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云里雾里地说了一句:“往事如烟啊。”父亲从那蜗居的甲壳中最后一次伸出的触角,被我们无情地推挡了回去。
父亲是在去年花开满地的时候离开人世的。我们兄妹三个整理他的遗物时,见到一束打理得很规整的信札,全都是一个女人从遥远的上海写了寄过来的。展开阅读,我们全都傻呆在那里了。原来,她与我父亲已结婚13年,她已经是我们事实上的继母了。
一
母亲1975年去世的时候,父亲55岁。生活的重负压得一家人透不过气来,争求温饱是我们惟一的目标。后来,拨乱反正,改革开放,我们的境况开始好转起来。我们兄妹的婚姻成了父亲重点关注的问题。我们每个人成家时,父亲都倾其所有将手中全部的积蓄送给一个新组建的家庭。
我们各自有了甜美的小家,父亲放心了,以后就很少离开省城,离开他孤寂的寓所。为了更好地照顾父亲,妹妹一家调到了他的身边。然而,父亲的言语明显地一天比一天稀少。妻子对我说:“爸是不是该找个老伴了?”我说:“六十几的人了,哪有这份心思?要找他早就找了,也不会拖到现在。”妻子不再说什么。
1983年初夏的一天,一个五十多岁的女人来到父亲的住所。父亲向妹妹介绍说此人是他在干校时认识的,这次从上海到石家庄来办事,两人顺便会会面叙叙往事。来人是一名退休干部,当过县粮食局的局长。她住了三天,父亲陪她出门一次,其余的时间两人在一起不倦地交谈。父亲的精神很亢奋,好几回亲自下厨,施展自己拿手的上海菜。妹妹从父亲的一反常态中感觉到了事情的实质,对这个女人产生了高度的警觉,脸色就不大好。父亲无可奈何地送远道而来的女人打道回府了。那女人走后,父亲没有对妹妹责备一句,把悲哀和委屈咽到了自己的肚子里。
二
1987年秋季,67岁的父亲说要回上海老家去看看。我的爷爷奶奶早已去世,只有—个姑姑和一个叔叔在那里。妹妹担心父亲的身体,提出请假陪他一起去,父亲不同意,说不能让她为此耽误工作。父亲独自出发了,一走就是二十多天。现在,我们知道了,父亲在上海会见了一个女人,登程之前心心相印的两个人已经鸿雁传书、电波递讯进行了充分的情感交流。父亲此次去是与这个上海女人结成伉俪。
原来,我们的这个继母50年前和父亲是中学同学,毕业后失去了联系。直到她丈夫因病去世,一次偶然的机会她与我父亲联系上了,两人开始了交往。
我想,父亲的婚礼想必是热烈而欢跃的,我们的知书达理的姑姑和叔叔一定会把那一天渲染成流蜜的节日。我还想,父亲的心里也一定会有酸涩的苦水在在凄切地流淌,他的三个儿女没有献来一朵鲜花,没有奉上一杯喜酒。
三
父亲从上海回来,显得更加孤寂。我们问他这次旅行的情况,得到的也是轻描淡写的答复。我们不知道在遥远的喧闹的一个大都市里有了我们的一位母亲。
1990年春节,全家人又聚在了父亲的周围。一天午后,父亲意有所图地整理装有家人和亲友照片的相册。在相册里,我们发现了一个新的内容:一张与我家任何人毫不相干的一男一女五寸双人彩照大大方方地摆放在那里。父亲说:“他们是夫妻,都是我当年的老同学。过去我们三个人一直很要好。男的是电气工程师,几年前去世了,女的退休前是中学语文教师,人是非常非常之好的。”父亲不失时机地向我们介绍这位已经成了我们母亲的女人,这时我们只要接上去一句话,接上一句对父亲那深切之情有所理解的话,父亲那压抑在心底的秘密就会像春天的花朵一样灿烂地绽放。然而,我们都缄默无语。末了,我云里雾里地说了一句:“往事如烟啊。”父亲从那蜗居的甲壳中最后一次伸出的触角,被我们无情地推挡了回去。
年初四这天是父亲的生日,妹妹听到了一个老女人打来的电话。父亲接了话筒,关紧了屋门,与那女人喁喁私语了好长时间。地下爱情在我们的视觉和听觉之外凄凄切切地进行着,进行着。春花秋草,暑往寒来,这无光无影的爱情进行了整整13年啊!
四
后来父亲又到上海去了几次,最后一趟是在1997年的秋天。由于他年事已高,我们不放心,劝他不要去,他不听;我们执意要陪同他去,他也婉言拒绝了。
1999年,年近八旬的父亲意识到身体状况已经不允许自己再做长途旅行,牛郎织女似的爱情怕也要难以为继了,他开始打理一生中的新思旧怨,打理生不带来死却可以带走的依依难别的情感。大概是怕为我们留下一份难以破解的谜题,他在收拾那几本厚重的家人相册时,将那个心爱的女人、我们的继母的照片摘除了出去,永远地将她珍藏在了自己含伤带血的心上。
2000年的夏天,与病魔抗争得精疲力竭的父亲终于躺倒了,病势之猛使任何医药都失去了作用。父亲深情地望了望儿女孙子们,用他的最后一缕力气叫出了一个令我们陌生的字眼:贤,贤,贤……
贤是谁呢?她是我们不曾相识、不曾相知的继母,我们的母亲呀!
继母给父亲的信中凄怆地写道:……想你啊,可是我们这十几年才只有短短几次的相见。你的那边的家我是不能去的,不能因为我的出现打破了孩子们和谐平稳的生活,就如你不愿意把我们的事情公之于我的孩子们面前一样……我们毕竟是老了……我们只希望你和我的孩子们好,就不要打扰他们……
她在另一封信中这样写道:……我们的爱情怕是注定要以喜剧开始以悲剧告终……年纪一天比一天大了,时间一天比一天少了。电气火车虽可日行千里,但这一南一北对于我们这把年纪的人来说,就是关山迢迢啊……
够了,够了,我们的心已被这字字针芒砭刺得伤痕累累了。
我们远在南方的母亲啊,您痛骂我们这些自私且无知的孩儿吧;睡在地下的父亲啊,您记恨我们吗?清明之时,我们要到你的墓前说一声:对不起,对不起。
三兄妹向居住在上海的、未曾谋面的母亲道一声:我们永远爱您,祝您长寿!
邢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