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哟，不好解释？这有什么不好解释的？直说就是了嘛！这事瞒得了一时，还能瞒得了一世？再说喽，你越是瞒得紧，人家就越起疑心，反倒更不好办了！娘，你说是不是这理？”李英莲转脸看了一眼姜老婆子。
“是这理！是这理！”姜老婆子点了点头。她正在解麻袋上的绳子。那绳子系得紧，她力气小，好半天也没解开。
“以后人家要是问起这孩子的来历来，我们就实话实说吗？”姜耀荣既像是在问妻子，又像是在问娘，眼光在李英莲和姜老婆子的脸上反复扫着。
“真要是有人问，那就说实话好了！不过，我估计，没人会问的。他们又不蠢，还能看不出来？再说，他们难道不知道，这种事是忌讳盘根问底的？娘，你老人家说，我说的对不对？”李英莲又转眼看了看婆婆。
“对！你说得对！有人问，就实话实说好了，但不要说得太具体，尤其孩子是哪个村的、父母叫什么名字这些事不要说！”姜老婆子说。
姜老婆子和李英莲两个好不容易才把孩子从麻袋里抱了出来。糯米酒的作用真强烈，这一番折腾居然没把孩子弄醒。她只微微地睁了睁眼，翻了翻身，便面朝里又睡踏实了。李英莲拿过一个小枕头垫在孩子脑袋下，细心地摘去粘在脸上的麻袋毛，又拽过一条夹被来，盖在她身上。就这工夫，姜家的男女老少都进来了，一个个围在床边，伸头探脑，聚精会神，就像看猴子耍把戏似的，瞪着眼睛紧盯着躺在床上睡得烂熟的刘六娥。
“长得还挺好呢，鼓鼻子鼓眼的！”樊桂枝说，说完又回头看了一眼站在身旁的丈夫。
“嗯，还可以，就是瘦了点！”姜耀典习惯性地捏捏鼻子。
“瘦有什么要紧？吃好一点不就胖起来了？”姜耀荣正双手捧着毛巾洗脸。他松开脸上的毛巾，斜眼看了看弟弟。
“是、是、是！给她吃好一点就能胖起来！”姜耀典讪讪地说。他觉得哥哥今天的眼神有点怪，声音也不大对头，连忙抽身往外走。
“都出去吧！都出去吧！让孩子好好睡一觉，等会儿再叫她起来吃团圆饭！”姜老婆子伸开手，做出往外赶人的样子。
刘六娥这一觉睡得踏实，直到太阳落山了，天麻麻黑了，神母岭顶上的天空中隐隐约约地看得见星星了，鸡婆“咯咯咯”地叫着急急忙忙进笼子了，她才醒。一睁开眼，见不是自己熟悉的那个环境，床边又坐着一个陌生的女人，她就哭了。
李英莲见刘六娥醒了，连忙伸手去抱。刘六娥见她的手伸过来了，一边使劲地用脚蹬，一边缩着身子往后躲，哭得更厉害了。
“你走开！你快走开！走得远远的！我不要你抱！我要娘！”刘六娥一边哭喊，一边用手背擦着眼泪。
“孩子呀，我就是你的娘！你原来那个娘好狠心啊，她把你扔到山里不要了！我到山里捡菌子，看见了你，就把你捡回来了。要不是我呀，你就麻烦了。好险啊，孩子，你知道吗，山里头有红毛野人呀！”李英莲看着刘六娥说，眼睛里满是温柔、亲切的神色。
当时，湖北正在盛传神农架大山有野人的事。这事也传到湖南来了，说是湖南很多大山里也有野人，那些野人个头比人还高大，浑身长满了长长的红毛，手和脚上的爪子又长又尖利，样子特别阴森可怖，而且还专吃孩子。这事越传越邪乎，渐渐地便成了大人们教训孩子的口头禅。孩子不听话时，大人们就常常拿红毛野人来吓唬。还别说，这办法真管用，只要大人们一提红毛野人，孩子们往往就听话了，不敢哭闹了。
