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荆山那地方,出铁出铜,也出梨子。
山中腹地,有个廖家湾。湾子三十多户人家,用石头做屋,砌在半山中。那成荫的树一棵一棵,很是有些坚硬。任你有怎样的目力,不到湾前,你是穿不透一枝一叶,看到一砖一瓦的。从廖家湾打横向西走两里,就是一片梨园了。
这片梨园不大,只有百十棵梨树。可梨子的品种多,如“六月雪”、“七月黄”等。使梨园扬名的却是“桂花蜜”。“桂花蜜”八月才熟,不光人爱吃它,就是山中的鸟,也趁人不注意时,匆忙之中啄它几口,歪着翅膀,醉了一般飞去。
凡路过廖家湾的人,都晓得这片梨园有“桂花蜜”。若是有机会,必到山上去,称它几斤,饱饱口福。凡吃过“桂花蜜”的人,都晓得楠楠是这片梨园的小主人。楠楠六岁的时候,妈妈收到队伍上的一封挂号信。拆开一看,是楠楠爸爸的牺牲通知书。楠楠妈妈不信那条能顶天立地的汉子会倒下去,再站不起。她相信楠楠爸爸会弯山弯水弯到她面前来,用挂惯枪的手,再捏锄头把子,把日子整得平平稳稳些。大队干部见她孤儿寡母种责任田实在犁不成也耙不了,索性把那片梨园分给她,每年交一点钱——也算对烈属有一个交代。楠楠妈从此就把日子交给了梨园。她手里常提着—把弯钩—样的砍柴刀,把爬在梨树上的青藤挑出来,砍断。有风的时候,梨园叶摆枝摇,呼呼作响,楠楠就有些怕。妈妈让她用一双胳膊箍住自己的大腿,“莫怕,乖!风儿亲你的脸哩。”一边同孩子说话,一边用一根带杈的木棍,支起梨子压得有些沉重的枝头,怕风没轻没重,折了树的臂膀。
谷子飘香的时候,各种不同品种的梨子也就先先后后的熟了。母女俩就在园中搭个草棚,过起生活来。有过路的行人,在梨树下面走过,若不注意,那枝头的梨子怕是能碰着脑壳的。走得累了,渴了,也有的在梨树下歇歇脚,并随手摘个梨子啃一啃。若在这时被楠楠发现,她一准会向那人说:“嘴馋哩!这是我家的梨子,不准吃的。”那人若是一笑,说“只吃一个”,楠楠也就罢了。若是要同楠楠玩玩,那人便装出一副蛮横的神气:“你家的梨子?你叫得应吗?你叫一声,梨子若是回答了你,这梨子便是你的。”依然伸出手,作出摘梨的姿势。楠楠晓得自家嗓子再亮,也是不能叫得梨子回答一声的。她只能大声叫妈妈,妈妈可是随叫随应的。楠楠见妈在远处回答她,她就大声地说:“妈,你快来呀。这里有人不讲理,吃了我们的梨子,快来罚他的款吧。”
妈妈自然没有快来,也不曾罚过别人的款,依旧做着自己正做的事。楠楠就跑过来,要拉妈妈过去。妈妈说:“楠楠,梨园梨子有的是,人的肚子那么小,吃能吃得了多少?喜欢吃我们的梨子,那还不好?等梨子上了市,准能卖个好价钱。”楠楠也就悻悻地去了。吃了一个总归是少了一个,这时候她总是唱不出歌。
从梨园经过的人,毕竟不多。偶尔也能遇到熟人。既是熟人,也就晓得楠楠是梨园一个很负责任的保护神,不免打趣地问:“楠楠,我吃个梨子,你许吗?”楠楠大度地说:“梨园梨子有的是,看你肚子能装几多!”原来楠楠并不死板,同一件事有不同的对待。你若是对她客气,她也就对你讲礼。
