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路上,埋藏着许多奇异的珍宝。起初,我们也许不清楚它们的价值,甚至根本没有意识到它们的存在,就像妈妈的“万能汤”。
提起它,往事历历在目:火炉上蹿出蓝色的火焰,细密地亲吻着蓝白相间的上釉瓷罐。瓷罐里正沸腾着咕咕的气泡,氤氲的蒸气冉冉升起,整个瓷罐仿佛快要喷发的火山。每当我走进厨房外的回廊,浓郁的香气总让我觉得心里踏实。无论妈妈在不在厨房,我都知道:我回家了!
妈妈在意大利北部度过她的少女时代,据说,她那时就从我曾祖母手里学会了“万能汤”的做法。这是一种浓肉汁菜汤,没有固定的原材料,完全随着厨房存货的变化而变化。这种变化使它成了我们家的“家庭经济晴雨表”,如果汤很黏稠,有西红柿、面团、蚕豆、胡萝卜、芹菜、洋葱、玉米和肉片等丰富的内容,那么就表示父母手头宽裕;反之,就是手头拮据。
妈妈的“万能汤”从来都被一扫而光,她教导我们,食物是上天的恩赐,不可以浪费。无论何时,只要我开始默诵祷告词,就会想起妈妈:夜色未尽,她已经起床了;她在为全家准备食物;她哺育孩子成长,她的孩子为她祈福……
可有一段时间,“万能汤”却成为我的心病,担心它会断送自己和新朋友苏的友谊。苏瘦高个、黑头发,他的爸爸是医生,家住城里的富人区。我还从没有交过住在富人区的朋友,因此,我很珍惜这份友谊。
苏常常邀我去他家吃饭。他家里有专门的厨师,穿着洁白的制服,用闪光的镀铬器皿盛上食物;他们每个人都有专用的餐具,就餐前,会有专门的仆人摆放好刀、叉等,显得庄重而气派。但我总觉得食物精美却缺乏滋味——一种亲情的滋味。苏的爸爸妈妈虽然彬彬有礼,气氛却十分沉闷,他们在吃饭时,竟然没有拥抱彼此。可是在我家里,如果谁省略这一步,妈妈会关切地问:“怎么了,不舒服?”有时,当苏跟着他爸爸进书房时,我发现他的手都在害怕得不停颤抖。
纵然如此,我还是担心自己的贫寒家境会葬送这段友谊。不久,苏准备到我家里玩耍,为了配得上苏,我试探着问妈妈可不可以改变她的烹饪方式:“妈妈,真正的美国家庭不是这样吃饭的。我们干吗不做一些汉堡包或炸鸡?”
“噢,我不是美国人,是意大利人。只有那些自以为是的小糊涂蛋,才不喜欢我的万能汤。”妈妈不容反对的坚决眼神,明白无误地表示,她不会改变。
我没法说服妈妈。苏要来那天,我沮丧地想:那罐“万能汤”,它将成为我和苏之间的句点。
妈妈和其他九个家庭成员热烈地欢迎苏,他们逐个拥抱、问候他,有的还亲热地拍拍他的背。当大家坐在饭桌前,我简直羞愧死了:笨重的大木桌四周,雕刻了许多爸爸喜欢的花纹,可是花纹的繁多华丽与桌子的斑斑污迹,形成更加鲜明的对比;而桌布则是色泽鲜艳的透明油布……和苏的家,真是天壤之别。
祷告后,妈妈给我们每人盛上一碗肉汁汤问:“苏,知道这是什么吗?”
“汤?”苏为妈妈的问题感到不解。
“不是汤那么简单,”妈妈强调,“是‘万能汤’”接着,妈妈开始滔滔不绝地解释“万能汤”的来历和神奇功效:它可以治疗头疼、感冒、伤风、消化不良等许多疾病,甚至心脏病和肝病。妈妈摸了在苏的胳膊后,又加上一种:“万能汤”能让你更强壮,就像传说中的美意混血英雄查里·安特拉斯。我的心一阵阵抽搐:古怪的人,古怪的食物,古怪的论调,苏也许再也不会到我家来了。然而,苏的举动让我大吃一惊。他咕嘟咕嘟喝光了碗里的汤,抬起头对妈妈赞叹道:“太好喝了,请您再给我盛两碗,行吗?”
道别时,苏羡慕地说:“你的爸爸妈妈,你的兄弟姐妹……真好!我希望我妈妈也能做出这么一桌美妙的饭菜,尤其是‘万能汤’。李奥,你太幸运了!”
幸运?我百思不得其解。幸运!
记得妈妈去世后第二天,家人关掉厨房里的煤气炉。再也没有蓝色的火焰,蓝白相间的上釉瓷罐,再也不见咕咕的气泡和氤氲的蒸气。可是,直到今天,我似乎仍然闻到空气中弥漫着“万能汤”的香气,还混合着香味薄荷配料的味道。那种香气始终温暖着我的心灵。
我和苏的友谊一直没有中断,在他的婚礼上,我做他的伴郎。婚后几年,他邀请我去他家里吃晚饭。那时我肝脏有些毛病。开饭前,苏和他的孩子们互相问候拥抱,也向我张开热情的双手,表达他们的关怀和欢迎。苏的妻子端上一锅热气腾腾的鸡汤,汤里混着新鲜的蔬菜和大块的肉片。
“嘿,李奥,知道这是什么吗?”苏的目光透出几分狡黠。
“汤?鸡汤?”我被苏看得发懵。
“鸡汤?这是‘苏记万用鸡汤’!治疗感冒、头痛、消化不良等。特别对你的肝有独特疗效。李奥,我也很幸运!”苏眨眨眼,开心地笑起来。
霎时,我明白他当年的言外之意。苏在我家里吃的“万能汤”,的确赶不上专业厨师的手艺,可又远远胜过专业厨师的手艺。因为,它浓缩了妈妈的温暖、爱心、关怀,还有整个家庭的天伦之乐。它是爱的盛宴!
喝着“苏记万用鸡汤”,我知道,我回家了!
〔美〕李奥·布斯卡格里亚 郑恩恩编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