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认为，诗人面对两个方向：其一，对人群、语言、社会的世界和他传达的媒体工具；其二，对超乎人类的无语界、以自然为自然的世界，在语言风俗习惯和文化发生之前，在这个境中没有文学。他的散文集《大地家族》有这样的话：
“最受无情剥削的阶级是：动物、树木、水、空气、花草。”“那包含万变的永远不变。”
寒冷只占据冬天，月亮只照耀夜晚。任何事物都有它适用的场所。人的智慧、谋略、心计可以用来交际，用来谋生，但不可用来交友，尤其不可用于爱情。爱情是与生命结为一体的，是与生命一样自自然然的。爱情不问为什么，就像向日葵，早晨就面向东方，黄昏就面向西方。
1月25曰
人生有两极，或者上天堂，或者下地狱。上帝或魔鬼都潜伏在你的体内。所谓上帝或神，就是人有可能达到的至善至美。天堂的欢乐就是人追求和通向至善至美境界的欢乐；地狱的痛苦就是丧失信仰、放纵感官的堕落了的精神的痛苦。
世界上曾存在过许多人，每一代都有刻意迈向至善至美境界的人，我们将他们称为智者、伟人、圣贤。我们迈向彼岸，就是让我们身上体现神或上帝的影子，体现完美和至善。
以前，他从文字中了解人类，从“人类”这个被赋予神圣意义的概念里了解人类，因而他爱整个人类。现在，他从现实中了解人类，从他所接触到的一个个具体的人身上了解人类，因而他只爱人类中的一小部分人。
这一小部分人包括：儿童；下层中那些纯朴、善良的人；献身于美好事物、体现人类公正、智慧、博爱的人。
2月9日
大地在变软，天空在发蓝。风从北方向南方整整走了一个冬天，它的最前面的一员仿佛取了东西后，返回又路过这里。它告诉站在这大路边看着它的我，春天已被它领来，只是路上每到一个地方便被人们围住，请春天释放被寒冷囚禁的河流、土地和生物。但春天正向这里走来。请大地准备好盘子，请村庄准备好篮子，春天要给大地带来花朵，要给村庄带来温暖。春天一路向北方走去，使所有受寒冷虐待的都得到解放。春天最终去了哪里，春天何时从北方返回南方，从没有人知道。人们只是一年一度望着春天来的方向，望着南方。
1月1曰
现在已是二十世纪九十年代了，这一昨天到今天的意义，也许只有国家由专制跨入民主，人民由战争进入和平，农民由耕种迎来收获，妇女由妻子变做母亲，男子由少年进入青年等等来同它相比。
这同生活着的人们有什么相关呢？人们没有觉得今天与昨天有什么不同。河水仍然以旧有的形态东流，生活依旧。
这是最后十年的第一天，在这十年中我将度过生命中重要的时期，三十岁至四十岁是我们旅程的中途，你旅程终结时呈现什么状态，取决于这十年的每一天。
1月2曰
冬天的原野上，对风的感觉，的确是一种流动，仿佛站在水流里。
在我穿越田野的时候，我看到一只鹞子，它盘旋，长时间浮在空中不动，它好像看到了什么，俯冲下来，未及地面又升空。我想象它看到了一只野兔，早已绝迹的野兔，梭罗的话：要没有兔子和鹧鸪，一个田野还成什么田野呢？它们是最简单的土生土长的动物，与大自然同色彩、同性质，如树叶和土地是最亲密的联盟。不能维持一只兔子的生活的田野一定是贫瘠无比的。不管发生怎么样的革命，兔子和鹧鹄一定可以永存，像土生土长的人一样。我看到了一只鹞子，就想起了田野过去的繁荣。
1月7曰
今天是三十岁生日。“三十而立”，这里大概包括生活基础、人生观点、价值评判的定型，更主要的指未来成果的萌芽。从古代观点看，三十岁是人生的赤道，童年与晚年是两个极地，现代人生的赤道则已延伸到四十岁。三十岁是根，以后的十岁是茎，四十岁以后是果。从今天起这黄金的十年。
有了爱，生日过得隆重、欢快。
1月11日
历史的尘埃，强盗的夜，空气的肢体，早晨的开明，黄昏的谜，思想的遥远，水的稳固，学者的神经，魔鬼的绿色，白云的玩笑，麻雀的普及，科学的灾难，幸福的人生，无知的乐趣，财富的起因，流水的女人，雪色的童年，树木的基础，大地的承受，悲剧的力量，幻想的国王，老鼠的走廊，春天的融化，花朵的圆满，智慧的风向，谋略的小巧，权力的愚蠢，文字的舒畅，火里的冬天。
1月27曰
旧历年正月初一。醒来外面已落下了雪，雪飘着构成了自然的壮景，这种喜悦的获得不需任何费用，这是对商品社会的最大讽刺。想一想世界上有些地区的人从不知雪为何物，《百年孤独》中马贡多的村民见见冰块要付钱给吉普赛人。这场雪是自然赐给今年冬天最大的礼物，“瑞雪兆丰年”，这是对农业而言，农民的幸福。但这场雪无疑把希望和美好前景带给了所有的人。
1月28日
