侠义之人可以把王位让给别人,贪婪的人却为了一文钱大打出手,他们的人品可谓一个在天上,一个在地下,然而一个爱名、一个爱利,其实差不多。再看,天子治理天下绞尽脑汁,乞丐为了一口饭叫唤,他们的地位也是一个在天上,一个在地下,然而其内心的焦虑是一致的。
只有天道才能摆平人心。
《菜根谭》最关心的是人心问题,它看到“烈士”与“贪夫”都不能摆脱名利,“天子”与“乞人”一样地焦虑。人心浮躁,这世界欲火熊熊,烧得人灰头土脸,日夜煎熬,狼狈不堪。
理学指出,只有天道才能摆平人心。这话具有排他性,意思是不是天道就无法摆平人心?俗话说“将心比心”,这话中听,但也要看什么时候。一般情况下可以将心比心,不一般情况下没法比,比也没用,越比越糟糕。热心人的尴尬是:人家根本不接受你的心!甚至认为你的心也是大毒草,自己都医死了,怎能医人?
因此,理学虽以人心为最大命题,但又并不纠缠于人心,而是超脱于人心之上,直接抓到世界的本质:天道,从源头上解决人心的问题。
对此,晚清理学名臣张之洞提出了“同心”之说。张之洞说:“艰危之世,士厉(励)其节,民激其气,直言以悟主,博学以济时,同心以救弊。”(《劝学篇·同心第一》)所谓“同心”,就是面对艰难局面上下齐心,消除分歧与差别,回到本位,各就其位,共同发力,可以转危为安。
张之洞这“同心”之说,是对《书经》所言“同心同德”这一儒家教义的发挥,有益于当时之世。但是,张之洞的“同心”之说只不过是一厢情愿,在社会差距越来越大、内忧外患越来越严重的时候,“同心”不过是梦想,它还不是现实中的“天理”。若自道而视,无心可同,只是一个心。但有一心,哪来同心?说同心就有无数个心,张之洞理学不精,没能认识到这个问题。
晚清另一理学名臣李鸿章在道光二十四年十一月二十一日写给弟弟的家书中,引他老师曾国藩的话,说“曾夫子致其弟函曰:……同心一力,何患令名之不显,何患家运之不兴?”(《李鸿章家书·修身处世》)在此,曾国藩说“同心一力”,不但有“同心”,还有“一力”,心虽然有很多个,一旦合和到一处,就只是一个人。曾国藩这个认识显然比张之洞要到位。
李鸿章在另一封写给四弟的家书中说:“事无大小,均有一定当然之理。即事穷理,何处非学。”(《李鸿章家书·学业闱事》)李鸿章指出,事无大小都有各自的道理,把这道理找出来,处处可以学。学什么?李鸿章没说出来,揣摩其意,应是学这“当然之理”,也就是事情本身的规律,也就是自然之理,天理了。李鸿章暗示:识天理,知事理,那么做事不难,做人也不难。这天理是什么?是道,变中有变,变中不变,具体操作要看天意。光绪元年正月十八日,李鸿章在致友人瀚章的信中评论当时的一位大臣丁稚璜治黄河十分艰难时说:“大功成败听天,其举动却自可人。”(《李鸿章家书·知人论世》)所谓“可人”,指精神可嘉。
李鸿章悟出,即使一个人认识到天道规律,人的作为还是有限的,但是君子可以做到无愧于心。我们不是用事功来评人,而是用他的精神来评人。这精神是最可贵的,是理之所在,气之所在,古今同理,古今一心,这是我们做人的依据。没那个理,还做什么人?没那个道,还做什么事?
