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家安想到学校尿槽被这帮人砸烂，墙壁被这帮人打穿，厨工老李被他们打得鼻青脸肿，李家安答应了这位傲慢的大哥。“大哥”眼角上顿时挤出了一丝微笑，他心里想，不用别人，只我一脚，不把这小子踢到嘉陵江去。
其时，新政中学是一所初级中学，与小学开设初中一样，开办高中，师资同样薄弱。师资薄弱，其表现为：课堂失去紧凑，失去细致，失去深刻；教师安于平庸，无所追求；学生，有志者，食之而不果腹，味之而不足意，无志者，一日浑浑，二日噩噩。
即使如此，上个世纪80年代初，要上新政高中，也是一件难事。回过头去，不用细数，亮垭子村毕业50多名小学生，进入初中的只有10多人，进入高中只有李家安一人！
是时间的酷烈？是条件限制？
进入高中，李家安立志要成为一个能文能武的有用之人。文，不管老师教得如何，不管求学环境如何糟糕，自己都要静得下来，坐得住。武，每日早起一小时，晚睡一小时，用于习武。
只有学到真本事，才能改变自己的命运，也才能扶起那些因为贫困因为受条件限制的失学者！
李家安各门功课发展平衡。文理分科，老师将他划入了文科班，这有违他的心愿。老师说，你的文科这么好，不学文科，丢了可惜。老师的话不仅在理，而且打动人。但是，即使进入文科班，李家安却依然向往理科。
而现实告诉他，他只能在文科班埋下头来。
功夫不负有心人啊，在文科班应届生中，李家安学习成绩一直处于年级前八名。
这很不错了。
学习不甘落后的李家安，习武，也成了他日日必修的功课。每天早上4点半，他准时起床；每晚上完晚自习，即使天寒地冻，雨雪纷飞，他也要准时去学校窑洞旁边一块空地，练习拳脚。离窑洞不远有两棵桉树，可以练功，李家安几次出腿，却又收了回来：这是学校的树，学校的绿化树焉能伤它！被他踩碎了的，是一片杂草。
操场旁边有位住户，主人叫程兴联。程兴联是家安的表哥。表哥程兴联目睹表弟苦练功夫的情景，得知表弟练功想面对障碍物，便请表弟对着自家的两棵大柏树练习。
时过不久，表哥家的两棵柏树竟被李家安击打成了枯枝。
老师和同学有人知道李家安会武术，但都不知道李家安功夫究竟怎样，他们都忙于教书，忙于学习，没有谁过多地关心他习武的事。
1984年5月的一天晚上，下了晚自习，同学们陆续回到了寝室，10多分钟之后，熄灯铃响了，先前灯光闪烁的窗口，顿时被蒙上了厚厚的布幔，四周黑黢黢的。静谧的校园里，除了几盏路灯，还闪烁着昏暗的光亮，只有晚寝的老师还亮着灯，灯光非常微弱。
值班老师姓胡。胡老师年轻，魁梧，结实。他在细碎的灯光中检查完学生寝室的纪律，走出楼道，隐隐约约，他看见操场边上有个人影。胡老师近前一看，这人手脚有声。噫，校园里悄无声息，这是哪个不回寝室？
他不像是老师。
那么，他是学生了。
他是谁，不按时作息，独自在这儿弄拳弄脚？
不消说，这是李家安。晚自习后，他雷打不动要练习拳脚。
此时，他心动之于手脚，意形之于路数，心意全在另一种境界。
胡老师问了几声，又问了几声，他没听见。
这一定是个不守纪律的家伙！
夜色底下，李家安看见一个人影扑来，这一定是有人挑战来了！
这人刚刚要伸手拿他，他轻轻一个扫腿，来人便应声倒地！
虽然夜色朦胧，但他还是看清了，哎呀，这是教体育的胡老师！
这是怎么回事啊——
下午放学，又有几个社会青年窜进学校，此前，他们中的有些人，钻进厕所，砸烂了尿槽；窜进学生宿舍，打穿了墙壁。教工食堂有一位姓李的厨工，喜好武术，也会些武功，他们三番五次挑战他，约他去校外一见高低，李师傅经不住再三激将，如约会武，被打得鼻青脸肿。
这伙人又窜进学校，又要做什么坏事？
李家安同学万万想不到，他们是来找他的！
他们托人递给了他一张纸条，上面写道：李家安同志，请你于5月13日到河坝切磋武艺。
李家安一笑置之。
夜色之下，朦胧之中，眼前晃动着一个彪形大汉，17岁的李家安以为是送信之人朝他扑来！
扶起的竟是老师！竟是老师呀！
李家安愧疚不已！