雪继续下着，雪片比昨天大些。苦苦等待了一年的田野，这样的雪并未把它完全盖住。在老家的院子里，在祖父的劝阻中，在祖母和姑姑们好奇的注视下，在雪不断落在身上的情景里，我们堆起了一个雪人，（天气寒冷，雪是散的）胖墩墩地坐在院子里，煤球是眼睛，玉米核翘着做了鼻子，桔皮构成嘴，围巾和纽扣，头上戴一顶旧草帽，一副娃娃或雪中农夫的憨厚形象。雪人的出现，使我们重温了童年，一个童话中的农家院落。
可以没有风，可以没有雨，但不可以没有雪，世界伟大的纯洁的力量。凡是在人们愿望中发生的事情，都是围绕雪进行的。
2月4日
立春。这节气是冬天的丧钟，无声地在大地上鸣响。这时冬天仿佛是一只被赶出了门槛的狗，主人在努力清除它留下的气味和无形的幻影。太阳正从南方赶来，你把耳朵贴在地上会隐隐听到太阳那沉重的脚步声。冬天依然是强大的，残雪尚未彻底融化，整个大地斑斑点点，好像一头垂首吃草的花斑母牛。我站在小山上，明显地感觉着一种新的东西，冷风从东南方吹过来，辽阔大地正缓缓舒展开来。我想到了许多意象：容纳江河的大海，聚拢船舶的港湾，渐渐泛白的黎明，转悲为喜的心情，承受住一切灾难的心胸。
2月8曰
大路是把自然分割开来的东西，小路在自然之中。我躲开大路就是躲开污染之源的汽车，躲开为逐利而来去匆匆的脸上失去善意与安详的行人，躲开妨碍我深入事物本质、寻求万物联系的东西。
2月17日
上午，细密的大雪漫天飘动。连续几天了，像夏天一样，天空阴沉，出现了几次大雾，令人想念太阳。雾仿佛是浓重、凝缩起来的改变了颜色的阳光。而雪仿佛是太阳碎了。雪片落到地上便融化了，很长时间地面还没有雪的痕迹，仿佛泥土吞噬了它们。雪不能在地面积起来，雪片便仿佛是无数找不到栖身之地的鸟。这里存在着大的不和谐，反自然，罕见。雪落在水里的样子很美观，就像落在沉默里、深渊里、鱼口里。
2月18日
终于没有形成雪，第一场雨降临了。没有雷声，雨滴是细小的，这是春雨的特点。如果地面水洼中不显示出雨点砸在里面而形成的水环，在门窗紧闭的屋子里你既看不到雨形，也听不到雨声。俄罗斯有句读语“用冰块打苍蝇”，意思是不可能的事。而雨与光裸、铁色的树木相遇仿佛是不可能事情的实现，它就给我这样一种感觉。雨怎么能不落在叶面上呢，躲在大树下怎么能不避雨呢？雨在赤条条的树枝上形成微小的珠儿，仿佛是树木的萌芽，令人感动的东西。雨使这个尚未萌芽的世界黑起来了。
2月20日
“在黑色的燕麦地里密密地放着淡色的燕麦垛。两个农民在割燕麦，燕子在飞舞。院子旁母鸡在草丛里觅食。畜群牧在翻耕过的休闲地和割过庄稼的地里。”
这是托尔斯泰笔记本中的一段描写。外在物象最直接的描写，在反映与被反映之间是最短的距离，最自然的词汇像流水那样随低地而行。这样的简简单单的描写，如果不是舍弃了聪明、虚荣与做作的，胸襟像宇宙那样吐故纳新，感情如地狱一样深，富于大的若愚一般的智慧，与全人类同命运的人，是写不出来的。随时都可证明这点。
早晨，窗外很亮，能看到微蓝的天空，天空的蓝和阳光的金黄都很鲜明，空间明亮，一个完全的夏天的早晨。天空掩盖，太阳隐没很久之后，神的心境仿佛舒畅了，我们同快乐的神在一起，心情也明朗。
2月25曰
当房间内没有任何声响，耳朵也会听到一种声音，仿佛遥远的昆虫的声音，这是耳朵自己制造的声音。
把你置身于光明下的地球，也会把你送入黑暗中。地球用自己巨大的身影，像鸟用双翅护卫雏鸟那样护卫人类，地球的翅是夜。地球一面明一面暗交替进行，在巨大的球面上喧响与寂静也交替进行，如同群众集会上这里的歌声刚落，那里的歌声又起。
3月
三月是万物的起源，植物从三月出发就像人从自己出发，温暖与光明从太阳出发。三月是一条河，两岸是冬天和春天。三月是牛犊、马驹、羊羔、婴儿和黎明。三月的人信心百倍，同远行者启程前一样。在三月你感到有某种东西在临近，无须乞求和努力便向你走来的东西。三月连婴儿也会胆大，三月的房间最空，影子变浓。三月让人们产生劳动的冲动，土地像待嫁的姑娘，周围响着萌芽绽开的声音（恐惧从黑暗出发，阴影从光出发，理想从现实出发）。三月的村庄像篮子，接纳阳光，老人在墙根下走动（三月少女最多情）。总之你感觉三月像一只花蕾，三月本身就是开放。三月让人想远处，三月有人打点行装。到了年终，通向乡村的每条大道上都有归家的人。三月需要做的事很多（语言从表达出发〕。
10月
十月，秋天仿佛向后推移了，大片的玉米还未收获，田野也并不热闹，农民似乎还要等几天。往年田地已经空空荡荡，小麦破土，新生与垂老并存。树木仍然郁郁葱葱，生机盎然，只有几种敏感的草木呈现金色。
十月一日去门头沟所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