狼牙月,伊人憔悴。
我举杯,饮尽了风雪。
安置好素雪睡下,剑修挥退了轻绒飞絮。
看着她憔悴苍白的脸,他感到从未有过的忧愁。她先天体质寒弱,本来留在南方休养是上上之选,但是十年前的那场变故让她落下了深深的病根。若不是这些年以各种奇药续命,她恐怕早就……再加之她近几年一直通宵达旦的为朝政之事操劳,身子更是被夜寒侵袭得千疮百孔。这些,都无异于雪上加霜。他该怎么办————
翻看着恒拿来的那叠奏折,他有些惊讶。虽然知道她的才智,但没想到有如此之多的良策都出自她之手。这也难怪伊世吾在短短几年里可以政绩卓然,一路平步青云了。
素雪醒来时,天色已黑,她不知道自己这次又睡了多久,但她很明白这并不是什么好兆头。她看见剑修在窗边饮酒,愁容在狼牙月下若隐若现——
发现她醒来,他放下酒杯。“你还好吗?”他扶她坐起。
她先微笑才点点头——这快要养成一种习惯了。怕他担心,她总记得要先笑笑才答。
“奏折……我已经做好了,给你过过目。”他把墨迹方干的奏折在她面前展开。
她很仔细的看了一遍,满意的合上。“很好,连我还没考虑到的地方都考虑得很周到。”她真心赞道,让她将自己托付出去的男人自然是人中之龙。
“那你再睡会儿,我把这个给恒送去。”他收好奏折,“轻绒她们就在外面……”他不放心的交代。
“我知道。”她仍是浅笑着点头。
他不放心的多看了她一眼,然后离开。
看着他的身影消失,她挣扎着下了床。拾起矮几上他刚刚握过的酒杯,她仍可以感觉得到上面残留的余温。
酒,并没有饮尽,散发着甜甜的香味。想不到他饮用的竟是这种不会醉的浅酿。素雪嗅了嗅酒香,忍不住饮尽这半杯甜酒。
“小姐不多睡会儿么?天快亮了。”进来的是轻绒,看她拿着酒杯,问道:“小姐也喜欢‘雪酿’么?”
“雪酿?”
“是。以雪水,白莲酿成的甜酒,公子名其为‘雪酿’。小姐若是喜欢,可以饮用一些暖暖身子。”轻绒扶她在妆台前坐下,细细的梳理她及腰的长发。
她点头,任轻绒梳发,然后用缎带轻束住。
雪酿是么?剑修,看来不只是我为雪所伤了。不然,你为何住在一个名为‘雪’却永远看不见雪的地方?
素雪不知不觉又走进了桃花林中的夭华亭,然而已经有客先到了。
“参见风离公子。”轻绒飞絮向他行礼,不同于对赵恒的福身,她们是向他抱拳,然后退下。看来,眼前这位应该是江湖中人。
“素雪见过风离公子。”她记得剑修提过,风离是他的挚友之一。不过他的感觉明显是异于赵恒或是剑修的。他一身玄衣,眉眼间无半分松懈的神色,一脸肃然。
他点点头,只略略看了看她的气色就不再多做打量。“姑娘可知自己大限将至?”
她苦笑,没想到他对她说的第一句话竟是如此。“素雪知道。”
“剑修想必也知道了?”他有些赞赏眼前病弱的女子,明知自己命不久矣,却没有丝毫哀戚恐惧的神色。
“他应该是知道的。”她垂眸,想到剑修忧愁的模样,她有些难过。
“那他还执意留下你?”虽是疑问,但他的语气却是羡慕的。
“是。”这正是她最苦恼的地方。
“姑娘不担心剑修对你只是一时怜惜,抑或只是片刻迷恋?”风离虽明知这一问实在毫无意义,但还是忍不住问了。
“剑修是怜惜也好,迷恋也罢,对素雪来说都没有差别。”她看着满目‘桃夭’,浅笑道:“倘若他能在素雪离去后移情别恋,素雪就别无所求了。”
“你……”风离惊叹,他可以明白剑修为什么执意留她了。
“换作平常女子,莫不希望心上人能真心实意的只爱自己一人,甚而生生世世才好。但素雪没那么贪心。”她接过飞絮送上的茶,揭开碗盖,轻嗅香片散发出来的暖香。
轻绒在亭椅上铺上绒垫,然后小心的扶素雪坐下。安置妥当后她俩再次福身退下。
“姑娘果然非同凡人,莫怪恒急召我回雪园来看看。”风离钦佩的很,他一直看不破参不透的,竟被一个弱女子云淡风清的点明了。
“公子谬赞了,圣上怕是要公子回来劝劝剑修的。”她笑道。
“剑修坚持的,我们自然也要坚持。”他也自袖间取出一支青花瓷瓶。“这个,请姑娘收下。”仿佛察觉到什么,风离放下瓷瓶就消失了人影。
素雪想道谢也来不及了,只能看着瓷瓶无可奈何。
“风离还是不想见我!”不知何时,亭中多了一个水绿绸衣的男子,他看了看风离离去的方向,有些怅然。
“想必是皓昔公子了。”素雪猜道。好兄弟自然要挨个来‘看看’她了。
“没错,我就是皓昔。”他抽出一把折扇,展开扇了扇。扇面上是一幅山水画,但由于扇动太快,素雪看不清画的是什么。
“公子也是来看素雪的?”她想着依赵恒的性子,估计是都通知到了。
“对。”他“啪”的合上折扇,很快的打量了她一遍,“姑娘很美。”他坦白的评价道。
素雪没料到他会说这一句,一时愣住了。“公子……”
“我被恒匆匆叫回来,说是剑修偷了个美人儿藏在雪园里,让我回来看看。”他毫不避讳的看着她,像在欣赏一幅山水。
“圣上他……”她无奈的笑道。
“姑娘既是剑修选定的人,我们就不再多言了。”皓昔也拿也拿出一支紫砂小瓶交给她,“在下还有要事,改日再来探望姑娘,望姑娘保重。”
只听得他展扇的风声,皓昔也不知所踪了。
御书房
“拿去!”剑修把奏折扔在赵恒面前的御案上。
“啊!”赵恒吓得赶紧躲。“剑修你干嘛生这么大气?”