第二天刚下晚自习，李家安看见胡老师在教室门口！
他心里咯噔一下：胡老师一定是来找我的麻烦了！
他只好硬着头皮朝教室门口走过去。
胡老师问他，你是李家安？李家安点了点头。
胡老师笑容可掬：去我寝室里坐一会儿？
胡老师这口气，啥意思呢？李家安一头雾水！
他只得跟着他去了。
从营山师范体育班毕业的胡老师，昨天晚上，见识了李家安的那一腿，深感这人功夫不是一般。第二天，一打听，才知道他叫李家安，是文科班的学生。此前，他也听人说起过，但未往心上放。想不到他就那么轻轻一腿，自己一个彪形大汉，就站不稳了！
这倒让他大开眼界：区区新政，竟然有此等功夫之人！而且是个学生，是个十六七岁的学生！
宽容、诚挚的胡老师炖了一锅猪蹄，等李家安上完晚自习，他把他请了出来，他要真诚地拜他为师，修习武术！
李家安的名气，一夜之间，就在新政传开了……
声名在外的李家安再次接到了那张纸条。
新政，位于嘉陵江江岸，山水相依，四野似开似合，开合有致，堪称风水宝地。自古以来，此处就是人物穿行，商贾往来，街市兴盛之地。其时，新政虽尚属区镇，但集市之繁荣，人气之旺盛，远远近近，皆属首镇。
喜好武术的李家安早就知道，新政有一位姓陈的很出名的拳师，他带过不少徒弟，这些人个个身手不凡。一批街娃围在他们身边，恃强斗勇，争先赌胜，乃是常事。
李家安习武，不是以武结帮，不是为了与人斗殴，更不能和谁无缘无故拳脚相加！李家安这种“不合作”态度，惹恼了这批人！他们又一次递出纸条：李家安同志，你再不履约，我们就要到学校找你了！让你在学校出丑了！递纸条的人不再是相识相熟的文质彬彬的同学，而是一个眉眼睥睨，一身蛮横的社会青年！
这些人说得出来，是做得出来的。那么，他们闹到学校来有什么好呢？
李家安谦卑地笑笑，盼其罢手。
但来人不知进退，执意要他赴约。
李家安想到学校尿槽被这帮人砸烂，墙壁被这帮人打穿，厨工老李被他们打得鼻青脸肿，李家安答应了这位傲慢的大哥。
“大哥”眼角上顿时挤出了一丝微笑，他心里想，不用别人，只我一脚，不把这小子踢到嘉陵江去？
5月，时令进入了夏季，新政的四野一片翠绿，一片繁忙。嘉陵江，这条从崇山峻岭中远道而来的长流，在暴雨倾盆，山洪到来之前，没有冲腾，没有怒吼，好像一只被驯服的巨兽，乖乖地躺在四围山色之中，静谧而安详。
如此清澈的江流，如此开阔的四野，如此旖旎的风光，该是俊鸟试翼，该是英雄言志，该是佳人催舟！
天，这么高远；云，这么秀美；水，这么甜润。
花朵，在阳光下灿烂；
孩子，在小路上奔跑；
修行者在无相有相无碍有碍的境界中虔诚合掌……
在他们的旁边，在离新政中学一里之外的宽敞而明净的嘉陵江江畔，今日，却聚集着五六十个青年。他们朝气。他们帅气。他们体力过剩。他们没有居住在天上，没有居住在水上，没有行走在路上。他们有的卡腰，有的跺脚；有的揎拳，有的捋袖；有的驻足而望，有的骂骂咧咧。
他们在干什么？他们在等待一个人，一个叫李家安的人。
李家安何许人也？李家安是新政中学一个学生，于他们并不相干，他们和他，是陌生人，是路人。
但是，李家安的功夫吵遍了新政，他们看不顺眼，听不顺耳！李家安是真李家安，是假李家安，今天，他们都要见识见识！
假的，让他鼻青脸肿，以后，别再吵什么武功；
真的，真的？在新政可能嘛？李家安！
李家安来了。
这个一听说要到学校去找他他就怕事了的小子居然来了！
人群中一阵兴奋，又一阵兴奋。
但是，令他们失望甚至令他们懊恼，令他们泄气的是，站在他们面前的，的的确确是一个衣冠不整，尚有着几分稚气的一个地地道道的很寒酸的中学生！
这么一个文弱之人，能有什么招数，值得众人期待一个精彩的情节？
众人嘻哈大笑，众人搔首弄姿，谁也不以为然。
李家安说，你们都来了，不打，行啵？
众人笑嘻嘻说，你想溜哇？
一个大汉说，想溜可以，从哪条路上来，就从哪条路上爬回去！
李家安平静地说，一定要打呀？
众人笑道：屁话！
李家安沉下脸来：文打？武打？
人群中有一人卡腰而前：文打是啥意思？武打又是啥意思？
李家安说，文打，只交手，不伤身，倒地算输……
