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值严冬,天空铺着一层厚厚的铅灰色。雪花飘,北风吹,天气透骨寒。她开着车,行驶在白雪皑皑的S形山路上。她换挡、刹车、踩油、打轮。她聚精会神、分外小心,仿佛车上载着她的无价之宝。
车上载着她的至爱。她的丈夫静静地躺在后座上,头枕她的红色滑雪服,身盖绿色驼毛被。随着汽车的颠簸,他的身子一上一下起伏着,时而歪向左边,时而滑向右边。
本来,躺着的应该是她,开车的应该是他。
夫妻俩4天前进山滑雪。那一天,天高云淡,雪白风轻。夫妻俩比翼齐飞,一会儿冲上山坡,一会儿冲下谷底。
千不该万不该,她不该玩捉迷藏的游戏。当时;她在前他居后,她转了90度向百尺崖滑去,躲在崖下的灌木丛后面。他一个俯冲,扬起团团雪雾。他站住了,揉了揉眼睛,东瞧瞧西看看,滑雪杆往她的藏身处一指,口中念念有词:“天灵灵,地灵灵,灌木丛后藏着一个鬼精灵。”突然,他听到雪的撕裂声,一个猛虎扑食,把她推出丈把远。
在她被摔得四仰八叉的同时,发生了雪崩,他被埋没了。
她打手机招来抢险队,24个人48只手扒了66小时,终于挖出了他。可是,他心不跳气不呼吸已闭。
汽车爬上一个陡坡,驼毛被无声地滑落下来。她从汽车的镜子里看见了,便敏捷地停车、开门、跳下去,又打开后门,一个大步跨上去。她拉起被子,平平整整地盖好,十分仔细地掖好。她弯下腰,在他前额的伤疤处亲了一口,又亲了一口。
她有吻这道伤疤的习惯,7年来,她乐此不疲,欲罢不能。这伤疤是她与他认识的印记。
那是一个夏天的黄昏,她在黑海之滨遇上了4个彪形大汉,虽素昧平生,却要对她颐指气使。他们齐刷刷地亮出尖刀,说是不听话就白刀子进红刀子出。
在过桥的时候碰上了陌生的他,她向他投去匆匆一瞥。顿时,平地起波澜,晴天响霹雳,发生了一场惊心动魄的格斗,赤手空拳的他愣是撂倒两个、俘虏一双。不过,他的前额被划了一道深深长长的口子,血流如注。
从此,她与他相识、相知、相恋、相许。
夜幕降临,汽车行驶在高速公路上。下弦月哭丧着脸,时而隐人云中,时而露出凄凄惨惨悲悲戚戚冷冷清清的小脸蛋。她渴了,想喝水。她拿起一个水壶,晃了晃,丁丁当当地响,她双腿夹住水壶,用右手拧开盖子。
“‘小狗’,你喝吗?”她问。
“小狗”一动不动地躺着,听而不闻。
喊丈夫为“小狗”是她的特权和专利。去年秋天,她和他去撒哈拉沙漠探险,两个人一条心,四只手一股劲。虽黄沙漫漫但其乐融融,虽千舟辛苦但万船甜蜜,虽热浪滚滚但温情脉脉;就在胜利在望的时候,骆驼的尖牙啃破了木桶,水漫黄沙,转瞬间化为烟化为气化为乌有。好在还有一个铝质水壶,满满的。他俩深知对方的秉性,决定实行你一口我一口的平均主义分水制。于是,又拉钩又击掌,说是谁没喝谁就是小狗,谁就得刷一辈子马桶、洗一辈子碗。
显然,他的耐渴力远不如她。每次都是他先开口:“受不了了,喝一口吧!”说完,他就拧开水壶的盖子,脖子一仰,随着喉结的上下移动,咕咚一声又咕咚一声。然后,他递过水壶说道:“你也喝一口吧!”
就这样你一口我一口,一壶水喝了3天3夜,他俩终于跨出了沙漠。她高兴极了,张开双臂,准备接受他的拥抱和亲吻。可惜,他脸色苍白、呼吸衰微,一个趔趄,摔倒在地。
她把他送进医院,大夫说:“怎么搞的?他3天3夜滴水未进。”
从此后,他自愿让她喊他小狗,她自愿又刷马桶又洗碗。
“小狗,你喝水吗?”她提高了嗓门。车子里静极了,没有回音没有回答。她不禁悲从心生,潸然泪下,串串泪珠洒落在貂皮衣服上,弹了弹,又水银泻地般地滚落下来。
这不是普通的貂皮衣服,它差点成了家庭经济的黑洞,差点要了他的性命。
入冬后的一天,他心血来潮陪她逛商店。她逛了一家又一家,他陪了一程又一程;她眼睛饱饱双手空空,他兴致勃勃热汗淋漓。
她在一件标价30万的紫色貂皮衣服前停住了,她凝视着,轻轻地吹了一口气,掀起了层层紫色的波浪。
“买一件吧!”售货员满脸堆笑,“你穿上,准比赖莎漂亮。”
“买一件?卖一万卢布,我就买。”她素来有调侃的爱好。“那你等着吧,等上30年,等到卢布升值、一卢布换一美元的那一天。”售货员也是调侃的好手。
只等了3个月,她就穿上了。是他给她穿上的,他上看下看左看右看,高兴得像过圣诞节的孩子。他拍了拍她的肩膀说:“大甩卖,一万卢布,跳楼价。”
穿貂皮衣服的感觉真好,男同胞青眼有加,女同事众星捧月。就连一向高傲的娜佳也放下架子,破天荒地有求于她:“把这件让给我吧,谁叫你有个能干体贴的丈夫。”她心里乐滋滋的,当即一手交衣,一手接钱。
回家后,她告诉了他。“你真伟大,让娜佳低下高贵的头。”她边说边递给他一万卢布,“明天你绕个道,给我再买一件。”
一个月过去了,不见貂皮衣服;两个月过去了,仍不见貂皮衣服。她左盼右盼,没盼来貂皮衣服,却盼来了巴甫洛夫医院的电话:“你马上来,你丈夫鼻青脸肿、肋骨断了。”
病床上的他不得不实话实说,那貂皮衣服,刃万卢布一件,一分钱也不能少。为了它,他当了拳击手的沙袋子。
3年后,他们经济上翻了身,她又穿上了貂皮衣服,他买的,40万卢布一件,他实价实报。
时值正午,风停了,雪住了。汽车驶进了城市,她决定不了往哪里去。她抬起头,向前望去,一个鲜红的十字映入眼帘,巴甫洛夫医院几个大字在阳光下熠熠生辉。她马上有了主意,向医院疾驰而去,然后停下车,抱上他,飞快地向医院的急诊室跑去。
〔俄〕门捷霍夫 许金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