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个奇装怪服的人南郊新建的机场,刚刚开放不久。
林荫道的两旁:前排是枝粗叶大的悬铃木树,后排是碧绿的女贞树。悬铃木树气势雄浑,女贞树苗条婆娑。女贞树开放出一朵朵像珠子一般的黄色小花,花朵虽小,可顶在圆锥形的花序上,显得熙熙攘攘,像是一座花塔。成群的蜜蜂飞来飞去,忙着采花酿蜜,芬芳的花香飘荡在整个候机室和大厅的前院。
一辆北京牌吉普车从林荫道上驰来,转过大雪松前的弯道,“嘎”的一声,停在候机室的门前。车上下来的四个人,把候机室旅客们的视线都吸引了过去。
第一个下车的,是个刚刚跨进四十岁的人,中等身材,穿着一身野外工作的服装:上装的拉链未拉到顶,领口稍稍敞开一些;袖口是松紧的,褂子的下摆也由松紧带勒住。裤脚上的紧口扣子未扣;脚上穿一双黄色深筒子的胶底解放鞋,背上背着爬山包,左肩挎着水壶,右肩背了支套在帆布套子里的双筒猎枪。
他的眼睛总是像探照灯似的扫描着,可是那微黄的眼珠子里并没有逼人的光芒,相反地,倒使人感到柔和。然而,那眼神里蕴藏着一种特殊的敏锐和机警,并非是人们看到后能很快认识和理解的。只有和他在一起工作后,你才会发现那一对眼睛具有特殊的功能。再联系他在生活中的种种表现,你会惊叹:这双眼睛和他的品质是如何和谐地统一在他的身上。脸上的线条到了鼻子时,向两边散开去;鼻子不高,略略显得平了些;扁扁的嘴,微微翘起的大下巴是他脸上显著的特点。
第二个下来的,是个二十四五岁的青年。身材魁梧,那显然是新做的特大号的野外工作服穿在他身上,被撑得紧绷绷的,总是让人感到这一身衣服如果再大一点、长一点就好了。那样一个大的爬山包背在他的背上,就像比那个扁嘴的中年人要小些,背上两边都还空出不小的地方哩。
他那一双手像蒲扇似的,大约在天热时也不需要用扇子;又肥又长的脚,像是两只小船;粗眉大眼,饱鼻子饱嘴,一切都恰好而适中。要不是这一身服装,又背着双筒猎枪,人们还以为他是个篮球队员呢。他那眼里,充满着好奇与自信。有着丰富人生经验,善于识人的人,可能在心底要咕哝一句:“是块好料子,但还是嫩生了些。”
第三、四个人,几乎是同时下车的。他们一下车就肩并肩地亲切交谈着。左边微胖、满头银发、六十多岁的人,显然是为右边那个黑瘦子、比他矮了一个头的人送行的。
右边那个中等偏矮身材的人,一身洗得发白、打了补丁、得体的野外工作服,是经历过无数风风雨雨、跋过千仞高峰、涉过万里江河的见证,连爬山包上那几个密针缝的大补丁,也像是在向人们显示它的资历。黝黑的脸膛,镜片后面的一双眼睛闪着敏锐、机警的光芒,像是要一眼把什么都看穿似的。瘦削的身材,并不是那种虚弱、早衰的病态,而是把精悍、强健的体质充分显示了出来。他那裸露在外面的肌肉,就像是经过锤打似的。一身的穿戴都妥妥帖帖,就连那背在肩上的、略嫌长了些的双筒猎枪,也被很妥当地安置在适当的地方。
到了候机室的门廊了,先头下车的两个人都等在那里。黑瘦子止住了脚步:
“张书记……”
满头稀疏银发的老同志,听了这样的称呼,眉头一皱,似乎是对说话人的健忘表示了惊讶。说话人也不无歉意地笑了:
“你看,我这一兴奋,就……好了,还是像拉平板车时一样。老张,你说的,我都记住了。本来,坐民航局的车就行了,你偏要送。你还有会议,请回吧。‘云海漂游者’考察计划在执行中,一有了好消息,立即告诉你。”
张书记一直兴奋地微笑着,虽是银发缕缕,可身板还挺结实,背不驼,眼不花,脚步平稳而扎实。他很有感触地说:“老王,这次去紫云山,境况与上次截然不同了。去年这时候,你是只身偷偷地出走,结果,还是被抓了回来。今年,我们送你,虽说你的队伍不大,可三个人就成了组了。”
