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的日子我做了无数的梦,里面总是这张脸,我从半空中俯视的时候看见的,有着灿烂的笑容,湛蓝的眼睛,离我非常近,却又有些模糊不清,大概是因为一直在旋转中……
我刚到美国南部念书的时候,在休斯夫妇家住过几年。他们原本是当地的农民,休斯太太五十上下的年纪,一头棕红色的鬈发,圆实的身材,面目姣好,平时总是一副快乐而忙碌的样子。休斯先生则是个和蔼而沉稳的人,说话慢条斯理,带着很重的南方口音。他们的房子宽敞明亮,楼下一进门是—个大客厅,然后是厨房、餐厅、休斯夫妇的大卧室。我住在二楼的一间卧室,里面有一个子间,做了书房。休斯先生管理着生意的事,时常早出晚归。体斯太太每天待在家里,擦擦洗洗,把屋里屋外弄得纤尘不染。
好长一段时间,休斯太太是我惟一亲近的人。我每天从学校回来,都会在客厅里看见她。她在家里闷了一天,看见人回来了总是很开心。于是一起说话,做晚饭。我的结结巴巴的英语只在那个时候才敢放开了胆子往外冒。到了周六晚上,她若看到我没有出门,还要拉着我学《圣经》,十分努力地想把我转变成上帝的孩子。
也许是离开家太远了,若不是她的一头鬈发,我几乎可以把她错当成我的母亲,我的那个胖胖的、十分啰嗦的妈。除了我,那房子里一直只有休斯夫妇两口子住着。直到转年的春天,家里突然多出了一个人。他叫杰克,是休斯先生的哥哥。据说他就要死了,休斯夫妇从外面的医院里把他接回来照顾。杰克看上去比休斯夫妇老了许多,满头白发,瘦得像一根竹竿,不停地咳嗽,好像随时都会倒下去。后来的几个月,我每天下午回来,几乎都可以看到同样的一个画面:在温暖明亮的客厅里,杰克裹着毯子蜷在一张大皮椅中,像个孩子似的看着休斯太太在身边走来走去。他讲些什么话,总能把休斯太太逗得咯咯直笑。有时杰克自己也会笑起来,而他的笑容竟是那样的灿烂,我有些惊讶地想到,在他还好的时候,肯定是个很帅的男人。我开始感觉他们之间存在着某种不寻常的关系,在他们相互注视的目光中,有太多的温情和专注。终于在一个晚上,休斯太太又试图跟我讲解上帝的时候,我忍不住问了她:“告诉我,休斯太太,你爱杰克,对吗?呃……我的意思是,他是你的情人?”
休斯太太愣了一下,“哦,上帝!”她笑了起来,“现在连你也知道了……”
“可是为什么啊?能告诉我吗?”我的好奇心让我不能停止。她想了想,让我等一下,然后离开了房间。不一会儿她拿着一本影集回来了,翻开来递给我,那是一张有些发黄了的照片,中间一个英俊的青年,一左一右搂着两个孩子。“这个是我,”休斯太太指着那个瘦削小巧、笑得一脸山花烂漫的女孩说,“这个是安迪。”安迪是体斯先生的名字,照片里的他老实羞涩的模样,依稀可以找到—些成年后的影子。“这一个,”休斯太太用手抚摸着中间的那个青年,声音停顿了。“是杰克?”我问。“是啊。他那时多帅啊!他的头发原来是金色的。”休斯太太的声音变得很轻柔。
“那年我大约13岁,跟安迪同年,杰克比我们大八九岁。休斯家有7个孩子,杰克是老二,安迪最小。印象中第一次看见他,是那天在安迪家跟他一起做功课,杰克从军队里回来。他把安迪抱起来举在空中打转,然后见我在一边看得发馋,便也把我举了起来……我永远都记得他的脸。后来的日子我做了无数的梦,里面总是这张脸,我从半空中俯视的时候看见的,有着灿烂的笑容,湛蓝的眼睛,离我非常近,却又有些模糊不清,大概是因为一直在旋转中……”
