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人之国无有君长法律,上古之人无有药物针石,只是一个日出而作,日落而息。野草野菜的根长在地里,哪里需要浇什么水,施什么肥?最健康的必是最自然的,最美好的必是最原始的,连我家孔夫子都忍不住说:“先进于永乐,野人也!”
最后试说养生。我们用什么来养生?用生命来养生吗?等于说用饭来吃饭。用药物养生?仙丹养生?运动养生?瑜伽养生?太极养生?
全是瞎扯,这些外在之物越“养生”,生命负担越重。瑜伽师说“要天天记得练哦!”营养师说“要均衡膳食哦!”老爸说要“早起”,老妈说不要“晚睡”,全是为我好,我却深知,这些全不着边。连父母的话都不能切入我之要害,可见养生之难。真的,我们的生命一旦脱离母体,修行就全靠自己。
一间茶馆,茶客川流不息,来了又走,走了又来,那杯中之茶始终满满的,为什么?茶博士殷勤为每一位茶客斟茶。把我们的身体比作一间茶馆,要使茶香永溢,就要不停加水、换茶。新茶香,老茶也香。泉水好,井水也不错。真正懂茶的人并不讲究,半通不通才说“禅茶一味”,红茶绿茶闹不休。我们的身体只要时时“换新又不失旧”,那么就是健康的。
人经常生病,这病其实是好的。前病医后病,新病又克旧病。用病来治病,是化境,是大医精诚。用病来养生,是终极古方,大道境界。其实这也就是做人的机窍所在,我今统统披露,并无保留。
长江后浪推前浪,直至成海。
人生后苦灭前苦,直至成人。
海纳百川,人纳百病。成为百苦百难百疾百病中心,就可以化腐朽为神奇。我把人怕生病的心思打掉,也是神农尝百草之意。医生不能医自己,算命先生不能算自己,因为他不敢向自己开刀。现在我们敢向自己开刀,生病病来医,刀斩刀,火吞火,还怕炼不出金刚不坏之身吗?脱胎换骨,不弃肉体,这就是成仙的秘密。超凡入圣,不离禽兽,也正是我儒家不外传的心法所在。耶稣基督专为人赦罪,阿弥陀佛专管普度众生,难道我们还跟自己过不去吗?医什么医,病什么病,床榻上跃然而起,“风乎舞雩,咏而归!”
患大如山只因一个“贪”字
人只一念贪私,便销刚为柔,塞智为昏,变恩为惨,染洁为污,坏了一生人品。故古人以不贪为宝,所以度越一世。
人只要犯贪,内心就崩溃,智慧一堵塞就昏庸,恩情变成惨状,清洁染为污秽,坏了一生品行。所以古人以不贪为宝,用此宝安稳一世。
销刚为柔。一把宝剑削铁如泥,自家却经不起雷击。那雷轰鸣中天,一阵罡风吹过,竟也闷声不响。何物为刚?何心为柔?道家言“柔弱”,儒者行“中庸”,佛子贵“圆融”,真基督徒最喜“成全”二字。白天阳光下,好一座山,晚上都归于暗。利益驱动下,人人喜欢出头争刚强,最终风吹雨打,同归于柔。“雨打芭蕉深闭门”,这不是诗,是生活,人人都要这样。
贪念如雨,越下越大。有伞的打伞,有帽的戴帽,伞帽都没有的慌忙中摘一叶芭蕉,聊胜于无。不是贪不得,而是没处装。金山埋人,银山埋狗,金山银山埋了一家子,还要指望“一人得道,鸡犬飞升”。这话出自《淮南子》。淮南王刘安,一生与汉武帝争强,最终被杀。他贪名贪利,还自称道家,岂非笑话?吕不韦养虎为患,还以为奇货可居,又岂非悲剧?