老王的心里也不平静:“这一年,发生了多少惊天动地的大事!要不是粉碎了祸国殃民的‘四人帮’,我们连为人民工作的权利都没有。”
“你是在这春色似锦的时候出征的,希望你们早日拿出成果,迎接科学春天的到来。要抓紧时间研究利用野生动物资源、保护珍贵动物、建立自然保护区的问题。
“你们的考察研究项目,是极其有意义的。应该很快拿出材料,先向省里提出一个自然保护区的规划,然后再作深入研究。你们这次去,虽然主要是执行‘云海漂游者’考察计划,但同时也是为了对紫云山进行大规模考察,做一些侦察和准备工作,是整个宏伟计划中的一个组成部分。
“按理,还应该为你们创造一些工作条件。你看‘四人帮’的破坏是这样的惨重,比一场战争的损失还要大。问题成堆,清查、拨乱反正的工作还是艰巨而复杂的。目前,只得让你们用原始的方法,去创造现代科学的成就。在工作中有什么解决不了的困难,不要打埋伏,应该及时提出来,使工作进展更快。”
这时,扁扁嘴的中年人走来,默默地,但却迅速而敏捷地把老王的背包、枪支拿去托运了。
老王说:“从我们生物系来说,重要的是组织队伍,尽快地把被他们撵走的教师找回来,才能把教学和科研开展起来。”
“是呀!这个问题说出来,谁都不反对,做起来就不那么顺当了。你这次也有了体会,还是你这一阵风来得厉害。要不,谁能这样快把小李从酱油厂找回来?”老张用下巴点了点正在办托运手续的扁扁嘴的中年人。
“他现在是老李了,酱油厂的同志喊他‘李师傅’。六二年他留下当助教时,才二十岁出点头哩!正当他出成果时,兜头来了个‘黑线专政’‘彻底砸烂’。”
“要把这损失了的时间抢回来。”
“我们有这样的信心、干劲。”
那个漂亮的小伙子喊了声:“王老师,安检了。”
张书记走了过去,按住他的肩头:“张雄同志,这次王老师把你从动物园借调来,你可不能有临时思想啊,要好好学习、工作!”
张雄胸脯一挺,神气地说:“没问题,别的难说,这爬山、走路难不了我,保险给你逮只大猴子。”
张书记笑了:“还得由实践来检验。逮只猴子,可不像拣个田螺那样容易。”
李立仁站在安检口等着他们,张书记握住了他的手:“小李,欢迎你一归队就参战。”
李立仁只是憨厚地笑了笑,默默地握了握手,啥也没说。
张书记一直看到那架银燕离开地面,隆隆地飞向蓝天,才离开机场。
考察“云海漂游者”
张雄第一次乘飞机,一切都很新鲜。他非常想看看飞机是怎样离开地面的。飞机还未发动,他就把脸贴在舷窗上,连服务员送来糖果也不知道,还是李立仁碰了碰他。他的大手伸到盛糖的碟子,服务员也惶惑了。其实,他只抬起手指,就夹起六七个糖果。当他疲倦的眼睛眨了一下,再睁开时,飞机却正在将大地向后、向下推,一幅幅奇异的景色又使他目不暇接。现在,他可以从新的高度来观察他日常见过的事物,探索从来没有见过的闪着奇光异彩的景色了。
飞机平稳地飞行着,湛蓝的天空,像蓝宝石一般,没有一丝云彩。银燕就像在蓝宝石的天幕上滑行。
王陵阳舒适地靠在沙发椅子上,半天一口地吸着烟卷。他的脑海里,也像这广袤无际的蓝宝石天宇一样,银燕在盘旋、飞翔……“云海漂游者”计划的名称是他定的,主要任务是去考察新发现的紫云山大型猴子。去年五月份,他根据张雄的介绍,与过去一位学生来信谈的情况比较,觉得基本上是吻合的。王陵阳相信,把那浑身长了长毛的怪物,推测为猿猴类的动物是正确的。这种被围捕到的紫云山猴单独个体,体形大、四肢粗壮、头大、尾短。
紫云山新出现的这种大型猿猴,当然已在这里生活了相当长的历史,当地也一定发现过。可是,生物学工作者却不知道,这说明还有多少工作亟待去做!必须尽快查明这种猿猴的种性,是已发现的猿猴生活在这里,还是一个新种或新的亚种?它究竟还有多少数量?是否正濒临灭绝的危险?