李英莲刚刚说出“红毛野人”四个字，刘六娥便立马不哭了。她最怕的就是红毛野人。她突然抬起脑袋，瞪大眼睛紧盯着李英莲，浑身颤抖着喊道：“红毛野人？”
“是呀，红毛野人，孩子呀，你没听说过吗？”李英莲俯身向前，柔声细语地问。
刘六娥颤抖着身子回头看着床后，小心翼翼地朝前挪了挪屁股，仿佛那床后头就有红毛野人似的。
“我听说过红毛野人，是外国来的。”她怯生生地看着李英莲，小声说。
“不，孩子，红毛野人不是外国来的，是外地来的，湖北来的！”李英莲慢慢地走进床边，伸出一只手来，轻轻地摸了摸刘六娥的头顶。
“啊！红毛野人可怕吗？吃人吗？”刘六娥问，眼神里依旧露出丝丝怯意。
“红毛野人当然最可怕喽！它个头很高，足有一丈多高，比两个大人加在一起还高，浑身长满了红色的长毛，脸像猴子，眼睛像豹子，爪子像老鹰，嘴里经常流着粘粘的唾液。它吃人，吃活人，喝人的血，而且最爱吃小孩子的肉和血！”李英莲边说边比划。
“啊！山里头真的有红毛野人吗？”刘六娥又往前挪了一步。
“真的有啊！到处多的是呢！平常，它就躲在山里头或者野地里。发现小孩了，它就出来抓。抓到小孩的时候，它先不吃，而是使劲地抓着小孩的手，然后就大笑不止，直到笑得晕过去了。但它晕过去的时间不会很长，一会儿就会醒。它一旦醒过来了，孩子就没命了，因为它很快就会张嘴吃人。吃人的时候，它不是先吃肉，而是先吸血。它用爪子撕开人的胸膛，把长长的嘴伸进人的胸口里拼命地吸呀吸的，直到把血全都吸干净为止。吸光了血以后，它就要吃肉了。它吃肉的时候，不像蛇，蛇是整个地往肚子里吞，红毛野人是一块块地撕着吃。比如说，它先吃大腿，就用爪子撕下人的一条大腿来，慢慢地啃着吃。”
李英莲一边说，一边呲牙咧嘴，手舞足蹈，学着野兽吃人的动作，简直神形毕肖。刘六娥听说过红毛野人的故事，本来心里就很畏惧，现在又突然听到李英莲如此详细、活灵活现的描述，就更是怕得要命了。她脸都吓白了，身子瑟瑟发抖，眼睛时不时地偷偷地看看床后头。李英莲见状，知道她怕得不行，连忙伸过手去，一把拽过她来，抱在自己怀里。她一边慢慢地抚摸着刘六娥的身子，一边轻轻地吻着刘六娥的头顶。
“六娥呀，别怕！有我在你身边，红毛野人就不敢来了，”李英莲柔声细语地说，“它怕我，怕大人。从今往后呀，你就跟我在一起，天天跟着我。我对你好，比你原来那个娘对你还要好十倍，好百倍。我不打你，不骂你，保护你，给你做新衣穿，给你做好饭好菜吃，还领着你走人家、串亲戚，到镇上去玩。你说，好吗？”
刘六娥早就不哭了。她被红毛野人的故事吓住了，也被李英莲的柔情感动了。也许就是畏惧和感动这两种情感的共同作用，她渐渐地和李英莲亲近起来，眼睛里虽还流露着怯怯的神色，身子却缓缓地向李英莲靠近。
“孩子，从今以后，你就做我的女儿，我就做你的娘，好吗？”李英莲的嘴从头顶慢慢地滑向额头。
“好！”刘六娥说。声音很小，还带着些许怯意，但很亲切，充满了柔情，极像是孩子做错了事，受到了娘的责骂，又得到了娘的原谅之后，在向娘撒娇时的那种神态。
“好！乖孩子，乖女儿，娘的乖宝贝女儿，娘太喜欢你了！你喊我一声娘，好吗？”
“娘！”
刘六娥这一声喊，声音虽不大，但很清楚，李英莲听得真真切切。她欣喜若狂，搂住刘六娥使劲地亲了起来。刘六娥又重新感受到了亲切而又温柔的母爱，心里也激动不已。她主动地向李英莲贴近，就像要吃奶似的，小脑袋依偎在李英莲怀里，小脸蛋紧贴着她的胸脯。
