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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李将军错认舅 刘氏女诡从夫

元顺帝至元年间,淮南有个民家,姓刘,生有一女,名唤翠翠。

生来聪明异常,见字便认,五六岁时便能诵读诗书。父母见他如此,商量索性送他到学堂去,等他多读些在肚里,做个不带冠的秀才。邻近有个义学,请着个老学究,有好些生童在里头从他读书,刘老也把女儿送去入学。

学堂中有个金家儿子,叫名金定,生来俊雅,又兼赋性聪明。与翠翠一男一女,算是这一堂中出色的了。况又是同年生的,学堂中诸生多取笑他道:“你们两个一般的聪明,又是一般的年纪,后来毕竟是一对夫妻。”金定与翠翠虽然口里不说,心里也暗地有些自认,两下相爱。金生曾做一首诗赠与翠翠,以见相慕之意,诗云:

十二栏杆七宝台,春风到处艳阳开。

东园桃树西园柳,何不移来一处栽?

翠翠也依韵和一首答他,诗云:

平生有恨祝英台,怀抱何为不肯开?

我愿东君勤用意,早移花树向阳栽。

在学堂一年有馀,翠翠过目成诵,读过了好些书。已后年已渐长,不到学堂中来了。十六岁时,父母要将他许聘人家。翠翠但闻得有人议亲,便关了房门,只是啼哭,连粥饭多不肯吃了。父母初时不在心上,后来见每次如此,心中晓得有些尴尬。仔细问他,只不肯说。再三委曲盘问,许他说了出来,必定依他。翠翠然后说道:“西家金定,与我同年,前日同学堂读时,心里已许下了他。今若不依我,我只是死了,决不去嫁别人的!”父母听罢,想道:“金家儿子虽然聪明俊秀,却是家道贫穷,岂是我家当门对户?”然见女儿说话坚决,动不动哭个不住,又不肯饮食,恐怕违逆了他,万一做出事来,只得许他道:“你心里既然如此,却也不难,找个媒人替你说去。”刘老寻将一个媒妈来,对他说女儿翠翠要许西边金家定哥的说话。媒妈道:“怎对得宅上起?”刘妈道:“我家翠小娘与他家定哥同年,又曾同学,翠小娘不是他不肯出嫁,故此要许他。”媒妈道:“只怕宅上嫌贫不肯。既然肯许,即有何难?老媳妇一说便成。”

媒妈领命,竟到金家来说亲。金家父母见说了,惭愧不敢当,回复媒妈道:“我家甚么家当,敢去扳他?”媒妈道:“不是这等说。

刘家翠翠小娘子心里一定要嫁小官人,几番啼哭不食,别家来说的,多回绝了。难得他父母见女儿立志如此,已许了他,肯与你家小官人了。今你家若把贫来推辞,不但失了此一段好姻缘,亦且辜负那小娘子这一片志诚好心。”金老夫妻道:“据着我家定哥才貌,也配得他翠小娘过。只是家下委实贫难,那里下得起聘定?所以容易应承不得。”

媒妈道:“应承由不得不应承,只好把说话放婉曲些。”金老夫妻道:

“怎的婉曲?”媒妈道:“而今我替你传去,只说道寒家有子,颇知诗书,贵宅见谕,万分盛情,敢不从命?但寒家起自蓬荜,一向贫薄自甘,若必要取聘问婚娶诸仪,万不能办。是必见亮,毫不责备,方好应承。如此说去,他家晓得你每下礼不起的,却又违女儿意思不得,必然是件将就了。”金老夫妻大喜道:“多承指教,有劳周全则个。”

媒妈果然把这番话到刘家来复命。刘家父母爱女过甚,心下只要成事,见媒妈说了金家自揣家贫,不能下礼,便道:“自古道:‘婚姻论财,夷虏之道。’我家只要许得女婿好,那在财礼?但是一件,他既然不足,我女到他家里,只怕难过日子。除非招入我每家里,做个赘婿,这才使得。”媒妈再把此意到金家去说。这是倒在金家怀里去做的事,金家有何推托?千欢万喜,应允不迭。遂凭着刘家拣个好日,把金定招将过去。凡是一应币帛羊酒之类,多是女家自备了过来。

