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上次吵架以后，特别是发现姜耀荣和杨杏花勾搭成奸以后，李英莲就很少主动搭理姜耀荣了。家里的事情，李英莲虽然照做不误，一样也没有落下，但却从不主动和姜耀荣说话。吃饭时，李英莲每次都是按时把饭菜做好，端上桌子，然后要小瞎子或小驼背喊姜耀荣上桌吃饭。她自己则端着饭碗，一个人蹲在灶角落里吃。晚上睡觉时，她总是早早地就上床躺下，而且还特地安排小瞎子躺在她和姜耀荣之间。那意思很明显，她是存心不让姜耀荣接近她。有几次半夜里，姜耀荣试图搬开小瞎子，以便让自己挨着李英莲，但每一次都让李英莲发现并毫不客气地制止了。还有一次，姜耀荣见李英莲睡得烂熟，便悄悄地越过小瞎子的身子，直截了当地躺在了李英莲身边。他以为自己的动作很轻，神不知鬼不觉的，不会惊动李英莲，但没想到还是被李英莲发现了。李英莲当时就火了，背对着他，用胳膊肘撞了他一下。那一下撞得不轻，而且正好撞在要害位置上。他疼得呲牙咧嘴，好半天没喘过气来，但却没有发脾气，依旧耐着性子软磨硬泡，对李英莲一个劲地说好话，还乘机把一只手伸进了她的怀里，捏住了那一对久违了的大奶子。他想，“一夜夫妻百日恩”，“人心都是肉长的”，女人家的心肠尤其软，自己虽然做得不对，但事情过去那么长时间了，如今这样低三下四地讨好她，她还能不就坡下驴，趁机与自己和好吗？但他还是想错了，李英莲根本不买他的账，当即就甩开他的手，一翻身坐了起来。结果，这一夜，李英莲在床上一直坐到天明，再也没有躺下。打这以后，他再也不敢对李英莲贸然行动了。
人就是这样，容易得到的，往往不珍惜，而越是不容易得到的，反倒越觉得珍贵。姜耀荣和杨杏花好上几次以后，就渐渐地觉得不新鲜了。杨杏花三番五次地找他，他都找借口躲开，以致杨杏花也对他有意见了。这就是杨杏花后来匆忙出嫁的主要原因。而李英莲不理他，躲着他，他却觉得稀罕，千方百计地往她身边靠。以往，他一直认为杨杏花比李英莲漂亮得多，而现在却反过来了，觉得李英莲比杨杏花还要好看。个头矮、脸盘小、单眼皮，李英莲身上的这些缺点，他原来是深感遗憾的，而如今却似乎都不是缺点，而是优点了，怎么看都顺眼。有时候，他甚至对李英莲充满了莫名其妙的陌生感，对她的一切倍觉新鲜，似乎她不是他同床共枕过十多年的妻子，而是他刚刚结识不久且正处在热恋之中的恋人。也许就是这种莫名其妙的陌生感、新鲜感在起作用的缘故吧，他对李英莲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包括她睡觉的姿势、洗澡的动作，乃至换衣服、上厕所、蹲茅坑等，都喜欢观察和关注。
李英莲当然是不喜欢、不允许甚至是反感姜耀荣的观察和关注的。这样一来，姜耀荣的观察和关注活动就只得转入地下，在暗中和背地里悄悄地进行了。李英莲的大肚子，他就是在她睡觉和洗澡的时候悄悄看到的。有一天半夜里醒来，正赶上李英莲仰面朝天地躺着，上衣大半截褪到了脖子底下，把大肚子完完全全地露在了外头。他见有机可乘，便一翻身坐了起来，悄悄地观察了好半天。那一次，他看得很仔细，很入神，很兴奋，差一点把自己的脑袋完完全全贴到李英莲的肚皮上了。他确信自己看得没错，李英莲的肚子发尖，尖尖地像个锅底。
儿媳妇肚子发尖，怀上男孩了。这事让姜云岳高兴不已。他翻箱倒柜地找出十几块银元，交到姜老婆子手里，郑重其事地说：“老婆子呀，祖宗留下的存货，真正用得净光净了。这点钱，你拿去吧，给耀荣，让他赶紧买点布料，给孩子预备点包裹布和小衣小裤子什么的。孩子都快生了，我看他们都还没一点准备呢，到时候非抓瞎不可！”
姜老婆子接过银元，捏在手心里掂量了一下，皱着眉头说：“就这点钱，够吗？”