正因为这样,他在去年冒着风险秘密去了紫云山。后来,他虽然被迫草草地结束了紫云山之行,但那短时间里所看到的,还是触目惊心。生活环境的任意破坏,珍贵动物的乱捕滥杀……他不由得想起了恩格斯的一段话:
“我们不要过分陶醉于我们对自然界的胜利。对于每一次这样的胜利,自然界都报复了我们。每一次胜利,在每一步都确实取得了我们预期的结果,但是在第二步和第三步却有了完全不同的、出乎预料的影响,常常把第一步又取消了。美索不达米亚、希腊、小亚细亚以及其他各地的居民,为了想得到耕地,把森林砍完了,但是他们想不到,这些地方今天竟因此成了荒芜之地,因为他们使这些地方失去了森林,也失去了积聚和贮存水分的中心……我们对整个自然界的统治,是在于我们……能够认识和正确运用自然规律。”是的,人类是自然的建设者,又是破坏者。科学使得人们不得不承认这个令人不愉快的事实。科学家早已在努力改变这种状况,使人类更好地在自然界中生活;可是,多数人对这严重问题并未触目惊心,仍在做着那些盲目而愚蠢的破坏。这种情况需要科学工作者做更艰苦的工作。
飞机微微地上下颤动了几下,王陵阳向舷窗看去,原来是正飞越一条宽广的江河。他知道,那波光粼粼、如带如练的,正是源远流长的长江,它奔流不息,昼夜不舍,宇宙、生命不都是在这样运动吗?他又想到这十几年来祖国所遭受的灾难,是呀,老张说的对,比一场战争的损失还要大。它的危害性,有些已被我们认识,有些还要在很久以后才显示出来……要把损失了的时间抢回来,不能只是喊喊,还需要艰苦卓绝的努力。从去年十月粉碎“四人帮”那惊天动地的事情到来之后,他感到青春的活力又焕发了,全身有了使不完的劲。
这次的计划,要在查清“云海漂游者”的分布、数量的基础上,观察它们活动的规律、生态特点。要采到标本,在可能的情况下,研究种群,这是主要目标。同时,还要尽可能多采集一些动物标本,摸清一些情况,为大规模地对紫云山生物进行考察,做些准备工作和制订计划。为野生动物资源的利用,提出一些立即可行、行之有效的经济的方法,工作的意义是巨大的……飞机已经飞临紫云山地区的上空。
“云海,气势磅礴的云海!”
张雄惊喜地叫了起来。他是第一次看到早已听说过的云海。在他的想象中,那云海不过是白茫茫一片的云雾,谁知道还有着这样丰富的层次、瑰丽的色彩!
王陵阳用眼瞟了一下李立仁,他正埋头看外文资料。飞机的颠簸,张雄的惊奇,不时送茶送糖来回穿行的服务员,李立仁都没注意,他要把消耗在酱油厂的时间补回来。
王陵阳知道,李立仁这几年并没有白白地在酱油里打滚,当他拖着疲倦的身体回到家里时,还是手不释卷的。从日常来往和交谈中看来,李立仁对于生物学的研究动态很了解,特别是对近年来突飞猛进的分子生物学和遗传工程更是关注。他有时还得利用李立仁的活动方便,请他帮助查阅一些资料。
突然,他看到了天市峰和迎明顶,连迎明顶上气象台的天线塔都看到了。他感到这些浮在云海上的山峰全像跳棋盘上的棋子。怎么突然想起了孩子的玩具?对了,他曾见过小黑河弟兄俩下跳棋,两天前已发了详细的电报给罗大爷。他似乎看到了这一对小兄弟正瞪着明亮的大眼,仰着头,向天空里寻找飞翔着的银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