从来有这话的:“入舍女婿只带着一张卵袋走。”金家果然不费分毫,竟成了亲事。只因刘翠翠坚意看上了金定,父母拗他不得,只得曲意相从了。

当日过门交拜,夫妻相见,两下里各称心怀。是夜翠翠于枕上口占一词,赠与金生道:

曾向书斋同笔砚,故人今做新人。洞房花烛十分春。汗沾蝴蝶粉,身惹麝香尘。殢雨尤云浑未惯,枕边眉黛羞颦。轻怜痛惜莫辞频。愿郎从此始,日近日相亲。——右调《临江仙》。

金生也依韵和一阕道:

记得书斋同笔砚,新人不是他人。扁舟来访武陵春。仙居邻紫府,人世隔红尘。誓海盟山心已许,几番浅笑深颦。向人犹自语频频。意中无别意,亲后有谁亲?(调同前)

两人相得之乐,真如翡翠之在丹霄,鸳鸯之游碧沼,无以过也。

谁料乐极悲来,快活不上一年,撞着元政失纲,四方盗起。盐徒张士诚兄弟起兵高邮,沿海一带郡县尽为所陷。部下有个李将军,领兵为先锋,到处民间掳掠美色女子。兵至淮安,闻说刘翠翠之名,率领一队家丁打进门来,看得中意,劫了就走。此时合家只好自顾性命,抱头鼠窜,那个敢向前争得一句?眼盼盼看他拥着去了。金定哭得个死而复生,欲待跟着军兵踪迹寻访他去,争奈元将官兵北来征讨,两下争持,干戈不息,路断行人。恐怕没来由走去,撞在乱兵之手,死了也没说处,只得忍酸含苦,过了日子。

至正末年,张士诚气概弄得大了,自江南江北、三吴两浙直拓至两广益州,尽归掌握。元朝不能征剿,只得定议招抚。士诚原没有统一之志,只此局面已自满足,也要休兵。因遂通款元朝,奉其正朔,封为王爵,各守封疆。民间始得安静,道路方可通行。

金生思念翠翠,时刻不能去心。看见路上好走,便要出去寻访。

收拾了几两盘缠,结束了一个包裹,来别了自家父母,对丈人、丈母道:“此行必要访着妻子踪迹。若不得见,誓不还家了。”痛哭而去。

路由扬州过了长江,进了润州,风餐水宿,夜住晓行,来到平江。听得路上人说,李将军见在绍兴守御,急忙赶到临安,过了钱塘江,趁着西兴夜船,到得绍兴。去问人时,李将军已调在安丰去屯兵了。又不辞辛苦,问到安丰。安丰人说:“早来两日,也还在此,而今回到湖州驻扎,才起身去的。”金生道:“只怕到湖州时,又要到别处去。”

安丰人道:“湖州是驻扎地方,不到别处去了。”金生道:“这等,便远在天边,也赶得着。”于是一路向湖州来。算来金生东奔西走,脚下不知有万千里路跑过来。在路上也过了好两个年头,不能够见妻子一见,却是此心再不放懈。于路没了盘缠,只得乞丐度日;没有房钱,只得草眠露宿。真正心坚铁石,万死不辞。

不则一日,到了湖州。去访问时,果然有个李将军开府在那里。

那将军是张王得力之人,贵重用事,势焰赫奕。走到他门前去看时,好不威严。金生到了门首,站立了一回,不敢进去,又不好开言。只是舒头探脑,望里边一望,又退立了两步,踌躇不决。正在没些起倒之际,只见一个管门的老苍头走出来,问道:“你这秀才有甚么事干?

在这门前探头探脑的,莫不是奸细么?将军知道了,不是耍处。”金生对他唱个喏,道:“老丈拜揖。”老苍头回了半揖道:“有甚么话?”