有清一代,曾国藩可以说集理学之大成,他给子侄们订下了“日课四条”,我们可以读作“理学四纲”,下面简单介绍。
“一曰慎独则心安”,指君子谨慎独处,不欺暗室,自然心安。曾国藩说:“人无一内愧之事,则天君泰然,此心常快足宽平,是人生第一自强之道,第一寻药之方,守身之先务也。”(引自《曾文正公全集》,下同)
“二曰主敬则身强”,指君子敬天敬人,会被神明保佑,身体健康。曾国藩说:“吾谓‘敬’字切近之效,尤在能固人肌肤之会,筋骸之束。庄敬日强,安肆日偷,皆自然之征应。”曾国藩还以自己在戎马生涯中真切感受到的道理打比说,即使是一个年老体衰的人,一旦到神面前献祭,然后到战场厮杀,也比平时振奋。“主敬则身强”,这是可以证明的。
“三曰求仁则人悦”,指君子爱物爱人,仁心处世,彼此大悦。曾国藩说:“我与民物,其大本用同出一源。”并引张载名言“民胞物与”,精辟地指出:“孔门教人,莫大于求仁,而其最切者,莫要于‘欲立立人,欲达达人’数语。”
“四曰习劳则神钦”,指君子要勤劳,才会被神明保佑,兴家兴业。
曾国藩说:“勤则寿,逸则夭。”这不仅是养生功夫,更是治世名言。一个国家、一个朝代要保存得久,除了上上下下都勤劳,并没有别的办法。唐朝之所以兴,在于唐太宗君臣勤劳;唐朝之所以衰,在于唐玄宗君臣安逸。
以上曾国藩为子侄定下的“日课四条”家规,正是理学精魂,分别是:慎独、敬天、仁爱、勤劳。四样归于一样:敬天明德,仁爱任劳,也就是要有合于天道的心。这正是《书经》的精神,《易经》的大义,孔子的思想,孟子的寄托,宋明清三代理学家要说的话,全部在此。
《菜根谭》带给我们的名言:“咬得菜根,则百事可做。”正是这一理学精神的体现。这些话是为做事的人准备的。
《菜根谭》指出:只有天道才能摆平人心,一旦认识天道,乞儿得食,天子无忧,内外打通,上下美乐。理学以“天道人心”并提,意思是天道即人心,人心即天道,是一样,而不是两样。有时只见天道不见人心,这好得很,我迎上去就成了。有时只见人心不见天道,说明自己的认识还浅,还需要继续挖掘,深入人生。挖到深处,必是光明。黑夜深了,也就向天亮靠近。有时人心天道两不见,眼前一片大茫然,这时我们要赶紧罢手,停一停,咬咬菜根,尝尝苦味,定一定神再说。万一看不清没关系,我说句交底的话,神爱世人,即使瞎子也能开眼,什么时候有信心都会创造奇迹。有时我们良知浮现,天道人心都清朗,这时要赶紧做事,不必着急把心得告诉人。默默做事,那“理”就放光。默默做人,那“道”就彰显。
《菜根谭》的理学我所知的就是这样,时在乙丑二月十八日。
儒教中“菜”的意义
《菜根谭》一书引发了我对“菜”深究的兴趣,下面说一说。
采草为菜。“菜”字的本义是采野草来吃,凡是能吃的野草、野花、甚至各种树叶都叫菜。采摘野菜与野果,是古代人(主要是古代女子)的日课。
圣人设教,不忘先民。先民的生活方式反应在祭祀中,用来纪念天地祖先的恩情。一切祭礼从祭品来看可分荤祭与素祭,荤祭为血食,指杀牛、羊、猪等物献祭;素祭指菜祭,用野菜来献祭。这是儒教的祭法。印度佛教用鲜花素果献祭,中国儒教用野菜献祭,二者有区别,不能混淆,当然它们同属素祭,从“素”的角度讲又是完全一致的。
儒教用野菜献祭,意义有二:一,儒教的神是一位“素神”。我们知道,儒教是周人兴起来的,周人的信仰方法与殷人不一样。殷人用血食祭神,因此他们自称“殷人”(红色民族、奉血食的民族)。周人本是农耕民族,在继承殷商血食荤祭的同时,还兴起了素祭。在周人看来,神不仅是威严的战神,更是仁慈的爱神。是一位素神。二,素神的子民当用素物献祭,以表素心。素人以素心献祭给素神,这是适合的。
儒教用“菜”来献祭,这“菜”专指野菜,准确地说,专指水生野菜,不是山上的野菜。并且,这“菜”必须是可以吃的,人若不能吃的不可以给神。祭完神,这“菜”不能扔掉,要由献祭的人分吃。
