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朝时期,在我国西北地区出现一个由党项人建立的地方割据政权西夏国。学界有人认为,因该国的中心和京都兴庆府(今宁夏银川)位居宋、辽、金三大国的西部,或是为了与东晋十六国间由匈奴人赫连勃勃所建立的,在其东部以统万城(今陕西靖边北白城子)为国都的大夏国加以区别,故而以“西夏”呼之。实际上西夏开国皇帝元昊在他的《上宋称帝表》中,对外宣布自己的政权“国号大夏”。黑城出土的西夏文书中,也有“大夏”的西夏文记录《宋史》亦称它为“夏国”。但在夏国内部,又以党项语自称“白高大夏国”,也有人译为“大白高国”和“大白上国”。
目前,学术界对于西夏国名的研究与诠释,成果颇丰,真知灼见纷呈,使我受益良多。我是以研究宁夏地方史、地方志和编纂宁夏地方志为专业方向,对于西夏研究是一个门外汉。但是,西夏小朝廷在今宁夏的土地上存在近二百年时间,地方史志当然不可能回避,所以平时对于西夏学领域的学术动态与研究成果也有所关注和涉猎。比如像西夏国名这样首先要碰到的问题,也时有考虑,并试图发表一孔之见,以求教于博雅诸君。
依我之拙见,西夏的汉文国名应是“夏”,即夏国。“大”字不过是对于“夏”的修饰与形容。而本民族语言又自谓“白”,即白夏国。“高”、“上”与“大”一样,也都是修饰“白”字的。所以要破解西夏国名源的由来与内涵,就必须从“夏”与“白”两字入手,而且还应当由“夏”入“白”,才能捕捉到它内在深层次的含义。在此基础上,再将“夏”与“白”相结合,彼此互证,进行综合辨证研究,才能揭示出“大夏国”、“白夏国”、“白高国”得名的真谛。
在中国的历史上,大凡一个新兴的政治军事集团,欲致力于发展,甚至有问鼎中原的政治抱负,尤其是其中一些弱势群体,如果也想求得社会的承认,发展自己,首先都要争得一个名分(正名)。正如孔子所说:“名不正,则言不顺,言不顺,则事不成。”(《论语·子路》)在封建时代求名分,就必须确立正源与正统的地位。当然,求得正统,又必先求证于正源。如出自名门贵胄,又最好是圣人和皇族的裔脉。为了达到这种目的,往往还会采取攀附甚至杜撰等手段,来“证明”本人(本族)大有来头,是具有高贵的血统和正统的身份,这样才有资格名正言顺的代表“天下”,是统治万民的“真龙天子”。党项贵族集团凶兵黩武,野心勃勃,大有称霸西土进而问鼎中原的欲望,所以给自己的政权命名,必然也应体现这种心愿,即正统、正源,并希望与大宋平起平坐,至于辽、金则是不堪与伍的异类下邦。
一、“夏”解
党项人建国,以“夏”为国名,虽然是出于正名的战略考虑,但实际上它确也可以得到历史的认可。西夏国的主体民族是党项人,党项又是古羌族后裔的一个支系。那么,羌族的源流“正统”吗?答案是肯定的。据史书记载,羌人发祥于西部古析支之地(今青藏高原、江河源头,包括青、甘、川交界河曲地区)。《汉书·西羌传》曰:“西羌之本,出自三苗,姜姓之别种也。”史学界一般也认为,“三苗”是形成华夏大民族(中华民族)的主要成分之一,而“姜姓”则是炎帝的姓氏。《史记·三皇本纪》认为“炎帝神农氏姜姓”,他“长于姜水,因以为姓”。姜字在甲骨文中作。《说文》解:“姜,神农居姜水以为姓。从羊、从女”,象征女性管理羊群之意。而羌字在甲骨文中作、等形,亦从羊、从人,形似人跪一足挤羊乳状。姜字,从羊、从女,羌字,从羊、从人,并无本质差别,故姜、羌古为一字之异构。说明炎帝之母为羌人之女。《说文》解:“羌,西戎牧羊人也。即姜族之先祖”。所以后世人干脆就将羌人称之为“姜戎”、“姜羌”。另据左丘明《国语·晋语》载:“昔少典娶于有蟜氏,生黄帝、炎帝。黄帝以姬水成,炎帝以姜水成。”