金生道:“小生是淮安人氏。前日乱离时节,有一妹子失去。闻得在贵府中,所以不远千里寻访到这个所在,意欲求见一面。未知确信,要寻个人问一问,且喜得遇老丈。”苍头道:“你姓甚名谁?你妹子叫名甚么?多少年纪?说得明白,我好替你查将出来,回复你。”金生把自家真姓藏了,只说着妻子的姓道:“小生姓刘,名唤金定。妹子叫名翠翠,识字通书。失去时节,年方十七岁,算到今年,该有二十四岁了。”老苍头点点头道:“是呀,是呀。我府中果有一个小娘子姓刘,是淮安人,今年二十四岁,识得字,做得诗,且是做人乖巧周全。我本官专房之宠,不比其他。你的说话,不差,不差!依说是你妹子,你是舅爷了。你且在门房里坐一坐,我去报与将军知道。”

苍头急急忙忙奔了进去。金生在门房等着回话,不题。

且说刘翠翠自那年掳去,初见李将军之时,先也哭哭啼啼,寻死觅活,不肯随顺。李将军吓他道:“随顺了,不去难为你合家老小;若不随顺,将他家寸草不留!”翠翠惟恐累及父母与丈夫家里,只能勉强依从。李将军见他聪明伶俐,知书晓事,爱得他如珠似玉一般,十分抬举,百顺千随。翠翠虽是支陪笑语,却是无刻不思念丈夫,没有快活的日子。心里痴想:“缘分不断,或者还有时节相会。”争奈日复一日,随着李将东征西战,没个定踪,不觉已是六七年了。

此日李将军见老苍头来禀,说有他的哥哥刘金定在外边求见。李将军问翠翠道:“你家里有个哥哥么?”翠翠心里想道:“我那得有甚么哥哥来?多管是丈夫寻到此间,不好说破,故此托名。”遂转口道:“是有个哥哥,多年隔别了,不知是也不是。且问他甚么名字才晓得。”李将军道:“管门的说是甚么刘金定。”翠翠听得金定二字,心下痛如刀割,晓得是丈夫冒了刘姓来访问的了,说道:“这果然是我哥哥,我要见他。”李将军道:“待我先出去见过了,然后来唤你。”

将军吩咐苍头:“去请那刘秀才进来。”

苍头承命出来,领了金生进去。李将军武夫出身,妄自尊大,走到厅上,居中坐下。金生只得向上再拜。将军受了礼,问道:“秀才何来?”金生道:“金定姓刘,淮安人氏。先年乱离之中,有个妹子失散。闻得在将军府中,特自本乡到此,叩求一见。”将军见他仪度斯文,出言有序,喜动颜色道:“舅舅请起。你令妹无恙,即当出来相见。”旁边站着一个童儿,叫名小竖,就叫他进去传命道:“刘官人特自乡中远来,叫翠娘可快出来相见。”起初翠翠见说了,正在心痒难熬之际,听得外面有请,恨不得两步做一步移了,急趋出厅中来。

抬头一看,果然是丈夫金定!碍着将军眼睁睁在上面,不好上前相认,只得将错就错,认了妹子,叫声“哥哥”,以兄妹之礼,在厅前相见。

看官听说,若是此时说话的在旁边一把把那将军扯了开来,让他每讲一程话,叙一程阔,岂不是凑趣的事?争奈将军不做美,好像个监场的御史,一眼不煞坐在那里。金生与翠翠虽然夫妻相见,说不得一句私房话,只好问问父母安否。彼此心照,眼泪从肚里落下罢了。

昔日乐昌公主在杨越公处见了徐德言,做一首诗道:

今日何迁次,新官对旧官。笑啼俱不敢,方信做人难!

今日翠翠这个光景,颇有些相似。然乐昌与徐德言,杨越公晓得是夫妻的。此处金生与翠翠只认做兄妹,一发要遮遮饰饰,恐怕识破,意思更难堪也。还亏得李将军是武夫粗卤,看不出机关,毫没甚么疑心,只道是当真的哥子,便认做舅舅,亲情的念头重起来,对金生道:

“舅舅既是远来,道途跋涉,心力劳困,可在我门下安息几时。我还要替舅舅计较。”吩咐拿出一套新衣服来与舅舅穿了,换下身上尘污的旧衣。又令打扫西首一间小书房,安设床帐被席,是件整备,请金生在里头歇宿。金生巴不得要他留住,寻出机会与妻子相通,今见他如此认帐,正中心怀,欣然就书房里宿了。只是心里想着妻子就在里面,好生难过!