中间良知降伏内外之贼
耳目见闻为外贼,情欲意识为内贼,只是主人公惺惺不昧,独坐中堂,贼便化为家人矣。
耳目之见是外贼,情欲之贪是内贼,但只要主人家(指内心理念)清醒不昏昧,独坐中堂镇着,就可以把内外之贼化为家人。
前面打比“人是一座城”,现在比小些,“人是一个家”。这个家一定有个一家之主,名字就叫良知。良知照管家产,良心打理家业。这个家仁义为灯,孝道为室,铺着厚厚的信用地毯,可以安然坐卧行走。外贼来,请坐,感化为家人。家人做贼谓之家贼,家贼难防。贼做家人,就不是贼了,都成自家人,当今之世,要找一个不曾做贼的家人恐怕很难!但只要这主人翁惺惺不昧(警醒不昏聩),中堂坐镇,就没问题。只怕主人开溜,家人做主,那可就麻烦了。本篇很轻松,沿用佛家语,称感官之见为外贼,精神之惑为内贼,内贼外贼一起上,必然乱套。内贼外贼各荡清,自然神清气爽,一家子喜乐好过年。
大丈夫气象要高心思要密
气象要高旷,而不可疏狂。心思要缜缄,而不可琐屑。趣味要冲淡,而不可偏枯。操守要严明,而不可激烈。
气象要高,但不要狂。心思要密,但不要烦琐。情趣宜淡泊,但不能枯寂。操守要严明,但不能太激烈。
这段话有得聊,先述原意:做人气象要高远宏大,但不能狂。做事心思要细密,但不能烦琐。趣味淡雅些好,但不能单调。操守严些好,但又不能偏激。以上“气象”、“心思”、“趣味”、“操守”,可谓“君子四科”,最见境界。
君子之气象:高旷而不疏狂。盛唐三个大诗人李白、杜甫、高适曾携手同游梁宋之间,传为千古佳话。此三子何人气象最高?首选李白,竟非李白。李白诗云:“天子呼来不上船,自称臣是酒中仙。”力士脱靴,贵妃研墨,御手调羹,美呆了,狂大了,虽说是傲骨,毕竟有些轻薄。高适姓高,高得也有限。安史之乱中,高适身为将军,肩负重任,竟不待城池失守弃关而逃,一路狂奔跑到四川见唐玄宗,假说献策来了。唐玄宗量大,还赐他官做。要说脸皮厚,此公最“高”,要说气象高,实不敢苟同。三子中,应是老杜高而不狂。你可以说他没李高二人运气好,狂不起来,如有机会他也狂上了天。说此话者真不懂杜甫。我们随便来读一首杜诗。
寺下春江深不流,
山腰官阁迥添愁。
含风翠壁孤云细,
背日丹枫万古稠。
小院回廊春寂寂,
浴凫飞鹭晚悠悠。
诸天合在藤萝外,
昏黑应须到上头。
(《涪城县香积寺官阁》)
从诗题来看,应是作于诗人寓蜀时期,游涪陵之作。第一句即显沉郁,那“深不流”的岂止寺下春江,岂非就是当时陷入内战的老大帝国?太深了以致流不动,当时吏治瘫痪,将帅不受调遣,文官贪财,武官保命,整个帝国丧失前进动力,积忧积患,包袱大如山。第二句,诗人生愁,无力使大江流动。第三句,好像要起变化,但也仅是“孤云细”,恐不顶用。第四句,帝国明暗的角落另有大木暗中生长,稍可慰藉诗人之心。第五句,诗人漫步院中,感受一边纷扰一边冷寂的奇特环境。第六句,还是鸟儿悠闲,人应回归自然。第七句,诗人放飞眼界。
第八句,即已眼界开拓,就不再畏惧黑暗。
“诸天合在藤萝外,昏黑应须到上头。”这两句好,可作“高旷而不疏狂”的注解。
君子之心思:缜密而不琐屑(烦琐)。说两个唐代名臣:一个是长孙无忌,另一个是房玄龄。先说长孙无忌。据《旧唐书》卷六五《长孙无忌传》:此公一生成于一件事,败于一件事。成的那件事让他名扬天下,高官厚爵;败的那件事让他身败名裂,死无葬身之地。长孙无忌成于何事?成于“玄武夺宫”。唐高祖李渊有三子:太子建成、齐王元吉、秦王世民。长孙无忌与李世民是朋友,他妹妹十三岁就嫁给了李世民,即日后的文德皇后。在李家父子打天下的过程中,随着李世民的地位日渐确立,太子与齐王日夜不安,联手欲除秦王。在这当口,是长孙无忌极力劝说秦王先下手为强,策划了震惊古今的玄武门之变,杀二王存一王,偏王成了太子,太子成了皇帝。此役长孙无忌可谓“缜密而不琐屑”,精密策划,直奔主题。长孙无忌败于何事?败于武则天之手。武则天何许人?