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错，我们三房的这几位是比较麻烦，”姜耀宗点点头，“我父亲可能就有点麻烦。我云溪大伯、云谷二伯，甚至我耀科大哥，也都可能不大愿意剪辫子。但他们的问题都还不是最大的，真正问题最大的，可能还是我们家老祖宗。明摆着，我们家老祖宗年岁大了，老书又读得多，而且还是咱们石板塘辈分最大的一个，思想最守旧。你想想，就他这辈分、岁数、资历、威望、性情、思想，谁要去剪他的辫子，那还不是老虎头上拔毛、太岁头上动土吗？他那根稀稀落落的辫子，留了九十多年，经历了好几个朝代，平常看得比自己的命都重要，哪会轻易让人剪掉呢！”
景满贞眉毛一挑，扫了一眼姜耀宗，说：“问题有那么严重吗？不至于吧？老祖宗思想守旧不假，对辫子看得重也不假，但还是通情达理的。我觉得他的辫子不难剪，就看你怎么跟他说喽，对吧？”
姜耀宗诡谲地笑了：“是嘛，满贞，老祖宗的鞭子，你敢去剪？”
“那有什么不敢的？”景满贞眼一瞪，身子一挺，立马站了起来。
“你一个人去！”
“一个人去就一个人去！”
老祖宗就是姜辉宇。他正歪躺在围椅里养神，一双眼微微眯着，静静地看着窗户外的蓝天白云。他耳朵不好，听不见脚步声，直到景满贞走到身边了，他才看见。见景满贞手里拿着剪刀，他以为她是来给自己剪指甲的，便连忙抬起枯瘦如柴的右手，微微地摇摇说：“刚剪过的，刚剪过的，不用剪，劳为（谢谢）你了啊！”
景满贞微微笑着，慢慢地弯下腰，把嘴巴贴近他的耳朵根子，大声喊道：“老祖宗，我不是来给你老人家剪指甲的。你老人家的指甲剪过了，我晓得。那还是我前天上午给你老人家剪的呢，记得不？”
“记得，记得，是你剪的，是你剪的。那不剪指甲，你拿剪刀要搞么子（干什么）喽？”姜辉宇使劲瞪大眼睛，一动不动地盯着景满贞手中的那把剪刀。
景满贞手捏剪刀，把刀口张了张，微微笑着说：“我拿剪刀搞么子，你老人家不晓得是吧？要不，你老人家猜猜看！”
“要我猜？呵呵，”姜辉宇咧嘴乐了，“剪鬓毛，是不？”
“不是！”景满贞拖着长音说。
“那、那就是剪胡子喽？”
“也不是！”
“呵呵，我猜不出来了！”姜辉宇晃晃脑袋。
“猜不出来是吧，”景满贞眯眯眼，“我告诉你老人家吧！我呀，是想用这把剪刀给你老人家做件大事、好事、特大特大的大好事！”
姜辉宇使劲睁着眼，好奇地盯着景满贞手里的剪刀，嘴里咕噜道：“用剪刀做特大特大的大好事？那、那是什么事呀？我都这么大岁数了，要去阎罗殿报到了，还能有特大特大的大好事吗？”
“别瞎猜了吧，”景满贞突然左手一伸，捏住了姜辉宇那根黑不黑、白不白的长辫子，“我呀，想给你老人家把这根辫子剪了！”
“剪辫子？信古（胡闹）哟，辫子哪能随便剪呢！满贞，你开玩笑的吧？这玩笑可开不得的！”姜辉宇回头看着景满贞。
“我可没跟你老人家开玩笑啊，真是来替你老人家剪辫子的！”景满贞绷紧脸，话几乎是一字一顿，说得很认真。
“真要剪辫子呀？那哪行啊！辫子可是剪不得的！”姜辉宇连忙把两只手放在脑后，死死地捂住了那根又细又长的花白颜色辫子。
景满贞的脸绷得更紧了，撅着嘴，嘟囔着说：“什么剪不得的，老祖宗，你老人家落伍啦！实话告诉你老人家吧，宣统皇帝已经退位了，满清王朝完蛋了，民国时代开始了！你老人家说说吧，天都变了，皇帝都倒台了，你还留着这根猪尾巴干什么呀？”
“哟、哟、哟，快、快别瞎说，快别瞎说，”姜辉宇的脸吓得煞白，“这、这种事哪能瞎说呀？要杀头砍脑壳的！”
“什么‘杀头砍脑壳’？这时候剪辫子，谁敢杀你的头，砍你的脑壳呀？老祖宗，我没骗你老人家，”景满贞大声喊道，“清朝真的完蛋了，皇帝真的退位了，天下真的变了，要改元了，民国时代开始了！”
“皇帝退位了？你听谁说的？”姜辉宇直直身子，把脑袋往前伸了伸，小声问。
“耀宗说的！他刚从县城里回来，亲眼看见满城的男人都把辫子剪掉了！”
姜辉宇最喜欢的是姜耀宗，最信任的也是姜耀宗。听说这话是孙子姜耀宗说的，他有些相信了，咕噜道：“哦，耀宗说的呀！这么说，皇帝真的退位了？”
“是呀，我没骗你，皇帝确实真的退位了。你老人家说吧，皇帝都退位了，这猪尾巴辫子还留着干什么？莫非还想等着清朝皇帝复辟？”
“唉哟，满贞，你吓死我了，”姜辉宇连连摇手，“这复辟二字哪是随便能说的呀，要杀头的！快、快别说了！”