过了一夜,明早起来,小竖来报道:“将军请秀才厅上讲话。”

将军相见已毕,问道:“令妹能认字,舅舅可通文墨么?”金生道:

“小生在乡中以儒为业,那诗书是本等,就是经史百家,也多涉猎过的,有甚么不晓得的勾当?”将军喜道:“不瞒舅舅说,我自小失学,遭遇乱世,靠着长枪大戟,挣到此地位。幸得吾王宠任,趋附我的尽多。日逐宾客盈门,没个人替我接待;往来书札堆满,没个人替我裁答。我好些不耐烦。今幸得舅舅到此,既然知书达礼,就在我门下做个记室,我也便当了好些。况关至亲,料舅舅必不弃嫌的。舅舅心下何如?”金生是要在里头的,答道:“只怕小生才能浅薄,不称将军任使,岂敢推辞?”将军见说大喜,连忙在里头去取出十来封书启来,交与金生道:“就烦舅舅替我看详里面意思,回他一回。我正为这些难处,而今却好。”金生拿到书房里去,从头至尾,逐封逐封备审来意,一一回答停当,将稿来与将军看。将军就叫金生读一遍,就带些解说在里头。听罢,将军拍手道:“妙,妙!句句像我肚里要说的话。

好舅舅,是天送来帮我的了!”从此一发看待得甚厚。

金生是个聪明的人,在他门下,知高识低,温和待人,自内至外,没一个不喜欢他的。他又愈加谨慎,说话也不敢声高。将军面前只有说他好处的,将军得意,自不必说。却是金生主意只要安得身牢,寻个空,便见见妻子,剖诉苦情。亦且妻子随着别人已经多年,不知他心腹怎么样了,也要与他说个倒断。谁想自厅前一见之后,再不能够相会。欲要与将军说那要见的意思,又恐怕生出疑心来,反为不美。

私下要用些计较通个消息,怎当得闺阁深邃,内外隔绝,再不得一个便处。日挨一日,不觉已是几个月了。时值交秋天气,西风夜起,白露为霜。独处空房,感叹伤悲,终夕不寐。思量妻子翠翠这个时节,绣围锦帐,同人卧起,有甚不快活处?不知心里还记念着我否?怎知我如此冷落孤凄,时刻难过?乃将心事作成一诗道:

好花移入玉阑干,春色无缘得再看。

乐处岂知愁处苦?别时虽易见时难。

何年塞上重归马?此夜庭中独舞鸾。

雾阁云窗深几许,可怜辜负月团团。

诗成,写在一张笺纸上了,要寄进去与翠翠看,等他知其心事。

但恐怕泄漏了风声,生出一个计较来,把一件布袍拆开了领线,将诗藏在领内了,外边仍旧缝好。叫那书房中伏侍的小竖来,说道:“天气冷了,身上单薄。这件布袍垢秽不堪,你替我拿到里头去,交付我家妹子,叫他拆洗一拆洗,补一补,好拿来与我穿。”再把出百来个钱与他道:“我央你走走,与你这钱买果儿吃。”小竖见了钱,千欢万喜,有甚么推托?拿布袍一径到里头去,交与翠翠道:“外边刘官人叫拿进来,付与翠娘整理的。”翠娘晓得是丈夫寄进来的,必有缘故,叫他放下了,过一日来拿。小竖自去了。

翠翠把布袍从头至尾看了一遍,想道:“是丈夫着身的衣服,我多时不与他缝纫了。”眼泪索珠也似的掉将下来。又想道:“丈夫到此多时,今日特地寄衣与我,决不是为要拆洗,必是甚么机关在里面。”

掩了门,把来细细拆将开来。刚拆得领头,果然一张小小信纸缝在里面,却是一首诗。翠翠将来细读,一头读,一头哽哽咽咽,只是流泪。

读罢,哭一声道:“我的亲夫呵!你怎知我心事来?”噙着眼泪,慢慢把布袍洗补好,也做一诗缝在衣领内了。仍叫小竖拿出来,付与金生。金生接得,拆开衣领看时,果然有了回信,也是一首诗。金生拭泪读其诗道:

一自乡关动战锋,旧愁新恨几重重。

肠虽已断情难断,生不相从死亦从!