天下第一媚娘也,幸于唐太宗、唐高宗父子两代皇帝,国号改唐为周,天下改李姓武,统治中国五十年。大兴特务、酷吏统治,明朝人都不及她。当初唐高宗惑于武则天美色,欲立为后,长孙无忌表示反对。因为那时长孙无忌已经名望极高,又是皇亲国戚,高宗立后绕不开他,只好与武则天亲备厚礼软化,谁知长孙无忌竟不领情。高宗倖倖然,另寻支持者,终立媚娘为后。稍后,帝后相联手,将大元老除去,赐死了事。在反对立后一案中,长孙无忌做事拖沓,节骨眼上没看出高宗已对他不满,武后急欲除他,还一味自大!心不密,手不硬,死复何言?大唐另一名臣房玄龄与长孙无忌比,凡事周全。年轻时在秦王府给李世民当秘书,参与策划玄武门之变;继而君臣联手打造贞观盛世,定律仪礼典,兴科举,薄租税,凡是该想到的都想到了。有件事应大书特书:贞观十九年,太宗征高丽,留房玄龄看守京城。房玄龄刚坐镇不久,即截获密告。问告何人?说告的就是房玄龄本人。房玄龄二话不说,加急去函连密告一起送给太宗裁决。太宗将此荒唐密告打回来,并授房玄龄“更有如是者,可专决之”的特权。此事看似房玄龄多事,其实正是他缜密又不琐屑之处。唐之二大臣,一因不缜密而见杀,一因缜密而善终,今人读这段历史要留意。
至于君子之趣味与君子之操守,可看前说。
不必跟进退出忙个不休
风来疏竹,风过而竹不留声;雁度寒潭,雁去而潭不留影。故君子事来而心始现,事去而心随空。
风吹竹叶响,风走竹叶停,不必留名声。雁来潭水黑,雁过潭水清,不必留个影。君子做人也是这样,事来用心做,事情过了不上心。
这话学问深,要好好说一说。一片竹林静悄悄的,风来了叶子“沙沙”地响,风走了依然静立。它因为风发出声音,风吹它就响,风走它就停,绝不可能风走了它还“沙沙”地响,那成闹鬼了。我们有的人经常自己闹鬼,外面的风走了,他还自己“风”。人跟前是人来疯,人走后是马后炮,一下子就跳过去,唯恐风小,风大了他又受不了。另一情况,“雁去而潭不留影”,这好,讲大雁飞过清潭,看见自己的影子好可爱,但也就一下子飞过去了,它知道留不下什么。影子绝对是留不下的,最多留下一根毛。但一根毛算是大雁吗?我们有的人天生多情,留这留那,在位时尸位素餐,要走时恋栈不已,下去了还回头。太深情就要伤惑,太不识时就要出丑,切忌毋为“留影之雁”!
无心做事,事事都成。有心做事,也或能成。一旦过了,那就很难成。君子的心绝不跟着事情走,因为他知道世事无尽而人寿几何,可以做事,但别让事把自己做了!高境界是“事去而心随空”,做完事情马上心里随之一空,忘了,算了,一并任人评说。我只如竹,逍遥山中。
我只如雁,飞越寒潭。跟着自然规律走,再错都对几分;凡事靠人力,刚成就毁。时代变化有脉搏,人事运动有先机,孟子赞孔子“圣之时也”,讲孔子跟得上时代变化,所以是圣人。这是不变之变,因此可以静风止水,舟行大波。
虽是美德也不必太美
清能有容,仁能善断,明不伤察,直不过矫,是谓蜜饯不甜、海味不咸,才是懿德。
清高不妨容人,仁义又能善断,明察不伤秋毫,直心肠又不冲撞,这四点难得,好比蜜饯不甜、海味不咸,是好品德。
“蜜饯不甜,海味不成”,听这话像是当时谚语,讲最好的蜜饯必不甜腻,最鲜美的海味虽从海里出来,本身也并不是咸的。这是君子本色。海味不染于海,因此不咸。蜜饯不沉溺于蜜,因此不甜。也并非一点都不咸不甜,只是不过分、不随俗而已。此处暗含菜根哲学中“苦味为先”的真谛:君子做人不咸不甜,味调到正中,即见本色。也并非不带苦,你可以用“生”来形容它。最新鲜的必是生菜,细细咀嚼,都是微苦之味。剧苦是毒,微苦如饴,什么都不能过了。
清能有容,仁能善断,明不伤察,直不过矫,可谓“君子四德”,大意是清正容物,仁慈善断,明察又不太较真,性子直也不必太强调自己。说德即无德,忘掉这四样,君子境界又不同。
扫地梳头胜似晨钟暮鼓
贫家净扫地,贫女净梳头。景色虽不艳丽,气度自是风雅,士君子当穷愁寥落,奈何辄自废弛哉!