这样看来,华夏人的血管中不仅流淌着羌人先祖三苗的血液,而且华夏族的共始祖炎、黄二帝也是羌人的裔苗。甚至后来建立八百年基业的周人,也是姬姓之羌,因为《史记·周本纪》载,周始祖后稷,“其母有邰氏女,曰姜原”,“为帝喾之妃”。姜原姓姜,当为炎帝之裔,故周人当然是羌裔。还有建立中国历史上第一个封建中央集权帝国的秦始皇,其先祖是“帝颛顼之苗裔”,颛顼为黄帝之裔,这又回到了炎、黄本羌裔苗的本源上去。有这等高贵的血统,伟大的族源和古帝圣君的祖先,试看天下谁人还敢小觑党项人。
可是,血缘、族源与“夏”又有什么关系呢?据《后汉书·逸民列传》云:“大禹出西羌。”《遁甲开山图·荣氏解》一书介绍了禹母孕生经过情况,并透露她是“女狄”(古书中之羌、戎、氐、狄可以互代)。大禹也是古史传说中的又一位伟大人物,不仅与羌人有血缘关系,而且他因治水有功,得以继舜位为王。《史记·夏本纪》曰:“禹于是遂即天子位,南面朝天下,国号曰夏后,姓姒氏。”《国语·周语下》亦云:因大禹治水有功绩,“皇天嘉之祚(禹)以天下,赐姓曰姒,氏曰有夏”,故史书往往以“夏禹”呼之。夏禹的儿子启袭位后,破坏了禅让制,建立了中国历史上第一个奴隶制国家政权,史称夏启。从此执掌朝政的禹系族人称为“夏后氏”,记载其国历史的书称为《夏书》(即《尚书》之《禹贡》、《甘誓》、《五子之歌》、《胤征》四篇),居于中原地区的农耕民族是为“夏族”,其疆域也被称为“诸夏”或“中国”。诸夏即中国,中国即诸夏也。然而,进一步追问,大禹建立的奴隶主政权又为什么称为“夏”呢?这是因为大禹的祖父骆明(弄明)名为夏耕,大概是为了纪念乃祖之故吧。所以史书又有时称大禹父子为“夏鲧”、“夏禹”和“戎夏”、“戎禹”等。而且至今仍生活在羌人发祥地的党项人后裔,还自称“木雅”,转音为“弭药”。实际上“雅”乃“夏”的同音假借字,故“木雅”也就是“西夏”的转音。因此,党项人与大禹夏后氏(夏族人)族系同为古羌之裔,三千年之后,党项建立自己的政权,重以“夏”为国名,当然是名正言顺而又有纪念祖先的意义了。
二、“白”解
党项人所建之国,号“大夏”,自称“白高大夏国”,或译“大白高国”、“大白上国”。实际上亦即“白夏国”。“夏”字的寓意上文已解,而“白”字与党项国名又有什么关系呢?试从以下三个方面作解:
其一,指方位。在我国的原始哲学中,有一个重要范畴叫“数”,它以“五”为基本数位,与“五”数位相适应而产生了“五行说”(水、火、木、金、土)。“五行说”便成为我国古代一种普适性的超级哲学思想,与之相配合便出现“五方”、“五色”、“五帝”(五方之神)和“五岳”、“五湖”、“五经”、“五服”、“五音”、“五族”等等。其中五方、五色,乃与党项国名有关系。西夏国名为大夏,为什么又自称“白夏国”?因为按五行学说,所谓“五方”是指东、南、中、西、北,它与“五行”之水、火、木、金、土相配,其中金(时指白银)代表西方;而若再与“五色”(青、赤、黄、白、黑)相配,便是东青、南赤、中黄、西白、北黑。所以西方,属金(银)、白色。党项为羌族后裔,羌人自古居西方古析支之地。党项族系也是在隋唐间,从西部内迁而来的。大夏国又被称为西夏,仍居中原的西部。“西”,在五行的五方和五色中,正是以白色为代表,故以“白”为国名,以表明来自于西方也。