姜云岳手一挥，头一扭，不耐烦地说：“嗨，什么够不够的？不够，也就这些了，你以为家里开着当铺啦？”
“你、你说把这钱给、给耀荣？那怕不、不行吧，”姜老婆子抬起头，眼睛盯着姜云岳，“那、那他还不都得花到麻将桌上去啦？”
姜云岳一拍脑门，恍然大悟似地说：“喔，对、对、对，你这提醒很对，这钱确实不能交给耀荣！你直接交给英莲吧，就说是我让你交给她的，明白吗？”
“明白！明白！这我还能不明白吗？一会儿我就过那屋去，当面交给她，只是不知道耀荣在不在屋，要是耀荣也在屋里就更好了。”姜老婆子说。她送人情，一向喜欢多几个人在场，尤其是喜欢自己最亲近的人在场。
姜老婆子很高兴。给儿媳妇送钱这种事，她特别乐意做。她早就想找个机会与儿媳妇改善关系了。公公、婆婆、儿子、儿媳妇，天天老这么阴不阴阳不阳的，吊着一双眼睛爱搭理不搭理，算哪门子事呀？再说，儿媳妇快要生产了，好多事情也需要有人张罗。远的不说，单是接生这件事，就离不开别人帮忙吧？倘若生产不顺利，难道她就一个人用手抠？她能一个人把好几斤重的活娃娃从肚子里抠出来吗？抠不出来怎么办？抠坏了怎么办？万一没抠好，不小心抠着了孩子的要害处，孩子可就没命了，不抠死也得憋死呀！姜老婆子不敢往下想了，她心里受不了，儿媳妇肚子里怀着的毕竟是她的亲孙子呀！
饭刚煮熟，菜还没来得及炒，姜老婆子就临时熄灭灶里的火，脚步匆匆地到李英莲家来了。李英莲正站在灶台边炒菜。她一只手撑在灶台上，一只手挥动着锅铲，又圆又大的肚子紧紧地贴着灶台，脑门上满是汗珠，显得十分吃力。见婆婆来了，她侧转头来，用眼神指了指窗户旁边的一把椅子，示意坐下。
姜老婆子没有坐。她径直走到李英莲身边，眼睛看着李英莲的脸，把那十几块银元小心翼翼地放到挨李英莲最近的灶台上，眉开眼笑地说：“英莲，你干爷让我拿点钱给你，说是买点布料，给孩子准备点包片和小衣服什么的。钱不多，也就十几块银元，你拿去用吧！”
姜老婆子心里想，李英莲一定会很快地把钱接过去的，而且一定会非常高兴的。世界上哪有不爱白花花银子的女人呢？但她完全想错了。灶台上的那十几块银元，李英莲连正眼都没瞧一下，却冷冷地甩了一句：“这钱我不要，你老人家还拿回去给干爷自己用吧！”
“这、这……”姜老婆子愣住了，“英莲，你、你可别嫌少啊，这点钱还是老祖宗留下来的呢，都存好几十年了！”
“你老人家理会错了。我不是嫌少，而是用不着。”李英莲把炒好的菜铲起放在碗里，随即又撩起围裙擦了擦手。
“用不着？那、那怎么会用不着呢？难道你已做好一切准备了？布料都买好了？包片都有了？小衣服小裤子什么的都做好了？”姜老婆子连连问道，满脸疑惑不解的神色。
“不就是生孩子嘛，有什么好准备的呢，又不是头一回！哼，”李英莲不经意地说，又撩起围裙擦擦手，“还指不定生个什么玩意儿呢！要是又生了个瞎子、驼子、哑巴、聋子之类的残废，或者生了个没小鸡的，也就用不着费那功夫洗呀包的了，连人带血带肠子肚子胞衣羊水往石板塘里一扔喂团鱼算了！”
李英莲这话说得轻松、随便，而姜老婆子听了，却好像六月天里打闷雷，心里不觉陡然一惊，身上立刻就起了好多鸡皮疙瘩，两只胳膊和两条腿也跟筛糠似地乱颤起来。她看着李英莲直愣神，仿佛面前站着的，不是她亲自相中并在一起共同生活了十多年的儿媳妇，而是一个从没见过面、根本不认识的陌生人。一时间，姜老婆子张口结舌，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了。
姜老婆子和李英莲都不说话了，无声无息地站着，房间里突然静得令人憋气。愣了一阵，姜老婆子总算缓过神来了，身上有了热乎气，手脚也不颤抖了，但嘴巴子仍然有点儿不听使唤，上下嘴唇总好像凑不到一块似的。她悄悄地朝李英莲扫了一眼，结结巴巴地问道：“英、英、英莲，产、产、产期多半是中秋节以、以、以前吧？”