休斯太太无声地笑着摇了摇头。我坐在她身边,不敢发出一丝声响,生怕打断了她的思路。她接着讲下去:“我们在一起好开心,杰克带着安迪和我到山里去钓鱼狩猎。虽然他只待了短短的几天,我却一下子爱上了他。我跟安迪说,等我长大了,一定要嫁给杰克。安迪一直是我最好的朋友,他总是说杰克不会喜欢我的,因为我太小了,又那么瘦。我固执地不肯相信。过了几年,杰克又回来了,那是他要去打仗以前最后一次回家度假。我觉得我已经长大了很多,于是写了一封信,让安迪带去给杰克。写了些什么我现在记不大清了,无非就是说爱他,要等他回来嫁给他之类的。”
“安迪把信带了过去,很快杰克跑到我家找我。你该猜得到他要说的话啦。安迪没说错,杰克嫌我年龄太小,说我们不合适。我那天哭得好伤心啊,我说你再等我几年,我很快就会长大了。杰克不停地为我擦眼泪,擦了又擦。最后他说好吧,如果他去了战场,能活着回来的话,一定再来找我。”
“然后他就走了,我天天给他写信,他偶尔会发一张明信片给我,写上短短的几行字。更多的消息是从安迪那里得到的,比如他负了伤,被送返回了国。”
“休斯家的男孩去了两个,杰克一人活着回来了。我还一直给他写信,安迪不时给我新的地址。直到有一天我的信被退了回来,没有人知道杰克去了哪里。他不再给家里写信,却仍然给我寄明信片,发自各种各样的地方。有一两年时间,那些明信片成为我和休斯一家跟杰克的惟一联系。”
“杰克再回来的时候,我已经二十多岁了。杰克带着一群人回来,穿着城里人的衣服,还带着漂亮女人。他们在我工作的酒吧里喝酒,笑闹不休。杰克看到我,便离开他们的桌子,走过来坐在台子前……他的腿残了,走路有些不便,可他还是那么帅气逼人,尤其是他的笑容,我一看见就仿佛要晕倒。我开心地想,他总算来找我了!如果我还是当初的那个小女孩,我肯定会尖叫着飞扑过去抱他亲他。可我那时已经长成大人了,多了许多的羞涩和矜持。我平静地跟他说话,努力装出一副很温柔很贤淑的样子。心里却期待着他开口向我求婚,说你嫁给我吧,我来带你走。可是他一直都没有说。后来他的朋友招呼他,他便回去了,坐在一个女人旁边,那女人一直把手揽在他的腰上。”
“杰克在家里没住几天就走了,再次消失得无影无踪。安迪说他跟父母吵了起来,因为他们想要他留下来帮家里做事。我哭了很久,感到绝望无比。安迪总在我身边,安慰我,只有他知道我全部的心事。他说,你还有我呢,嫁给我好不好?”
“于是我答应了安迪,不久嫁到休斯家。过了一年多,杰克又出现了,他夜里悄悄地回来,谁都不知道。我早晨起来,一出门看见他坐在台阶上。他看见我,显出非常吃惊的样子,大概因我那时候正怀着孕,身体变形得不成样子。我有些着恼被他这样撞见,一时愣在那里说不出话。杰克笑起来,说:‘嗨!陌生人!’一看见他的笑容,我的心无法抑制地软下来,我忍住眼泪,说:‘你才是这儿的陌生人呢。’杰克伸出手,把我搂在怀里,在我耳边说:‘欢迎你来这个家。’过了一会儿,他从口袋里摸出一个小盒子,说是特意给我买的结婚贺礼,虽然有些迟了。—我打开来,是一个镶着宝石的戒指,漂亮极了,那颗宝石就像他的眼睛一样蓝。只是戒指太小了,戴不进去。杰克恐怕怎么也想不到我会一下子变这么胖,而且从此再也瘦不下去了。”
休斯太太呵呵笑着,揉了揉眼睛。
“那后来呢?”我问。
“后来他就又走了啊。安迪跟他大吵了一场,我想是为了我吧。安迪叫他最好不要再回来了。其实他只是说气话,安迪最爱他这个哥哥了,杰克走了他很伤心。他一去就是两三年,然后突然回来,住不了两天又走。总是如此。后来我们也习惯了。他父母去世时他也不在。”
“可是他怎么会病成这个样子?”