“不想复辟，那就得剪辫子，”景满贞似笑非笑，“不然革命党来了，我们不好交待！”
“革命党要来呀？”
“是呀，他们要来检查的。像你这样的在满清读过书、考过学、还有点小名气的遗老，尤其是检查的重点。他们看到谁没剪辫子，没准就得抓走，定个想复辟的罪名。你老人家想想吧，要是被他们抓走了，那一世英名不就毁了？”
“哦，有、有这么严重？”姜辉宇眉头紧皱。
“当然有这么严重喽！你老人家自己掂量吧，看是剪掉辫子好呢，还是被他们抓走好？反正话说在头里啊，你老人家要是被抓走了，关进牢里了，我们可不去看，也不去送饭。我们丢不起那人呀，对不？”
“哦，这事确实不小，确实不小！要不让我想想吧，行不？”姜辉宇边沉吟边摇晃脑袋。过了好一阵，他才突然一扬脑袋，大声说：
“那、那就剪了算了吧！不过，满贞，你别剪得太多了，好歹给我留一点！万一皇帝复位了，我还可以再扎起来呀，是不？”
“好嘞！我听你老人家的，少剪一点，多留一点！”景满贞一边说，一边走。转到姜辉宇身后，她突然伸出左手一把捏住姜辉宇的辫子，右手紧握剪刀使劲一剪，那根辫子就被齐根剪了下来。她答应姜辉宇少剪点，多留点，但实际上却剪得特别干净，差不多是贴着头皮剪下来的，一点都没留。
“剪下来了？”姜辉宇回头问。他大概听见剪刀响了。
“是呀，剪下来了！”景满贞手里捏着辫子晃了晃。
“来，给我看看，给我看看！”姜辉宇手伸得老长。
“唉呀，这有什么好看的呢，难看死了，”景满贞手一扬，把辫子扔进了姜辉宇的怀里，“行、行、行，你老人家非要看，那就看吧！”
姜辉宇拿起辫子，双手捧着，递到眼前细细地看了看，又送到鼻子底下吸气闻了闻，长叹一声说：“唉呀，这辫子有年头了喽，都九十多年了！九十多年的东西，也算得上是个宝物了，不容易哟，要留起来，存着，给后代做个纪念。”
“行、行、行，留着，留着，留一千年，留一万年，当传家之宝，这总行了吧？”景满贞伸手拿起辫子就走。
景满贞神采飞扬，一边扭动着腰肢往屋里走，一边拿着姜辉宇的辫子左右两边甩，一边自言自语：“马到成功，嘿嘿，马到成功！”
姜耀荣朝景满贞的手里一看，眼睛立马亮了。他对着景满贞竖起大拇指，说：“哟，满贞，真没想到啊，你那么快就把老祖宗的辫子剪掉了！行，满贞，老哥服你了！你有能耐，你有两下子，你了不起！”
景满贞咧开嘴乐了，眉飞色舞地说：“那当然喽！你想想，我是谁呀？我是天底下第一号大脚婆嘛！”
“吹牛，”姜耀宗眼一斜，瞟了一下景满贞，“那是你的功劳吗？”
景满贞双眉一竖，瞪着眼喊了起来：“我拿剪刀剪掉的，怎么不是我的功劳？”
“你拿剪刀剪的，这不假，可那是我的面子呀，”姜耀宗俏皮地笑着，“老祖宗要不是看在我的面子上，能让你剪他的心爱宝贝辫子吗？”
“你的面子？你有什么鬼面子哟？笑话！”
“我没面子，那就奇怪了！我是他的孙子，我为他生了好几个重孙子，我为三房续了后，我为他免除了断子绝孙的后顾之忧，我是三房的特大功臣呢，怎么没有面子呀？”
“呵呵，呵呵，”景满贞哈哈大笑，“大男人说这话，也不嫌害臊！没有我大脚婆，就凭你，能生得出孩子来吗？你手拍胸膛想想，这几个孩子是你的功劳吗？”
“当然是我的功劳喽！明摆着的事情嘛！”
“还贫嘴？看我不抽死你！”景满贞说完，挥起姜辉宇的辫子就朝姜耀宗的身上抽来。抽了两下，她不抽了，忽然将手中的辫子高高举起，身子一扭，双眉一竖，学着花鼓戏的腔调唱了起来：“老娘我，手中鞭，高高举起，小畜生，哪里去，还不求饶？”
姜耀宗脸色一变，对着景满贞直摇手，说：“别唱了，别唱了！你这大锣嗓子一唱，还不得把父亲大人唱醒了呀？”
姜耀荣低声道：“怎么，我涛叔还在睡觉？”
“嗯，他喜欢晚上看书，中午睡觉！”
“得睡多久呢？”
“也就个把多时辰吧，”姜耀宗抬头望一眼天上的太阳，“嗯，太阳快偏西了，估计他也差不多该起来了！”
“那还不如这样呢，”姜耀荣故意压低声音，“等会儿我涛叔醒了，就让满贞去给他剪辫子呗！她是你们家的大功臣，地位高，说话分量重。她去剪辫子，我涛叔还能不让剪吗？”
“不、不、不，我父亲的辫子，满贞剪不了！”
“不会吧？老祖宗的鞭子，满贞都能剪得了。我涛叔的辫子，她还能剪不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