儒教中“菜”的意义
具体来看,不同的祭祀用的“菜”不一样。
祭神灵——用苹藻。《左传·襄公二十八年》:“行潦之苹藻祭神。”
祭祀祖先——用芸菜。《夏小正》:“采芸,为庙采也。”
这事很有意思,我们推究一下。苹藻是浮萍(古代浮萍大)、水苹,可以祭神。芸菜是水蒿,可以祭祖。为什么祭神用苹藻?因为苹藻是水上浮生植物,最干净。最干净的献给神。为什么祭祖用芸菜?因为芸菜有根长在泥土中,好比祖先与子孙,一条根生下来,就很繁茂。古人选择献祭之物大有讲究、各有象征意义,这是我们必须要注意到的,不可以认为是随意为之。
简单介绍两种用野菜献祭的古礼。
释菜。《礼记·文王世子》说:“始立学者,即兴器用币,然后释菜。”
意思是周王室办立贵族学校(或开学),就把祭器、切割器(币形玉刀)准备好,然后就把洗净的野菜切除根部,用干净部分献祭。释菜意思是切菜。这“释菜之礼”专用于贵族学校。周朝的贵族学校一是培养神庙祭司,二是培养王室及整个王国的管理人才,想成为这两方面人才的所有贵族子弟一入学首先要确立信仰,即信仰商周两朝、两族共同信仰的、中国人的远古之神昊天上帝。举行“释菜之礼”,也就是用素净的野菜代表献祭者干净的身体、心灵,即素身素心敬素神。这一典礼,完成了神对子民的确认,同时完成了子民与神的合二为一。打个比方,儒教学校贵族子弟向神行“释菜之礼”,好比西方教会学校的学生宣誓:“我信上帝”,是一种宗教性质的入学仪式。“释菜之礼”用芹、藻、茆等。因有神庙祭司主持,并有天子赞礼,相当隆重。不仅是入学典礼,已是国家常设的宗教典礼。
奠菜。《周礼·士昏(婚)礼》说:“若舅姑既没,则妇人入三月乃奠菜。”讲新娘子嫁人,如果夫家公、婆任何一人已经逝世,那么进门三个月,就要举行奠菜之礼。这“奠菜之礼”的做法是:从野外干净水域采来苹、蘩等野菜,摆在家庙中祭祀已故翁、姑。《诗经·召南·采苹》记载:“于以奠之?宗室牖下。谁其尸之?有齐季女。”讲了两点:一是在窗底下(不是现代人客厅、卧室的窗户这个概念,指大宅天窗、天井中)。二是用女方陪嫁的小妹主祭。这“奠菜之礼”意思是成家不忘先人。素菜的象征意义是孝心,纯素之心、朴素之心。
上面讲了两种古礼,下面引申谈两点。
一,周朝男女婚恋与野菜有重大关系。“奠菜”就不用说了,是很庄重的,表明新娘子身份的家祭,很多时候代为婚礼。在结婚前,新娘子还要进行“奠菜”的祭祀演习,同时也是以厨事为主的家务培训,是每个新娘子不可缺少的婚前教育。周朝男女多半在户外相识,当时风气崇尚劳动,王室子女也要干活,因此青年男女多认识在田间地头。
又因为家家户户都要采摘野菜,并且在节日里献祭,因此野菜与他们的生活息息相关。当时气候、环境均大佳,各类野菜“滋生繁多”,足够人采用。那时的姑娘小伙、男人女人的爱情故事常发生在水边,尤其容易发生在野菜采摘过程中,想象那会儿,手里满把野菜,眼里满目春光,这才是人过的日子。对这人类童年时代的幸福时光,《诗经》作了充分记载,如一开篇的《关雎》,《召南》里的《采苹》、《采蘩》等名篇即是。
二,周朝学校都在水边,或说都必须挖池沼溪沟。为什么?不是为了美观,而是为了必不可少的祭祀。周朝贵族学校的祭祀,要用新鲜的野菜。为了方便、现成,学校就自己繁育各类规定要用的野菜,养在水池子里。这水池子因为负有繁育献祭用的野菜这一神圣使命,是有一层光环的,水池是圣地,不是谁都可以靠近。并且有个专用词“泮”,进这种有“泮”的贵族学校,叫“入泮”,是每个周朝青少年的梦想与光荣。
中国古代这种亲近水,亲近野菜,亲近自然,从而亲近神灵祖先的儒教文化,是中国人的优秀传统,有益于恢复信仰,多吃野菜有益于身体健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