“是节后。你老人家要不就在这里随便吃点吧？”李英莲一边说，一边往桌子上端菜。
李英莲这话似乎有下逐客令的意思。这一来，姜老婆子更觉得浑身不自在了。她愣愣地站在当地，目光游离，手脚无措，一副神不守舍的样子。站了一阵子，她终于说话了：“不、不、不了，我煮得饭了，就、就差炒菜。”
姜老婆子边说话边往外走，但她刚刚走到门口又停住了，一只脚门外，一只脚门里，脑袋却回转过来，眼睛看着李英莲，似乎还有话要说。
见姜老婆子站在门口不走，神色犹犹豫豫的，李英莲不觉瞎琢磨起来：“干娘怎么啦？有话要说，却又不说，莫非是自己冷冰冰的态度冷落了她，让她难堪了？要不就是自己刚才说的那句连人带血带肠子肚子胞衣羊水往石板塘里一扔喂团鱼算了的话让她害怕了？唉，我说话也太不留神了！干娘其实是个好人，我何苦让她难受呢？”
想到这里，李英莲连忙朝门口走了几步，和姜老婆子挨近了一些，柔声细语地说：“娘，你老人家莫非还有事？有事就进来说吧，干脆坐一坐，吃碗茶再走。反正我饭也煮得了，菜也炒得了，也没什么事可做了，就赔你老人家谈谈玄吧！”
“谈玄”是当地人用得最多的词汇之一，意思就是说话、聊天、话家常。往日，姜老婆子和李英莲婆媳两个是经常在一起“谈玄”的。她们或是坐在屋外的台阶上，或是坐在屋里的窗根底下，一起纳鞋底子，一起谈玄，从田里活谈到针线活，从家外头谈到家里头，从张家长李家短谈到萝卜、辣椒、鸡婆、鸭公、太阳、月亮、红毛野人等等，几乎是无所不谈。然而，最近的半年多来，婆媳两个却再也没有在一起谈过玄了。如今，儿媳妇突然又说要陪自己谈玄了，而且她说话柔声细语，是那么的温和可亲，姜老婆子怎么能不激动呢？
姜老婆子爱激动。别人对她不好，她总觉得是自己不对，夜里都睡不着觉；别人对她好，她就得对别人好上加好。此刻，她激动得连眼泪都快流下来了。
“英、英莲，接生就还是我亲自来吧，叫上桂枝打下手。敬祖宗嘛，就让耀荣去吧。这些事，我都会安排的，你只要照顾好自己就行了，不用操心。你呀，真是不容易，孩子都快生了，却还家里家外的忙个不停。今后啊，有些事，比如做饭、洗衣、搞菜这些零碎事，你也该少做点了，该歇的时候就得歇一歇，身子要紧，千万别累着自己了。待会儿我说说耀荣，让他顾顾家，别一天到晚在外头扯乱弹。”姜老婆子絮絮叨叨地说。
“扯乱弹”就是瞎聊天，当地人都这么说的。
李英莲看了婆婆一眼，轻声说：“娘，接生这事，你老人家就不用操心了。你老人家都七十了，哪能还做这种又累又脏又费神又着急上火的事情嘞！再说喽，家里又不是没有人，桂枝就完全能做嘛，对不？你老人家放心吧，我跟桂枝打好招呼了，到时她会帮忙的！”
李英莲这话充满了温柔、体贴的意味，姜老婆子听了，心里激动不已。她眼眶里含着泪水，脸上满布笑意，七扭八歪地往前走了几步，凑近李英莲的脸说道：“英莲啊，接生这事要我不管，那是万万不行的！我会急死，明白不？你是谁呀？我是谁呀？咱们两个是亲上加亲，连亲闺女都比不上的亲情啊！英莲，别看娘话少，平时不大爱说，可娘心里有数啊！娘心疼你，离不开你。娘把你放在心窝最里头了，谁也拿不走的，明白不？你别为娘担心，接生这事，娘能做的。娘虽然年纪大点，腿脚也不大好，可我脑子好使啊，手也好使啊，对不？接生这事，你可千万别把我落下啊，英莲，我跟你说好了的！只要肚子里有动静了，你就得赶紧喊我！你别怕我累，多累多苦我都不怕，我高兴还来不及呢！听见了没有？”
“听见了！你老人家放心吧，”李英莲眉眼上微露笑意，“我听娘的，到时喊娘就是了！”
好久没看到过儿媳妇这样跟她说话了。姜老婆子就跟喝了蜜糖水似的，心里感到格外甜蜜。她迈动两只小脚，一颠一颠地朝自家走，在过高台阶时，好几次差点栽跟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