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对半路夫妻在左邻右舍尊敬的目光里安详地相携而行。须发如霜，步履蹒跚，但眼中的深情依然。
一对半路夫妻，两家六个孩子，他四个，她两个，加上她的老母亲，一共九口人，不折不扣的大家庭。这是我小时候一个邻居的家。
夫的前妻因患糖尿病卧床多年，夫和孩子们轮流精心照料，把家里所有的钱都花光了为她治病。然而，回天无力。女人去世前拉着夫的手啜泣说：“剩下你一个男人带着四个孩子怎么过呀，再找一个女人吧，别的不求，只要人好，两人相互帮衬着过会好一点儿。”可怜的女人带着对夫的感激和对孩子们的惦念去了。
妻的前夫是一个“根红苗正”的贫农出身的工人。妻的父亲解放前曾干过国民党县长，因此，成为历次运动的“运动员”，终因不堪其辱而自杀，母亲因惊吓和忧郁时而清醒时而糊涂。在学校读书时她的成绩总是前几名，但因父亲的问题，大学与她无缘，高中毕业后留校当了老师。吃够了出身不好的苦头，又拖着一个有病的寡母，她在找对象时要求对方必须出身好，其余的条件都可通融。后来，年轻貌美的她就嫁了一个大她十岁、脸上有几颗大麻子的工人，那时出身不好的女孩子嫁人也受限制。
那男人表面上看着粗，其实心里很有数，他深知自己的“优势”，因此，在家中常以“救世主”自居，她则为了让患病的母亲得到些安宁，忍气吞声地迁就他。但在她连生两个女儿后，日子再也过不下去了，他常常把她打得鼻青脸肿无法上课。不得已，她带着两个孩子和母亲搬到学校的一间小平房中住，和那个男人离了婚。三代人，四个女人，日子可想而知。
这时，有好心人给他们两家说合。刚开始时她很犹豫，看到对方家境也很难，自己又拖着两小一老，两家合到一起岂不是难上加难？为了不拂介绍人的面子，她去见了那个男人，把家里的情况如实介绍了一番，想让那个男人知难而退。谁知那个男人却说，两个人在一起虽然日子难点儿，但相互照顾着比各自一个带着孩子好过，古人有句话说得好，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古人能做到的事我们难道就做不到？她眼圈一红，答应了下来。
说着容易做着难，两家合在一起，住房是一大难题。首先是两间房子根本住不下九口人，她的母亲清醒时知道自己拖累了女儿，要求女儿让她自己在原来的房子里单过。他坚决不同意，亲自用架子车把母亲接回家，吩咐孩子们在生活上照顾好姥姥，然后，他带着三个男孩儿拉回一车车土打成坯，又四处捡来大大小小的砖头，在房前的空地上盖起了一间房子，里面铺了个大通铺，三个男孩睡在里面，母亲和三个女孩子住一间，他们夫妻住了另一间，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总算把住的地方安顿下来。
吃饭又是另外一个难题，它不像住房一样，一次解决管好长时间，每天三顿饭，吃了上顿愁下顿。六个孩子正是长身体的时候，老叫饿，尤其是三个男孩子，大的十六岁，下面一个比一个错两岁，个个都像个无底洞，总也装不满。每月俩人发了工资就先把粮本上的粮食全买完，然后到左邻右舍借粮本，有人家粮食吃不完的，他们就把人家的平价粮给买了。而且，粮食要计划着吃，不然到月底就会断顿。每天吃饭时他先给老人端了去，然后才是六个孩子吃，最后剩下的饭夫妻俩分分吃了。而她盛饭时总要把丈夫碗里的饭压实一些，这样一来两碗饭看起来差不多，她的总是少很多。
晚上躺在床上睡觉时，没有油水的饭不顶饥，听着丈夫肚子里“咕噜咕噜”的叫声她心里难受。以后晚上吃饭时她先拿出半个窝窝头夹上咸菜放起来，睡觉前拿出来给丈夫吃。丈夫多次说不让她这么做，她都不听，总是含着眼泪说：“这个家里老的老，小的小，你要躺倒了，这一大家子人可怎么办？”他不再说什么了，身边有这么个知冷知热的女人，日子再怎么苦，他心里也觉得暖。
有一次，他的单位开会，会议结束时聚餐，每人发两个煮鸡蛋，这两个鸡蛋拿回家去六个孩子一人连一口也吃不上。他想了想，抱起妻最小的女儿，说带她到单位玩玩，把那两个煮鸡蛋让她吃了。回家的路上嘱咐她不要告诉哥哥和姐姐。孩子小哪能守得住秘密，说话说到忘形时就把什么都说出来了。几个大孩子知道后就不高兴了，在一起嘀嘀咕咕地说爸爸偏心。
她下班回家感到气氛不对，问清了原因后没吭声。第二天，她把攒了几个月才攒下准备应急的钱拿出来，买了点儿肉和白菜，包了一顿馅多皮薄的饺子，通常这样的饭他们家过年才吃一次。饭桌上大家吃得高兴时，她不经意地说起了昨天他单独给小女儿吃鸡蛋的事，说爸爸做得不对，并批评小女儿不该自己把鸡蛋都吃了。几个大孩子看着扎着两个羊角小辫、满脸稚气的小妹妹都有些不好意思。他们知道，自从母亲进了这个家门，他们兄妹就没有再穿过破烂不堪的衣服去上学，这个家也没有再断过顿儿，家里虽没有什么东西却打扫得干干净净，更重要的是父亲整日紧锁着的眉头在渐渐舒展，生活的气氛也变得轻松起来。
一家大大小小六个孩子，要说没矛盾那是不可能的，但两个大人处世公平又谦让，天长日久，孩子们在这种氛围中也就自觉不自觉地受到影响。就这样一年又一年，在磕磕碰碰中，在欢笑泪水中，他们送走了老人，也放飞了孩子们。
这对半路夫妻在左邻右舍尊敬的目光里安详地相携而行。须发如霜，步履蹒跚，但眼中的深情依然。
乔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