长使德言藏破镜,终教子建赋游龙。

绿珠碧玉心中事,今日谁知也到侬。

金生读罢其诗,才晓得翠翠出于不得已,其情已见。又想他把死来相许,料道今生无有完聚的指望了。感切伤心,终日郁闷涕泣,茶饭懒进,遂成痞鬲之疾。将军也着了急,屡请医生调治。又道是“心病还须心上医”,你道金生这病,可是医生医得好的么?看看日重一日,只待不起。里头翠翠闻知此信,心如刀刺,只得对将军说了,要到书房中来看看哥哥的病症。将军看见病势已凶,不好阻他,当下依允,翠翠才到得书房中来。这是他夫妻第二番相见了。可怜金生在床上一丝两气,转动不得。翠翠见了,十分伤情,噙着眼泪,将手去扶他的头起来,低低唤道:“哥哥!挣扎着,你妹子翠翠在此看你。”

说罢,泪如泉涌。金生听得声音,撑开双眼,见是妻子翠翠扶他,长叹一声道:“妹妹,我不济事了,难得你出来见这一面!趁你在此,我死在你手里了,也得瞑目。”便叫翠翠坐在床边,自家强抬起头来,枕在翠翠膝上,奄然而逝。

翠翠哭得个发昏章第十一,报与将军知道。将军也着实可怜他,又恐怕苦坏了翠翠,吩咐从厚殡殓。替他在道场山脚下寻得一块好平坦地面,将棺木送去安葬。翠翠又对将军说了,自家亲去送殡。直看坟茔封闭了,恸哭得几番死去叫醒,然后回来。自此精神恍惚,坐卧不宁,染成一病。李将军多方医救,翠翠心里巴不得要死,并不肯服药。展转床席,将及两月。一日,请将军进房来,带着眼泪对他说道:

“妾自从十七岁上抛家相从,已得八载。流离他乡,眼前并无亲人,止有一个哥哥,今又死了。妾病若毕竟不起,切记我言:可将我尸骨埋在哥哥旁边,庶几黄泉之下,兄妹也得相依,免做了他乡孤鬼,便是将军不忘贱妾大恩也。”言毕大哭,将军好生不忍,把好言安慰他,叫他休把闲事萦心,且自将息。说不多几时,昏沉上来,早已绝气。

将军恸哭一番,念其临终叮嘱之言,不忍违他,果然将去葬在金生冢旁。可怜金生、翠翠二人生前不能成双,亏得诡认兄妹,死后倒得做一处了。

已后国朝洪武初年,于时张士诚已灭,天下一统,路途平静。翠翠家里淮安刘氏有一旧仆,到湖州来贩丝绵,偶过道场山下,见有一所大房子,绿户朱门,槐柳掩映。门前有两个人,一男一女打扮,并肩坐着。仆人道大户人家家眷,打点远避而过。忽听得两人声唤,走近前去看时,却是金生与翠翠。翠翠开口问父母存亡,及乡里光景。

仆人一一回答。已毕,仆人问道:“娘子与郎君离了乡里多年,为何到在这里住家起来?”翠翠道:“起初兵乱时节,我被李将军掳到这里。后来郎君远来寻访,将军好意,仍把我归还郎君,所以就侨居在此了。”仆人道:“小人而今就回淮安,娘子可修一封家书,带去报与老爹、安人知道,省得家中不知下落,终日悬望。”翠翠道:“如此最好。”就领了这仆人进去,留他吃了晚饭,歇了一夜。明日将出一封书来,叫他多多拜上父母。

仆人谢了,带了书来到淮安,递与刘老。此时刘、金两家久不见二人消耗,自然多道是兵戈死亡了。忽见有家书回来,问是湖州寄来的,道两人见住在湖州了,真个是喜从天降!叫齐了一家骨肉,尽来看这家书。原来是翠翠出名写的,乃是长篇四六之书。读罢,大家欢喜。刘老向仆人道:“你记得那里住的去处否?”仆人道:“好大房子!我在里头歇了一夜,打发了家书来的,怎不记得?”刘老道:“既如此,我同你湖州去走一遭,会一会他夫妻来。”