“以后不许带朝政的事到雪园来!”他想到素雪的白发,心再次揪痛。
“不敢了不敢了。”看着他如此凝重愤怒的脸色,赵恒明白他现在是真的生气了,当然也就说明他是真的爱上了素雪。“素雪还好吗?”
“不好……”剑修心痛的阖上眼,眼前全是她憔悴苍白的脸。
“剑修,不是我泼你冷水,”赵恒翻开他送来的奏折看似漫不经心的批阅,“我们都很清楚,以素雪现在的状态,拖不了多久……”
“恒!”被说中痛处,剑修恼怒的喝道。
“不过你放心,我绝不会轻饶害你们俩至此的祸首。”赵恒合上奏折,拿起早先剑修偷来的书信。他看着信封上的字迹,笑的很诡异。仿佛此刻他并不是朝堂上那个公正严明的君主,也不是雪园里可以嬉闹无常的恒公子。
“恒——”剑修平复下自己的情绪,缓色道:“你该知道,我若要复仇,很多事很多人都不会是今天这个样子。”
“我当然明白,皇兄……”恒的神色也恢复了平常,“这个,你若想要,”他指指案后的金色龙椅,“随时都可以拿去。”他的话很认真,也很诚心诚意。
“恒,”剑修看着他的眼,“我要这把冰冷的椅子做什么?我只是想让你明白,复仇并不能挽回什么。”他放眼窗外,指着唯一没被这四围红墙囚住的天空,“这片天下有无数子民仰望着你过活的,你即使不愿,也要记得自己是一国之君。”
“我记住了。”他点头。
“好了,我该回去了。素雪在等我。”剑修抖抖衣袖,像是要掸掉俗世的尘埃。
“快回去吧。”他在龙椅上坐下,开始批阅案上堆积的各样公文。
剑修回头看了他一眼,自开着的雕花窗飞身出去——
雪园
剑修看见素雪时,她正靠在夭华亭的椅子上擦拭一把琴。她一手抱住琴身,一手拿着块丝绢轻轻拭着琴弦,不时的拨几下,琴在她的青葱玉指下“铮铮”的低鸣。而她似乎很享受这一声声的琴吟,脸上微微的泛着愉悦的笑意。
“你回来了。”她放下琴,想要起身迎他,反而被他拉进怀抱。
“你在做什么?”他看看石桌上的琴,同时也发现了那两个小瓶。“风离他们来过了?”他抱她坐下,让她靠着自己。
她点头,“他们,”她舒服的倚着他,贪恋他的温暖,“和你不一样。”
“看似不一样,其实一样。”一样寂寞,一样有不堪回首的过往,一样强迫自己遗忘了很多东西。“以后你就会明白。”他爱怜的掠了掠她散落在额前的乱发。
她还是浅笑着点头。我怎么会不明白?剑修,素雪没有多少‘以后’了……“东西给圣上送去了?”她不想看见他寂寞的模样,那会让她不放心离去。
“送去了。”他并不愿多谈外面的事让她操心,指指桌上的琴,“想弹琴么?”
“嗯。”她伸出手轻抚琴弦,“小时候家里教过,后来就生疏了。今天忽然想起,就让轻绒帮我找了找。”
他捉回她的手放好,修长的十指按上琴弦。“我弹给你听……”
弹到断肠时,春山眉黛低——
素雪闻得他的琴音,忽然觉得眼前这片桃花全部一刹那白了头。剑修啊剑修,究竟是什么让你的寂寞如此刻骨蚀心?你一弦一音为何尽是风雪?
“这支曲子送给你,素雪。”一曲弹罢,他把她的双手轻放在琴弦上。
“送给我么?”她温柔的轻笑,“那我就收下了。”
她抚上琴弦,凭借过人的记忆力,分毫无差的重弹这支曲子。明眸慢转,玉腕轻舒间,晓色云开,春意随人——
“我弹的对么?”她愿意温暖他孤独冰冷的心。即使不能很长久,她也愿意将剩下的时光都给他。
“对。”他忽然抱紧她,“很对。”素雪,谢谢你。谢谢你愿意留在我身边。有你在,我很知足了。什么权力,仇恨,我都不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