众人不等他说完，笑道：武打呢？
李家安一脸严肃：武打，真交手，有可能会伤身！
于是，人群中有人挤眉的，有人弄眼的，有人扯衣有人碰肘的，众人一齐吆喝，武打！武打！武打！
众人窃喜：话是你自己说出来的，卦是你自己摇的，签是你自己抽的，阵是你自己摆的，圈是你自己画的，你脸上冒包，你鼻子流血，你娃儿该遭！
你娃儿该遭噻！
李家安又问，你们一起上？还是单对单？
人群中又走出一个人来，他说，李家安同志，我们是讲武德的，是绝对讲武德的！单对单，一决高下！
气氛进入到这时，众人才稍稍安静一点，他们中有人隐约感到，听口气，这小子并非无备而来，难道他真有两下子？
李家安说，OK！OK！你们选一个人来，选你们当中最有本事的！
李家安这话一下子把众人镇住了！
也有人嗤之以鼻：你好大的口气！选一个我们中最有本事的，就怕你没有这个本事！
众人附和：就是！就是嘛！
李家安问，人呢？
李家安话音刚落，人群中就有一人虎步而前！
这人1.7米以上个头，魁梧壮实，看上去，比李家安大四五岁。知道底细的，他师从陈姓拳师，习武五六年，一掌下去，不下一两百斤力；一脚着地，数人难移！
他朝李家安双手抱拳。
李家安看他并非刁横之徒，也谦让一番。
礼让不过半分钟，这人就抖开双拳，拉开架式，摆出了恶斗的姿势。
众人都为他助威，心中甚至飘过一丝责怪：对付这么个小子，这么正经干啥呀？打就打呗！一拳就叫他求饶呗！
李家安也摆好了姿势，等待着他出拳。
他并未急着出拳，却来回晃动着，晃动着，好像要晃动出一个时机，才置对方于绝境！
人群中有人喊他们的名字，有人叫他的绰号，有人叫大哥，有人叫小弟，众人吆喝：打呀！打呀！
李家安当然不会认为对手这种晃动是虚怯，他没有失去对手在寻找缺口，在创造时机的心理准备，但他不能容忍这种僵持，他需要速战速决，尽快回校学习！
众人见李家安僵持不下去了，于是，他们忽然明白了点什么，都在为他们的朋友的韧性喝彩，都在等待着一粒硕石被铁锤粉碎的样子！
李家安不慌不忙站出一个右势，猛然之间，右手飞出一个弹拳，仿佛一把被磨铣得亮铮铮的铁杵，在这人眼前一晃！
这人赶紧退让！
不等这人回过神来，李家安一个击步，使出一个垫部侧踹，击中了他的脸部！
众人无不惊愕！
这人稳住身子，正想还手，李家安右脚点地，又一个击步，右侧踹其肋部，这人踉跄两步，正想稳住身子，暴发力量，李家安左脚紧跟一步，右脚跨前一步，顺势一个左鞭腿。此腿，李家安只用了两分力，两分力打在这彪形大汉下颌上，顿时，这彪形大汉就侧身倒地！
众人无不失色！
李家安收住拳脚，等待更厉害的角色。
人群中突然掌声四起！
这让李家安很意外……
李家安扶起这位壮士，李家安说，你们以后不要再往学校窜！不要再毁坏公物！如果我碰见哪个做坏事，别怪我手重！
众人喊道，晓得呐！
那位青年，交手失败了，但千里江流见证了他美好的心灵，他抹去嘴角上的血渍，对他的朋友们说，李家安同志才是我们的老师！
武功非常的李家安，转眼间就将迎战高考。
自1977年恢复高考，近十年了，高校招生名额依然很有限。一县之内，数所中学，不少学校，很难考上一二人。参考人多，收生名额少，大中专临考前，考生都要经过预选考试。预选受名额限制，这一关就要筛落不少人。
李家安所在班级70多人，复习生将近一半。经过激烈的预选考试，全班13人上线，40多个应届生，只有三人进入预选线！
李家安以两分之差，未上预选线！
两分之差！
两分的前面是幸运，是欣喜；两分的后面是内疚，是沮丧。
但是，两分的前面就一定阳光灿烂？两分的后面就一定暗无天日？
第一次参考，虽然失利，李家安并未丧失自信。
当时间过去三个多月，经过三个多月的“流放”，三个多月的沉寂，李家安再次出现在新政场上，他身上多出了一顶草帽。
草帽是乡里人简单和随意精确的表现形式，如果把草帽压得低一些，再低一些呢？
草帽底下，那是心态，复杂的心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