穷人家把地扫干净,穷女子把头梳整齐,即使不漂亮,也有几分好看。君子为何一旦穷困潦倒,就自家放弃?
净地见精神。整洁的面容反映身心状态大佳。漂不漂亮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要有精神。“艳丽”顶什么用?富丽堂皇,珠光宝气,稍有经历的人即评之曰:“俗。”何谓“风雅”?吟风弄月人谓风雅,琴棋书画人谓是风雅之士,尽都未必。吟风弄月,往往是为了调情,与真正的明月清风何干?至于琴棋书画更莫要轻易提。有人焚琴煮鹤,有人弈棋起杀机,有人写书法只因为喜欢到处题字留名,有人一夜作画上百幅全是批发,要不就当名挥毫洋洋洒洒,欺世盗名,中了名利之毒。看一个人不要看他人前的表现,要看他回到家中是否人五人六。至于说风雅,举世无雅人,何来风雅?你也不是,我也不是,我只希望大家不要轻易亵渎了古人。
我深觉农村里的茅草房是我的归宿,那静坐梳头的贫女是我前世娇妻。我且喝一杯茶,看茶叶沉浮如人生。说什么穷困潦倒与飞黄腾达,又说什么进取与放弃?拿起扫帚,自己扫干净面前的这块地。
晨钟暮鼓,不如扫地梳头。禅味非空,落到身上要有好处。听敲钟多美妙,听一百年你还是一块石头,不如起来打扫卫生,会发现地上的青苔多么可爱。
每日生活,大道在此。干活干通了人都面带微笑。旁人惊叹:“你好苦!”我怎么不知道?满头大汗反而清心,表面清心寡欲暗地里闹不清,你说哪样才是人过的?
动静闲忙同一功夫
闲中不放过,忙中有受用。静中不落空,动中有受用。暗中不欺隐,明中有受用。
闲的时候别闲着,忙起来才受用。静处别放空,动起来才受用。暗地里别欺瞒,明地里才受用。
关于做人明暗的问题前面我们已深入讲了,上篇讲干活,这篇还讲干活,那我们就跟着干活吧。“闲中不放过”,不放过什么?农闲时候编斗笠,织蓑衣,把牛儿喂肥,农忙来了我不忙。“忙处受用”,受用什么?受用大了,受用昏天黑地乌云翻滚的壮景,受用挥汗如雨埋头苦干的豪情,受用热胳膊吹凉风一路凉快到腋下,受用满身是泥跳进小河里。这些身体上的受用还小,重要是心里受用。“平生不做亏心事,夜半不怕鬼敲门”,“愿君娶得农家妻,跟着丈人睡稳觉”,“愿君莫为弄潮儿,日日夜夜随流水”,这些老话重提,没有洋话光鲜,但说不定还管些用。“静中不落空,动处有受用。”动静闲忙同一功夫,都是一个“定”。安静时思想前世今生,也许行动起来会少几分茫然。现代人看着土地就想盖高楼大厦,搞开发,用一头牛的眼睛看那就只是一片绿地。
一起念就斩断情缘
念头起处,才觉向欲路上去,便挽从理路上来。一起便觉,一觉便转,此是转祸为福,起死回生的关头,切莫当面错过。
任何念头起来,一旦发觉偏向私欲马上引回正道。一开始就发觉,一发觉就纠正,这是转祸为福、起死回生的关键,不能当面错过。
一起念就斩断情缘,就像狄仁杰、包文正断案,大喝一声“呔!”底下犯人自然胆寒。这个习惯好。
苏东坡问佛印:吃饭没有?
佛印不吭声。
苏东坡问佛印:刚吃过饭好想喝茶!
佛印任他乱翻。
喝了茶,苏东坡大吵:想睡觉,和尚禅榻清净,借我一用。
佛印不管他,苏东坡鼻息如雷鸣,醒来又问:吃饭没有?
佛印猛地扑上前去,将苏东坡一阵暴打,直打出寺外。
此谓“断妄根”。
闲静淡泊生命如花开放
静中念虑澄澈,见心之真体;闲中气象从容,识心之真机;淡中意趣冲夷,得心之真味,观心证道,无如此三者。
静中意念清澈,看见心的本体。闲中气象从容,识别心的真相。淡中意趣盎然,得到心的至味。要说观心证道,莫如这三样好。
静中得真体,闲中得真机,淡中得真味,这是“三真”。三真尽从心出,一个“见”,一个“识”,一个“得”,渐渐水乳交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