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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菩提树下

4月19日

感谢你的两封来信。我迟迟未做回答,是因为我想一直等到辞呈批下来再回信。我担心母亲会去找部长,使我的打算难以实现。眼下可好了,辞呈已经摆在面前。我不想告诉你们,上边是多么不愿意批准它,以及部长在信中写了些什么话,否则,你们又该抱怨我了。亲王赠给我25个杜卡盾作为解职金,我感动得几乎掉下泪来。这就是说,我不需要母亲再寄给我上次写信要的那笔钱了。

5月5日

明天我就要离开这儿了。因为我的出生地离途经的某地只有几英里,于是我打算再去看看它,回忆回忆那些虚度的充满幸福梦想的童年时光。当年父亲故亡以后,母亲领着我离开可爱的家园,把自己关进她出生的那个小镇里。如今我又要走进她曾领着我出来的同一道门里去了。再见,威廉,我在途中会给你写信的。

5月9日

我是怀着朝圣者的虔敬心情完成我的故乡之行的。一些意想不到的情感曾在我心中油然而生。在出城通向S地还有大约一刻钟路程的那株大菩提树旁,我叫车夫停了下来。我下了车,让邮车继续往前走,自己准备步行,以便随心所欲地唤起对往事的回忆,尽情地加以重温。瞧,我又站在这株菩提树下啦!曾几何时,我曾无数次地以它为散步的终点和目的。世事无常啊!当初,无知而幸福的我是多么渴望到那陌生的世界里去,为我的心灵寻找丰富的营养,无尽的享受,使我郁闷焦躁的胸怀得以舒畅,得到满足。如今,我从广阔的世界上归来了,我的朋友啊,可希望却已一个个破灭,理想也尽皆消亡了!

我看见那些山峰仍兀立在眼前,我曾多少次希望去攀登它们啊!我曾一连数小时地坐在这菩提树下,心儿却早已飞过山去,尽情地神游在山后的森林与峡谷中。在我眼里,它们显得如此亲切,如此神秘,令人流连忘返。每当到了回家的时刻,我又多么恋恋不舍,多么不愿离开这可爱的地方啊!

我离故城渐渐近了。所有古老的、熟悉的花园小屋都得到了我的问候,而新建的却令我反感,一如其他所有被人们改造过的东西。我穿过城门,一下子就感觉自己到了家。好朋友,我不想细谈,这些对我具有极大魅力的事物,讲出来却十分单调乏味。我决定下榻在市集广场上,那里紧挨着我们家的老屋。我在散步时发现,我们被一位认真的老太太塞在里边度过了童年时代的教室,如今已变成一家杂货铺。

我回味着在这间小屋里经历过的不安、悲伤、迷惘和恐惧。几乎每跨一步,我都能遇上吸引我注意的事物。即使一个朝圣者到了圣城,也很难找到如此之多值得纪念的地方,他的心也很难充满如此之多神圣的激情啊!

仅举千百件经历中的一件为例。我沿河而下,走到了一个有农场的地方,从前我也常来这里,我们男孩子们喜欢在这里的河面上练习用扁平的石块打水漂儿。我至今记忆犹新的是,我有时站在江边目送着江水,心中充满了奇妙的预感,追随着江水正要流去的不可思议的地域,很快发现自己的想像力到了尽头。尽管如此,我仍然努力想下去,直到终于忘情在一个看不见的地方。

你瞧,朋友,我们那些杰出的祖先尽管孤陋寡闻,却也非常幸福!他们的感情和诗作是那么天真!当俄底修斯讲到无垠的大海和无边的大地时,他的话是那么真实、感人、诚挚、幼稚而又十分神秘。

现在我可以和每一个学童讲,地球是圆的,可这又对我有何用处呢?人只需要小小的一块土地,便可以在上边安安乐乐;而为了得到永远的安息,他所需的地方就更小了。

现在我已住在侯爵的猎庄里了。侯爵待人真诚随和,倒也十分好相处。可在他周围,却有一些人令我感到简直莫名其妙。他们似乎并非奸诈之徒,但又没有正派人的样子。有时候,我也觉得他们是诚实的,但仍不能予以信赖。最令我感觉不快的是,侯爵经常人云亦云,高谈阔论,讲一些他听来的或从什么书上读到的陈旧观点。