“孩子呀，六娥这名字不好听，娘给你改一个好听的名字好吗？”李英莲双手捧着刘六娥的小脸蛋，鼻子贴着她的小鼻子，眼睛看着她的眼睛。
“好！”刘六娥的羞涩少多了，这一声“好”回答得挺干脆。
“孩子呀，你看叫姜月娥好吗？这名字倒是挺好听的！月娥，月里嫦娥嘛！嫦娥，你听说过吗？那是天上的仙女呀，最漂亮的！”
“姜月娥？好！娘说好就好！”
“那就叫姜月娥吧！姜是你的姓，月娥是你的名字。平常呀，我就叫你月娥好了！”
“好，月娥这名字好听极了！嫦娥，我知道，是月亮里的仙女！”
“乖孩子，娘真喜欢你，”李英莲又贴着小月娥的脸蛋亲了起来，“月娥，娘还有一件事要跟你说，你听娘的吗？”
“娘，我听，你说吧！”
“好极了，我的月娥真乖！吃饭的时候，你的旁边会有一个老头，那就是你的爹爹。他特别喜欢你，能帮你打红毛野人。所以，你一定要对他好。到时候，我给你一个粽子，你把粽子叶剥干净，递给他吃，叫他一声爹爹好吗？”
“好！”
“好，乖孩子！月娥真是娘的乖女儿！”李英莲抱着刘六娥，使劲地亲着。
姜云岳没有熬夜的习惯，一向是吃完晚饭就洗脚，洗完脚就上床。他嫌熬夜点灯费油。他也没有饭后遛弯的爱好。他嫌外面黑，路上看不见，怕摔着，更怕野地里虫子多，担心虫子扑到脸上，钻进眼睛里。但今天特殊，他不想早睡，也不怕外面天黑虫子多，一个人拿根薅草的棍子就出来了。姜老婆子不放心，跟在后面喊：“要不让耀典跟着吧！”他头也不回，应声道：“让他跟着干什么？我又不出远门，一会儿就回来！”
姜云岳很高兴，一个人顺着山根往南走，走到长三斗那坵田的最南头时绕回来，又往东走几步，折到小河边的堤上往北走，再从小河边往西拐，走到石板塘的堤上。他站在塘堤上注目四望，解开衣扣，敞着怀，任那柔和而又略有些凉意的山风吹拂胸口。
“耀荣这事办得还行！说端午节找到孙媳妇，还就真找到了！”姜云岳想。
“这孩子还真是不错，样子长得好不说，还挺聪明伶俐的，一点都不发怵，头天就上桌吃饭，还能有条不紊地给人剥粽子叶，可人疼！——嗯，这事肯怕还是英莲调教有方的缘故吧！也真亏她，就这么一盏茶的工夫，她居然能把一个新来的六七岁孩子调教得规规矩矩，不简单啊，不简单！”姜云岳又想。
“嗯，今年开局不错，就看下半年如何了。英莲要是能生个正儿八经的男孩子，了却我一桩心愿，那就谢天谢地了！”姜云岳喃喃自语，双手合十，面对着东南方鞠躬作揖。
刘六娥——姜月娥的到来，给姜家带来了喜兴气。这喜兴气，从姜老婆子的脸上看得出来，从姜耀荣的脸上看得出来，从小哑巴、小驼背、小瞎子的脸上看得出来，从李英莲的脸上就更是看得清清楚楚、真真切切了。
李英莲是真心喜欢小月娥的。从小月娥进家后的第一夜起，李英莲就亲自带着她一起睡了。她安排小月娥睡在里边，小瞎子睡在外边，而自己就睡在小月娥和小瞎子中间。她本来是想把姜耀荣挤走，让他去和小哑巴、小驼背一起睡的，但姜耀荣死活不干，硬赖着趴在床边上睡下了。湘北的气候怪，雨水多，变化快，冷热无常，而且夏天热得出奇。七、八、九这三个月，人最难熬，一个人睡张大床都难免大汗淋漓，更何况四个人挤在一张小床上，皮贴着皮，肉挨着肉呢？李英莲还是个孕妇呐，挺着个大肚子，难受劲就更甭提了。她既怕孩子们热坏了，又怕孩子们被蚊子咬着了，因此天天夜里坐在床上给她们打扇，常常是左边扇几下，右边扇几下，这个孩子扇几下，那个孩子扇几下，一坐便是一通宵。