“唉,毒品啊。”休斯太太叹着气说,“也不能都怪他。他伤了神经,疼痛使他染上了毒品,再加上四处奔波,贫穷,生活没有节制。这么多年,再好的身体也完了……那天突然收到他的信,说想看我们一眼。我们有四五年没有见到过他了,见了面吓一跳。安迪问他要不要回家来,他说如果我们还愿意收留他的话。我听了心酸,我们怎么会不愿意呢,他一直都是我和安迪最爱的亲人。”
我看着休斯太太,想象一生都悬挂着一份没有着落的感情,心里实在为她感到难受。休斯太太看见我愁眉苦脸的样子,拍拍我的手,笑着说:“别边样,宝贝,我现在很好啊。他终于肯回来跟我们在一起了,可以每天看见他,照顾他,我觉得好开心。”
“那么休斯先生呢?你爱他吗?”
“哦,那当然。”她肯定地点点头,“安迪是我这辈子碰到的最好的男人。杰克会让我晕眩,感受飘浮在空中的那种快乐,安迪却会永远在我身边,让我踏踏实实地有所依靠……真是感谢上帝,他的安排,其实是再好不过的了。”
“杰克爱你吗?我是说像你爱他那样地爱你?”
“嗯……我想是的吧……他从没说起过。我不知道。”休斯太太想了想,又抬起头,笑眯眯地说道,“我不在乎。”
然而我却有些在乎,有些不甘心,虽然隐约地感觉知道答案。
不久,杰克病得更重了,多数时间只能躺在床上。休斯太太免了我一半的房租,请我偶尔帮忙照看杰克。休斯太太不在的时候,杰克总是很烦躁,不停地要这要那,每隔几分钟就询问一次休斯太太。我并不恼,因为休斯太太的缘故,好像对他也熟悉了许多。亲眼看着他一天天地萎缩下去,有太多的悲哀和无奈难以承受。
终于有一天,在杰克第一百次向我询问休斯太太回来没有的时候,我脱口而出道:“你是爱她的,对吗?那个戒指,你原本是买来向她求婚的,对吗?”这问题在我心里憋了很久,终于还是说了出来。杰克惊讶地看着我,沉默了半晌,垂下眼睛,说道:“有什么关系呢,反正已经迟了……”停了—会儿,他缓慢地说,“我一直当她是小女孩应付,直到那一次回去,才发现自己真的爱上了她,她是我见过的最美丽的姑娘……可我是个穷光蛋,残废,如何配得上娶她?我发誓要改头换面,重新开始。我把自己送到戒毒所关了半年,后来找了一份工作……那是我这几十年来最清醒的一段了……再后来,卖了勋章,加上一年省下来的钱,给她买了那个戒指……”
“除了逃离我别无选择……你知道,我太爱安迪了,我不能毁了他的生恬……”
我的眼泪滚滚而下,心里却感到一丝欣慰,因为不管怎样,他终于不是一个爽约的人。末了,我问:“你为什么不告诉她这些呢?”杰克有些迟疑地看着我,问:“你觉得我该告诉她吗?”
“是啊,她等了你那么久啊。我觉得你该让她知道。”
后来他真的告诉了休斯太太。杰克问休斯太太送她的戒指哪里去了,为什么她从来都不戴。休斯太太从脖子上扯出一条项链,下面挂着那枚蓝宝石戒指。“我戴着呢,”她说,“一直都在离我心最近的地方。”杰克笑了,一脸的阳光灿烂,他伸手摸摸那枚戒指,轻声道:“你知道,我从来不相信这个,不过现在我想,如果有来生,如果来生我还会这么幸运,再遇到那个小女孩,我一定要记得,早点回来,早点带着戒指来向她求婚……”
“我知道,亲爱的……”休斯太太说,“我保证这一次,她一定会好好等你……”
过了不多久,杰克死了。休斯夫妇把他的骨灰埋到了他们小时候玩过的山里。那天从学校回来,看见他俩拉着手坐在房子外面的吊椅上,那时正是深秋,满院的红叶,就像画里的景色。他们微笑地看着我走近,我有些犹豫不知遭该说什么。
休斯太太仿佛看透了我的心思,开口说道:“孩子,别担心,我们都很好呢。至少,现在我们知道他在哪里了,而且,他是快乐的。”
人面桃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