当下刘老收拾盘缠,别了家里,一同仆人径奔湖州。仆人领至道场山下前日留宿之处,只叫得声:“奇怪!”连房屋影响多没有,那里说起高堂大厦?惟有些野草荒烟,狐踪兔迹。茂林之中,两个坟堆相连。刘老道:“莫不错了?”仆人道:“前日分明在此,与我吃的是湖州香稻米饭,苕溪中鲜鲫鱼,乌程的酒。明明白白,住了一夜去的,怎会得错?”

正疑怪间,恰好有一个老僧杖锡而来。刘老与仆人问道:“老师父,前日此处有所大房子,有个金官人同一个刘娘子在里边居住,今如何不见了?”老僧道:“此乃李将军所葬刘生与翠翠兄妹两人之坟,那有什么房子来?敢是见鬼了!”刘老道:“见有写的家书寄来,故此相寻。今家书见在,岂有是鬼之理?”急在缠带里摸出家书来一看,乃是一幅白纸,才晓得果然是鬼。这里正是他坟墓,因问老僧道:“适间所言李将军何在?我好去问他详细。”老僧道:“李将军是张士诚部下的,已为天朝诛灭,骨头不知落在那里了,怎得有这样坟土堆埋呢?你到何处寻去?”刘老见说,知是二人已死,不觉大恸,对着坟墓道:“我的儿!你把一封书赚我千里远来,本是要我见一面的意思。

今我到此地了,你们却潜踪隐迹,没处追寻,叫我怎生过得!我与你父女之情,人鬼可以无间。你若有灵,千万见我一见,放下我的心罢!”

老僧道:“老檀越不必伤悲。此二位官人、娘子,老僧定中时得相见。

老僧禅舍去此不远,老檀越,今日已晚,此间露立不便,且到禅舍中一宿。待老僧定中与他讨个消息回你,何如?”刘老道:“如此,极感老师父指点。”遂同仆人随了老僧,行不上半里,到了禅舍中。老僧将素斋与他主仆吃用,收拾房卧安顿好,老僧自入定去了。

刘老进得禅房,正要上床,忽听得门响处,一对少年的夫妻走到面前。仔细看来,正是翠翠与金生。一同拜跪下去,悲啼宛转,说不出话来。刘老也挥着眼泪,抚摸着翠翠道:“儿,你有说话只管说来。”

翠翠道:“向者不幸,遭值乱兵。忍耻偷生,离乡背井。叫天无路,度日如年。幸得良人不弃,特来相访,托名兄妹,暂得相见。隔绝夫妇,彼此含冤。以致良人先亡,儿亦继没。犹喜许我附葬,今得魂魄相依。惟恐家中不知,故特托仆人寄此一信。儿与金郎生虽异处,死却同归。儿愿已毕,父母勿以为念。”刘老听罢,哭道:“我今来此,只道你夫妻还在,要与你们同回故乡。今却双双去世,我明日只得取汝骸骨归去,迁于先垄之下,也不辜负我来这一番。”翠翠道:“向者因顾念双亲,寄此一书。今承父亲远至,足见慈爱。故不避幽冥,敢与金郎同来相见。骨肉已逢,足慰相思之苦。若迁骨之命,断不敢从。”刘老道:“却是为何?”翠翠道:“儿生前不得侍奉亲闱,死后也该依傍祖垄。只是阴道尚静,不宜劳扰。况且在此溪山秀丽,草木荣华,又与金郎同栖一处。因近禅室,时闻妙理。不久就与金郎托生,重为夫妇。在此已安,再不必提起他说了。”抱住刘老,放声大哭。寺里钟鸣,忽然散去。