其二,俗贵白。按照《周易》的说法,西方是“天方”,圣人出、神仙居焉。所以代表西方(天方)的“白”是贵色,祥瑞之兆。来自于西方的党项人以“白”为国名,当然自认为是绝配、优选。另外,“白”字在甲骨文中字形为。“郭沫若谓象拇指之形。拇指为将指,在手足俱居长位,故白引申为伯仲之伯”,含有老大、首领、大王之寓意。如果结合古史传说,中国历代,各民族皆公认“三皇五帝”为大家的共祖,同时又承认伏羲为其首,而伏羲生于龙山(后称陇山,即今六盘山),部落以龙为图腾,发祥地在中原的西部,故西方是中华祖龙之乡,所以《通鉴外记》在以龙配“五方”中,又称西方为“秋官白龙氏”。正因为伏羲是华夏的共祖,后人尊他为“太阳神”,名曰“太皞”(亦作太昊、太皓)。因此,《周易》才将西方定为乾方,即天方,人们才有呼“西天”为“皓天”的习惯。再与“五行说”结合,五方又产生出“五帝”方神,东方谓青帝,南方谓赤帝,中央谓黄帝,西方谓白帝,北方谓黑帝。以白帝代表西方,建畤祭祀,出现于战国秦襄公时,《史记·封禅书》载:“秦襄公既侯,居西垂,自以为主少皞之神,作西畤,祠白帝。”在祭祀活动中,着装也是“而衣尚白”。《索引》也有“秦君西祀少昊时牲尚白”的解释,即所献牺牲也都要是白色的。这就衍生出西部许多民族以白色为祥瑞的习俗。如《史记·六国年表》载:“秦杂戎翟之俗”,“立西畤,祠白帝”。《汉书·匈奴传·正义》云:周人打败戎国,戎王以“白狼、白鹿”为“职贡”。又《汉书·翟方进传》载,西方单于有献白虎,“以受白虎威胜之瑞”。《魏书·灵徵志》中记载,薄骨律镇(今宁夏吴忠境内)“献白雀”、“献白兔”等等。进而甚至把民俗信仰传说中的仙界总首领玉皇大帝也名为“白仙”,因“玉”是白色的呀。他的老婆“王母娘娘”即西王母也是白仙,因为《史记·司马相如列传》中说“西王母皬然白首”。《山海经·大荒西经》也说她是“人面虎身,有文有尾,皆白……”,住在“昆仑之丘”。因为她“白首”、“白尾”,所居处又是天山、昆仑山,皆为白色的雪山,同时因昆仑产玉,又称“白玉山”,故西王母也被称为“西玉母”,不就是白女仙吗?一句话,凡神仙的住处,就是“白云之乡”。直到今天,在甘川交界地区的四川武平县与甘肃陇西文县的白马河白马乡一带仍居住着一支“白马藏人”(又称白马羌、白马氏),他们仍然认为本族的主神是“白马老爷”。这支羌人分为三个支系,分别称为“夺簸”(白虎)、“达嘎”(白熊)和“达纳”(黑熊)。藏族也是古羌的后裔,故与羌人有着某些相同的习俗。贵白就是其一,今羌人、藏人的“献哈达”礼俗,就是以白为祥瑞的一种表现。党项人志在首先称霸西部,还要与宋、辽、金争一统天下的帝位,当然也要首先以西方主神白帝自居,甚至要在全国争老大地位,一心要当皇帝,还想成为总管“九天”的玉皇大帝。正如元昊在《上宋称帝表》中所言“称王则不喜,朝帝则是从”,同时,党项人崇佛尊道,而在道教学说中,方神各有化身,东方为青龙,南方为朱雀,西方为白虎,北方为玄武(龟)。野心勃勃的党项贵族们,崇拜武力,不断对外扩张,理所当然要以凶猛的白虎自比,对中原虎视眈眈。
其三,尊祖先。党项人之所以建国名夏而冠白,是因为把祖源追溯到建立夏朝的大禹(夏禹)身上,认为自己是“有夏氏之后”。而西夏内称“白夏国”,其玄机也同样隐藏在祖源之中。夏朝始祖是大禹,大禹的父亲是鲧。据《山海经·海内北经》载,在西北有一个“犬封国曰犬戎国”。据《史记·周本纪·正义》对于犬戎的世系作简要注解为:“黄帝生苗龙,苗龙生融吾,融吾生并明(亦作弄明、卞明),并明生白犬。白犬有二,是为犬戎。”并说“犬戎,槃瓠之后也。”另外,《山海经·海内经》又说:“黄帝生骆明,骆明生白马,是为鲧。”另据《世本》载:“黄帝生昌意,昌意生颛顼,颛顼生鲧”,则“夏后氏”是黄帝之裔。鲧的儿子是大禹,他是夏朝的始王。《土山之歌》道:“绥绥白狐,九尾厖厖。我家嘉夷,来宾为王。成家成室,我造彼昌,天人之际,于兹则行。”从中可以看出,禹自己说:“这白色,正是我的服色。”而九尾白狐也正是他的妻子。以上几条资料,皆系缘于神话传说,虽然互有出入,但尚无根本性的矛盾,只不过是“犬”、“马”之异而已——指白马或白犬。