白天，李英莲的事情多，全家里里外外的事情都离不开她，但她也还是要想尽办法来照看小月娥。去园里摘菜，去山上打柴，去塘里洗衣，去地里挖红薯，去田埂上摘豇豆、绿豆和扁豆，她都带着小月娥。做针线活的时候，她也让小月娥挨着自己坐着，一边手把手地教她做活，一边柔声细语地给她讲故事，道家常，谈天说地。小月娥特别爱听故事，天天缠着李英莲，没完没了地要她讲。李英莲没办法，只好挖空心思，现编现卖。做饭的时候，她就更是事事离不开小月娥了。炒菜的时候，她要小月娥站在自己身边递油瓶，拿盐罐，烧柴火。饭菜做得了，她教小月娥擦桌子，摆筷子，端饭，端菜。稍稍清闲一点的时候，她就带着小月娥走人家。她带着小月娥今天串东家，明日去西家，吴家冲、双塘街、大柏树屋场、磨坊屋场等村子一家挨一家地走，一家挨一家地介绍。
小月娥聪明，记事快。没多长时间，她就完全熟悉和适应了周围的七村八落，原来十分陌生的环境很快就不陌生了。娘儿两个在一起，经常有说有笑，真象是亲母女。周围的左邻右舍对她们的关系艳羡得很，常说她们是“前世修来的缘分”。
关于小月娥的来历，李英莲从不向邻居们主动介绍，只是含含糊糊地说自己添了个闺女。邻居们当然也心里明白，从不刨根问底。买卖童养媳当地很常见，这种事本就是不好意思刨根问底的。不过，他们虽然不刨根问底，却都猜个八九不离十了。不少人都在背后议论说：“姜家新来的小妹子八成是买的童养媳吧？嗯，那小妹子不错，小巧玲珑，蛮机灵的，配小哑巴可是绰绰有余的了。”
小月娥是姜耀荣亲自买来的，还是他亲自从山里头背回来的。他当然喜欢她。他把她当小鹤莹看待了。他虽然懒，那几个月又正是活最忙的时候，但他却从不支使小月娥干活。有时见到小月娥扫地、擦桌子，他还会说：“孩子，别干了，玩去吧！”姜家不富裕，五黄六月的时候，粮食尤其吃紧。吃饭的时候，姜耀荣宁肯自己少吃点，也要让小月娥多吃一口。去界石铺镇上或县城时，手头再紧，他也要给小月娥买点发卡、头绳或其它女孩子们喜爱的东西。他时常关照小哑巴、小驼背他们说：“月娥是你们的小妹妹，你们都让着点她吧，好好带她玩！谁要是欺负她，小心老子的巴掌！”
姜鹤年已经十二三岁了，虽然又聋又哑，却也懂得了不少事情。他似乎已经觉察到小月娥跟自己有异乎寻常的关系。小月娥一进门，他就像尊保护神似地守候在她的身边了。小月娥扫地，他帮着拿簸箕。小月娥擦桌子，他帮着洗搌布。小月娥上厕所，他守在门口。小月娥想独自一个去山里玩，他挡住路口，死活不让，一边呜哩哇啦地大声嚷嚷，一边横七竖八地打着手势。那意思很明显，是说山里有蛇，有鬼，有毛毛虫，有红毛野人，不安全。小月娥在外头玩的时候，他就在旁边看着。他不允许别人靠近小月娥的身子，更不允许别人摸她、抱她、亲近她，就连小驼背也不例外。
姜云岳也喜欢小月娥。小月娥来到姜家，姜云岳确实很高兴。不过，姜云岳与别人不同。他的高兴劲没能持续多久便消失了，他很快又重新陷入了愁闷之中。他那愁闷是琢磨出来的。他整天琢磨来，琢磨去，日思夜想，竟至于茶饭不思，寝食难安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