刘老哭将醒来,乃是南柯一梦。老僧走到面前道:“夜来有所见否?”刘老一一述其梦中之言。老僧道:“贤女辈精灵未泯,其言可信也。幽冥之事,老檀越既已见得如此明白,也不必伤悲了。”刘老再三谢别了老僧,一同仆人到城市中,办了些牲醴酒馔,重到墓间浇奠一番,哭了一场,返棹归淮安去了。至今道场山有金翠之墓,行人多指为佳话。

此乃生前隔别,死后成双,犹自心愿满足,显出这许多灵异来,真乃是情之所钟也。有诗为证:

连理何须一处栽?多情只愿死同埋。

试看金翠当年事,愦愦将军更可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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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炎黄渡

    炎黄渡

    上苍将亿万生灵玩弄于鼓掌之中,却又给了他们抗争的机会。一种异象便代表了一种道,每个修炼者都有着自己的异象,或是天生赋予,或是靠感悟而来。在传说中更是有着十大禁忌异象,之所以将他们称作为禁忌,因为在万古的岁月中,曾有人靠着他们挣脱过天的束缚,达到一个未知的层次………………………………………………………………………………………………………………………………………《炎黄渡》群号:315843869,大家可以进群交流,为作者提出不足之处,感谢大家的支持了。
  • 嗜睡王妃爱使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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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朝穿越,灵魂替换,她成了已逝的沐家三小姐。她是前朝沐三小姐,他是当朝绝王。传闻,她身子孱弱,命不久于世,人人都说她红颜薄命。传闻,他身中奇毒,活不过子时,人人都说他蓝颜薄命。传闻,她嗜睡如命,扰她者一律使毒抹杀。传闻,他洁癖如命,近他者一律血溅当场。一召圣旨落下,她成了他的王妃。洞房花烛夜,红烛摇曳。女子坐至喜床边,目视床榻上的男子,连连打哈欠,惹得男子满头黑线,眼眸冰冷地扫向她。“王爷既然不能洞房,能否把床榻让给娘子安睡片刻。”“王妃又如何知本王不能洞房。”“王爷都活不过子时,又如何能洞房,这不是害惨娘子么。”“听王妃的语气,似乎很希望本王就一命呜呼。”“王爷所言…啊…”
  • 再爱难回头

    再爱难回头

    我们什么时候竟变成了这般模样?很多东西不是你想要就能够拥有的其实我也没有算和你在一起只是想能够喜欢你就好了但是上天给我了这个机会我一定会珍惜的可是阿苏昀哲你自己不珍惜我又有什么办法呢一生酷爱苏昀哲再爱难回头。致我的学校生活。
  • 逆天仙魔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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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何为灵修?既是灵力之修,也是灵魂之修,灵魂人之根本!观万物成凝聚心像,心像成灵力生,是为灵徒!灵力与肉身融合,生个细胞都是灵力载体,是为融灵!灵台,灵魂之台,铸无上灵台,承载心像!炼魄涅魂,人之灵魂分三魂七魄,七魄在灵台之上,与心像融炼,就成强大法相,三魂涅槃化生无上之力!
  • 烈马传奇

    烈马传奇

    人生第一部小说写完了,可以说真的不满意,以后再慢慢改吧。
  • 福妻驾到

    福妻驾到

    现代饭店彪悍老板娘魂穿古代。不分是非的极品婆婆?三年未归生死不明的丈夫?心狠手辣的阴毒亲戚?贪婪而好色的地主老财?吃上顿没下顿的贫困宭境?不怕不怕,神仙相助,一技在手,天下我有!且看现代张悦娘,如何身带福气玩转古代,开面馆、收小弟、左纳财富,右傍美男,共绘幸福生活大好蓝图!!!!快本新书《天媒地聘》已经上架开始销售,只要3.99元即可将整本书抱回家,你还等什么哪,赶紧点击下面的直通车,享受乐乐精心为您准备的美食盛宴吧!)
  • 术士探案录

    术士探案录

    人生如苦海,活着已是不易,犯罪者就如同在苦海中兴风作浪,不过风平浪静后,阳光总会出现。群号:147675376
  • 醉爱那些年

    醉爱那些年

    你有后悔的事吗,你有难忘的人吗,我穿越而来,只为那醉生梦死里醉爱的那些年的那些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