再说,他重视我的智慧和才气,却胜过重视我的心:殊不知我的心才是我惟一的骄傲,才是我的一切力量,一切幸福,一切痛苦以及一切一切的惟一源泉!唉,我知道的东西谁都可以知道、而我的心却为我所独有。

5月25日

我脑子里有过一个计划,但在它实现以前,我本不打算告诉你。现在反正已经不能成功了,说说也无防。我曾经希望去从军!这个想法在我心中久已有之,我所以追随侯爵来到他的庄上,主要目的也在于此,因为他是XXX地方的现役将军。一次在散步时,我把自己的打算透露给他,他劝我打消这个念头,说除非我真的有此热情,而并非一时心血来潮,否则我就必须听从他的规劝。

6月11日

随你讲什么吧,反正我是待不下去了。你要我在这儿干吗呢?真是度日如年啊!至于侯爵,他待我说有多好就有多好,可我仍然感到不自在。归根到底,我们之间毫无共同之处。他是个有理解力的人,但也仅仅是平平庸庸的理解力罢了,与他交往带给我的愉快,不见得比读一本好书来得多。我打算再待八天,然后再度开始四处漂泊去。

我在这里干的最有意义的事是作画。侯爵颇具艺术感受力。他要是没有受到讨厌的科学概念和流行术语的局限,那么他对艺术的理解就会更深刻一些。有不少次,正当我兴致勃勃地在自然与艺术之宫中畅游时,他却突然自作聪明,从嘴里冒出一句有关艺术的套话来,还自认为恰到好处,把我直恨得牙痒痒的。

6月16日

唉,我不过是个在地球上来去匆匆的过客,一个漂泊者罢了!难道你们不是这样吗?

6月18日

你问我打算去哪儿?那我就说实话吧。我不得不在此地再逗留14天,然后准备考虑去参观×地的一些矿井。但参观矿井只不过是一个借口罢了,目的还是想措此离夏绿蒂近一些,如此而已。我自己也不禁讥笑起自己的这颗心来,但笑归笑,却仍然迁就了它。

7月29日

不,这样很好!好得无话可说!我——她的丈夫!啊,上帝,是你创造了我,要是你还给我这个幸福,那我这一生除了向你祈祷以外,便什么也不再做了。我不想反抗命运,饶恕我的这些眼泪,饶恕我的这些痴心妄想吧!让她做我的妻子!要是我能拥抱这个天底下最可爱的人儿……威廉啊,每当阿尔贝特搂住她纤腰的时候,啊……我的全身便会不寒而栗。

然而,我可以这样说吗,威廉?为什么不可以呢?她和我在一起会比和他在一起幸福啊!他不是那个能满足她心中所有愿望的人。他这个人缺乏敏感,缺乏某种……随你怎么理解吧,总之,在读到一本好书的某个片断时,他的心仍旧一片木然,不会像我的心和夏绿蒂的心那样产生强烈的共鸣,我们发表对另外某个人的行为的感想时,情况也是如此。亲爱的威廉!他虽说也专心一意地爱着她,但这样的爱尽可以获得任何别的报偿啊!

一个讨厌的来访者打断了我。我的泪水已经擦干,但心却乱了。再见,好朋友!

8月4日

不只我一个人的处境是这样,所有的人都失去了希望,所有的人都遭到了命运的捉弄!我去看望住在菩提树下那位贤惠的妇人。她的大儿子跑上来迎接我,听见他的欢叫声,母亲也走了出来,一副垂头丧气的模样。她第一句话就告诉我:“先生,我的汉斯已经死了!”

汉斯是她最小的儿子。我无言以对。

“还有我的丈夫,”她继续说,“他也两手空空地从瑞士回来了,要不是遇着些好人,他不一路乞讨才怪哩,他在半道上还得了寒热病。”

我不知该对她说什么好,只送了一点儿钱给她的小孩,她请我收下几只苹果,我接过了,带着忧伤的回忆离开了那个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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