日子如水,流得很快。楠楠很快上了学,进了几次不同的校门,玩过几回正月十五的花灯,尝过几次“桂花蜜”之后,楠楠就如楠竹,蹿得比妈妈还高出半个头来。十七八岁,模样儿俊,梨园就吸引了本湾子和其他湾子的馋嘴小伙子。说是他们馋嘴,可树上的梨子,他们一个也不曾摘,没有一个梨子碰过他们的嘴唇。他们到底馋什么,楠楠妈心里倒是有些数。按照老规矩,已长大的楠楠,提亲说媒也该是时候了。可她没有开口,谁也只能那么干馋着。不曾有人走进母女宁宁静静的生活里去。
楠楠高中毕业了,爱抱一本书,坐在梨树下,慢慢地嚼。其他一切仍同孩时一样。山上有太多的朝阳和落日,那书就极容易地把它们打发掉。有时候,妈妈不晓得楠楠为么事一个人喃喃低语。妈妈不打扰她,连低声咳嗽也不给。就让她一个人有滋有味地嚼书。楠楠有时神思恍惚,仿佛走到书里去了,充当了书中的某一分子,自怨自艾,有时竟然用手绢抹眼睛。妈妈这时就有些害怕。就要低低地叫她一声,怕她在书里走得太远,一时走不回来。楠楠每回听到妈妈的叫声,总要怔一怔,愣着,仿佛在辨认着东南西北、子丑寅卯。楠楠有什么心事,好像只有身边的梨树和小草晓得。妈妈有时候不能完全听懂楠楠的话。楠楠的话也不尽给妈妈说了。凡是妈妈不懂的,楠楠都要说给梨树,说给小草,说给那来去的风和流淌不息的水。世上万物仿佛都长了耳朵,存放着楠楠的许多话。
玫瑰色的黄昏再度来临的时候,楠楠见山脚下有两个人影渐向梨园移动。楠楠丢了看晚霞的兴致,静静地看着那两个人将如何行动。那两个人影果不其然,溜到梨树下,其中一个赞叹道:“梨子真多!”另一个应着:“可不是!”那个赞叹梨子真多的人一点也不羞怯地伸出了手,随手摘下一个梨,用手绢揩了揩,正要咬,楠楠在不远处看得仔细,心想,这梨你想吃就吃吗?也不招呼一声,好不讲礼!便叫道:“小心你的牙!”
那人终于没有咬:“这梨也有主吗?”
“有呢!”另一个说,“楠楠吓唬你呢,吃吧,没事。”那人就勇敢地咬了一口:“好梨好梨!”
楠楠见有人晓得她的名字,听那声音,也好熟悉。谁个呢?另一个声音却很陌生,也不晓得是哪一个。
她走到那两个人面前。原来一个是黑皮,另一个并不认得。看那皮肤,也并不比黑皮白多少。只是他咧着嘴笑,牙齿挺白。
“楠楠,天要黑了,不怕山上有老虎吗?”黑皮打趣地说。
“老虎我倒是不怕!老虎也不会摘我的梨子吃。”
“老虎不吃梨子,可吃人哩。要是把人吃了,这梨子可归不了你啰!”
白牙齿笑着。那牙齿在黄昏中,如一片云彩。
楠楠说:“归不了我,可也归不了你!你安的什么心!凭什么让老虎来吃我?我听说,老虎专吃黑猪、黑豺、黑狗什么的,你要小心点呢。”
“我为么事小心点呢?”
“因为你是黑皮呀!”
楠楠便咯咯咯地笑。黑皮这才晓得钻进了她的圈套,自知说不过她,摘了一个梨,算是报复,“跟你说正事呢,他们要买梨。”
“他们?”楠楠问,“他们是谁个?”
“我们是勘探队的。”白牙齿说,“我们大队人马过两天就到,就在廖家湾旁边扎帐篷。”
楠楠从未听说过此事,也就不太相信。黑皮见她面有疑色,“哪个哄你嘛!他是来打前站的!过两天还要在山里钻井呢,机器一响起来,会把你耳朵震聋的。”
黑皮见楠楠不说话,就说:“回去跟你妈说一声,人家要的多呢!”
