当年6月末，就有600多名初中毕业生选择了这两个专业。
李家安脸上又露出了笑容。
但是，时过10来天，李家安就接到指示，民办学校一律不准开设这两个专业，已经入读的400多名学生，要么转入甲方学校，要么在乙方学校重选专业。
一夜之间，400多名学生退学退费，摆在李家安面前的是何等残酷何等沉重的现实……
眼前，已是前不巴村后不巴店，路，该如何走？
正在这时，李家安又听到一个很坏的消息：他精心培养的几个管理干部，在悄悄动员一些优秀班主任、一些骨干教师，离开陈寿实验中学，扯旗树寨，自己办学……
李家安几乎要崩溃了。
这么晚了，一只鸟还在飞
这么晚了，一匹马还在奔驰
这么晚了，一颗钉子
还在接受锤打
这么晚了，还有人守着星空
像要把夜揉碎……
李家安告诫自己：什么苦都吃过了，什么累都受过了，什么委屈都经历过了，不能倒在这么一道坎上！不能！不能……
李家安松开流血的拳头，涌上他心里的，展现在他眉宇间的，又是一个优秀的创业者，又是一个优秀的共产党员的宽容，的豁达，的善良，的真诚——没有什么值得计较的，没有什么放不下的，如果这些人一定要自立山头，他祝福他们，永远祝福他们！宽容的豁达的善良的真诚的李家安现在最想做的事就是，他们是高高兴兴走进陈寿实验中学的，一定要让他们高高兴兴地离开陈寿实验中学。
要让他们高高兴兴地来，高高兴兴地走，目前，最现实的就是付清他们应该得到的报酬。
2004年7月上旬的一天，李家安在教职工会上说，目前，我们仍未摆脱经济上巨大的压力，困难时期，有的老师要另谋出路，我有心挽留，但任何热情的语言，在严峻的现实面前，都无力显示其真诚。为此，我痛苦地作出决定，转让土地，首先付清老师们的欠债，让想离开的老师，带着一个好心情，离开；让想和我继续肩并肩前行的职工，不失信赖……
辛辛苦苦以630万元价格转让到手的土地，要不了两三年地价就要成倍增长的土地，留给陈寿实验中学未来发展一个巨大的拓展空间的土地，就要丢失了！
而且，倒贴30万元，仅以600万元价格转让出去！
山，一高一矮地流过
水，一高一矮地走过
树，一团一团地飘过
草，一团一团地飞过……
钟秀华劝导快要被现实击垮的李家安：事情已经到这个地步了，愁，也白愁；忧，也白忧。你经常说要向前看，为啥不向前看？
沉默许久，李家安撑起疲惫的沉重的身子，他说，最近两年，我们突出了普通教育，高考出了成绩，学校有了声誉，但客观上它没有给我们创造发展资金。陈寿实验中学的现实就是，基础教育，收取的学杂费，远远不够支付老师的工资，从事基础教育教师的工资，绝大部分靠职业教育补充缺口。而我们的职业教育，专业拓展，生源发掘，都缺乏以前那种思考，那种劲头，以至我们内部有的人口虽不语，却也看出了我们的弱点，竟暗中活动，乘虚而上，要另起炉灶。
钟秀华说，职业教育也不好开展，太多，太烂了。
李家安说，何尝不是？走的这几个人，他们不搞职业教育搞啥？他们对我们的招生路数了如指掌，今年中专招生，我们立即就会面临又多出六七个地方和我们争夺生源！
李家安灭掉烟蒂，他说，社会在发展，细细想，出现这种局面，也很正常。
钟秀华嫣然而笑：你这样想，就对啰！以后啷个发展，你想过没有？
李家安推出一个手势，亮开一个跨步：这么重要的事，能不想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