再联系到文前提到的“白虎”,指物虽有不同,但崇“白”却是一致的,究其原因大概是传说之分化所致,我们又何必以信史求之而信一疑一呢?如果抛开枝末,进行综合分析,可以得出这样的结论:远古时代,在西北有一个戎人建立的国家,因以大白狗或以白马为图腾,所以叫白犬国或白马国,始祖是鲧,他就是羌人的祖先。又因为以白犬(或白马)为图腾,故该部落的各支系多尚白,并往往以“白”冠名。查古羌、戎、氐、狄,时见连称为羌戎、氐羌、羌氐、戎虏、诸戎、群羌等,统称为西戎或“六戎”。其中尚白的支系,又被称为白戎、白羌、白氐、白苗等。《礼记·王制·正义》引李巡《尔雅注》中所列“六戎”为:侥夷、戎夷、老白、耆羌、鼻息、天刚六支,老白即为尚白的一个大支系。如《史记·西南夷列传》曰:“自冉駹以东北,君长以计什数,白马最大。”《后汉书·西羌传》载:“(羌人)子孙支分凡百五十种。其九种在赐支河首以西,及在蜀、汉徼北……旄牛、白马羌在蜀汉……”“白马种,广汉羌是也。”《北史·太武五王》载,伏罗率兵讨伐吐谷浑,其王慕利延“奔白兰(羌)。”《魏书·西戎传》也载:“(氐人)或号……白氐……”宋代建立西夏国的羌项人与白名古羌也是有联系的,如《隋书·党项传》曰:“党项羌者,三苗之后也,其种有宕昌、白狼。”还说居于雪山之下者,称为“雪山党项”,有白狗、白兰等诸羌。而且《宋史·外国》中又说,西夏首领元昊“少时好衣长袖绯衣,冠黑冠……张青盖”。但当他继位称王后,便弃汉礼而推行“蕃化”,改名“曩霄”,“小字嵬理”,“自号嵬名吾祖”,并“始衣白窄衫,氈冠红里”。可见,贵白,就是古羌和党项人追念始祖鲧(白马或白犬)的一种传统观念的习俗表现。因此,羌人比较集中居住是西北地区,境内也就形成了许多带“白”字的地名。如川甘交界处是汉魏时期白水羌人的聚居地,此地嘉陵江的一条支流就名为白龙江。还有白水和白水县、白水关。陕西西部的洛水支流亦名白水,境内也有一个白水县。陕西南部还有白鹿县。甘肃古金城郡辖区内有白石县。宁夏南部六盘山区有白岩河和白面镇等等。
拙文至此可以有一个小结:我们伟大的祖国,自古以来就是一个多民族的大家庭,在古民族中有一支名为羌氐,最先游猎于西部。追溯这支古羌的源头,古史一般承认华胥氏是大家的共始祖,也就是古羌的先祖。正是这位圣母,生育了圣子圣女伏羲和女娲。后来在一次特大洪水的灾害中,地老天荒,人类灭绝,只有他(她)兄妹因事先得天神启示而幸免于难。为了挽救人类,兄妹忍辱负重,婚配繁育了子孙,其中就有杰出的炎帝和黄帝兄弟二人。随着部落的强盛和壮大,炎黄各部先后东迁到黄河中下游地区,渐渐由游牧为生转变为以农耕作为求生手段,并形成一个新的族群——华族,即华胥氏的后裔。传至尧、舜、禹时代,又从华族系统中分化出一支禹夏集团,其首领大禹的儿子启,建立了中国历史上第一个奴隶制国家政权——夏朝。史称这支新兴族群为“夏后氏”的传人,即夏族。由于夏朝初步统一天下(黄河中下游),生活在中原大地上的各族团,结成为一个更新的共同体——华夏族。史称“诸夏”、“中夏”或“中国”,汉代以后称为“汉族”。宋代的党项族也是古羌的裔苗,炎黄的子孙,夏后氏的传人,与华夏、汉族同祖共源。为了求得正统和正名,争取民族平等,他们将自己建立的国家定名为“大夏”。又因为他们的祖先崇白,并且自己的部落也都是由西部的雪域高原内迁而来的,对故乡神山(雪山)的尊崇敬畏和由此衍生的“白色可以辟邪压胜”的观念,融化在每一个族员的血液之中,所以在族内,又称自己的国家为“白夏国”。这就是作者对于西夏国名理解的一鳞半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