“你可不要太小气!”白牙齿说。
楠楠重重地盯了他一眼。她可讨厌小气这个字眼了。但白白地让你吃就叫大方啦?不!那才傻呢!她没有理会他,她晓得城里人嘴又油又刁,只看着他俩一步一矮地下山去,一言未发。
那两个影子下去得很慢,以至他们的话都传到了她的耳朵。白牙齿说:“挺漂亮的一个女孩!”
“可不是!”黑皮接着道,“在我们这一片,楠楠是漂亮得出了名的。”
“有男朋友了吗?”
“不曾有过。”
楠楠脸一红:“我有没有男朋友,关你什么事?”一顿脚,就想走开,但黑皮又说道:
“你有女朋友了吗?你要是中意,何不找个人牵牵红丝线!”
楠楠真想扑过去,撕烂他的臭嘴。这时她听到那两个人笑得很脆。只因他俩走得远了,再说了些什么,楠楠也就听不清楚了。
过了两天,真有二十多人在廖家湾的荒草坪上扎起了帐篷,竖起了钻头。轰隆隆的声音打破了山野的宁静。很多人跑过去,围着看热闹。
“楠楠,你也去。”妈妈说。
“我才不去哩!你去吧。”
妈妈摘了一篮子“七月黄”,挽在手里:“楠楠那你就看着园子,我去勘探队看看!”
“妈,你去吧!”
妈妈就去了。回来的时候已是日上中天了。妈妈的篮子空了,却给她带来很多新鲜的见闻。妈妈说那些人有男也有女,有说又有笑,都说这梨子好吃,比天津的鸭梨、山东的莱阳梨还好吃。还叫她每天送一篮两篮去。妈妈满面笑容的样子,令楠楠非常高兴。她脱口而问:
“妈,你可看见那个白牙齿?”
妈妈觉得好笑:“城里人的牙齿都白,谁晓得你指的是哪一个?”说归说,妈妈终是没有笑。
“就是我前天跟你说到的那个。”
“唔,黑黑的那个?”
“也不怎么黑,见着了?”
“没见。他们人多,妈没顾得过来。”
楠楠开始翻书,把书翻得哗哗响。
第二天一早,妈妈又摘了一篮“七月黄”。“楠楠,今天你去吧?”
楠楠并没有立即作答。后又若无其事地说:“妈,还是你去吧!”一个多余的字也不说,到园中去了。
妈妈就又到勘探队去了。快到的时候,一个黑面小子迎过来,接过了篮子。楠楠妈就问:
“你到过我们梨园?”
“去过。”
“你贵姓?”
“免贵姓司马,叫奔腾。”
楠楠妈回来的时候,比昨天更早些,更乐些。楠楠就不晓得妈妈乐在哪里。可她就不问。妈妈见楠楠不问,也就不说,只管自个乐。楠楠终于憋不住:“妈呀,你为啥事这么乐呀?”
“你猜猜看。”
“你见着他了?”
“谁?”
“白牙齿呗!”
妈妈忍不住笑了,“傻丫头,什么白牙齿黑牙齿,他叫司马奔腾。”
楠楠不禁瞪大了眼睛。妈妈不仅晓得了他的姓,还晓得了他的名!“妈呀!你怎么好意思问别人叫什么姓什么呀?!”
“那又如何?”妈妈不以为然地说,“你看我是少了一只耳朵还是少了一只眼睛?”
楠楠叹了一口气,同妈是讲不清楚这个中缘由了。妈妈还说,她与他讲了许多话。楠楠说,你们怎么有那么多话可讲?妈妈也觉得好笑,说不出来是为什么。
妈妈说:“我们谈妥了,每天送两篮梨子去。明天你去送,好不好?”
“我不。”
“妈老了,走不动哩!”
“那就不送。”
“不送,他们要吃哩。”
“可他们中,有……有坏人!”
妈妈眉毛一皱:“有坏人,谁是坏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