及审美解读
刘震云是当今文坛颇有影响的青年作家。他的名字是与《塔铺》《新兵连》《单位》《一地鸡毛》《官场》《官人》《头人》《温故一九四二》《新闻》等一批众所周知的中短篇佳作联系在一起的;而其两部长篇《故乡天下黄花》《故乡相处流传》,相比之下就显得陌生了些。的确。如果把刘震云既有作品序列作为一个封闭的实体来考察,从前期的《塔铺》《新兵连》,到中期的《一地鸡毛》《官人》,再到后期这两部长篇,是经历了一个嬗替与变异过程的。作为荒诞小说,不论从文化内涵,还是审美意蕴上,《故乡相处流传》尤其体现出强烈的变异性和超越性。
这是一部形态独特的长篇。一向被封为“新写实”健将的刘震云,在这书中,完全同“新写实”挥手作别了。《故乡相处流传》以诸般创作手法的杂糅:现实、魔幻、古典、浪漫、象征、荒诞,兼容并包,体现出多元审美指向。作品取材于作家故乡——河南延津。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刘震云那贫瘠而又盛产故事的家乡,成全和垫高了他的创作。事实上,故乡已成为刘震云情感的出发点和创作的原动力,成为他思考的逻辑起点。以延津为背景,《故乡相处流传》表现了广阔深远的内容。它披着荒诞的外衣,展示出历史的运演,文化的变迁,在轻松谐谑的表象下,潜隐着深深的情愫,寄寓着峻严的思考,这使小说达到了一定的文化哲学高度。作为思想的产物,其文本不是机械操作式的编撰,而是主体自由性灵的迸射飞扬,虽非碧海掣鲸,却也气势不凡。于是小说显示出超拔的文化意义和独特的审美价值。
有人认为《故乡相处流传》是刘震云创作上的退步与滑坡。我觉得它不是退化,而是升华,是创作主体从必然王国进入自由王国的标志。它之于刘震云从前作品,恰如鲁迅《故事新编》之于《呐喊》《彷徨》,实则奉献出一种新形式,辟开了一片新疆域。因此称它是刘震云创作道路上的里程碑,并不为过。小说充满了谬悠之说,荒唐之言,无端涯之辞,带有很强的主观随意特征,仿佛一次玩世不恭的游戏活动。然而,这实在是一部沉痛之作,它是真正沉痛到骨子里、严肃到骨子里去了,是骨子里的大严肃、大沉痛。从季汉三国到文化大革命,小说的跨度长达千年,其时间是主观性的,常常被随意拉长、缩短、扯散、收敛,而其空间亦常常倒置、重叠、错位、交叉,极富跳跃性地频繁切换着。事实上,小说把空间扩展到了整个中国历史,把时间观念也压缩到了同一层面上,从而在历史的共时性中表达出一种寓言般的现实感,在怀想的梦域里对历史进行重构、修复。“似花还似非花”,小说讲的是历史,却又不是历史。作家在非现实的虚构的语境里是有所寄托的,简言之,即借历史酒杯,浇自己块垒。刘震云要在历史那枯死的树干上,嫁接青色的枝,绿色的叶,和怪异的果,他要以自由性灵和可贵的主体创造精神,为历史注入血性、赋予灵性。所以,在《故乡相处流传》里,刘震云的貌似向历史遁逸,实则是为了更好地直面现实。他将历史现实化,又将现实历史化,于是历史成为现实的投射,现实成为历史的影子,二者互为镜像,由此生发出奇妙的韵味。刘震云跋涉于中国文化这个巨大的怪圈中,认真地探讨了这块土地上的历史/文化/政治间的多边关系,它们对人性的制约,以及其间的种种双向同构和交叉渗透。通过对传统正史观念的解构,刘震云揭示出历史深处弥漫的冲天血腥和龌龊,从而将人道之矛指向了更为深远的历史之腹,这实为对历史本真图景的还原。小说文本因之获得了一种内在超越品格。
话语民间化,是《故乡相处流传》最大的文本特征。话语民间化意指小说文本形态或曰小说本体向民间的还原,它包括内在意蕴的民间化和形式包装的民间化两个方面,如主题、题材、结构、框架、故事、情境、情节、人物、语言、氛围、格调等等,而语言口语化则是话语民间化的显在表现。以大白话的运用为标志,《故乡相处流传》呈现出十足的乡土气派和强烈的民间意味。小说率性而作,随意而言,如跑野马,如驱野羊;又似行云流水,滔滔而下,有汪洋恣肆之感,无描头画角之态。其行文直接采用农民话语,本色地道,轻松随便,一如闲谈聊天,却也真力弥漫生机焕然,呈现出返朴归真的自在状态,令人读之不忍释卷,获得沦肌浃髓般的美感。小说分为整齐的四板块:一、在曹丞相身边;二、大槐树下告别爹娘;三、我杀陈玉成;四、六〇年随姥姥进城。这四个板块,代表了不同时期富有意义的四段历史,展示出一幕幕活灵活现的讽刺剧。作为一次对正史观念的颠覆与反拨,一次对权威话语的破坏和解构,小说的武器是民间话语。刘震云以民间形式,对历史作了陌生化处理,使之呈现出迥异的面貌。作家正是选取了典型的民间视角来切入文本的。小说如同口头文学创作,正史中高大光辉的帝王将相——曹操、袁绍等人,成了与寻常百姓无异的下里巴人。“曹丞相屁声不断,其他人都憋着忍着。”“曹(操)、袁(绍)在那里联合骂刘表。一个说:‘这灰孙子’,一个说:‘我操他二姨’。”震惊历史的官渡之战,竟然是以曹、袁争夺小寡妇为导火索;他们口口声声“妈拉个×”、“鸡巴操的”,全无大人物的神圣庄严,而露出十足的无赖本相、流氓嘴脸。整个小说嬉笑怒骂,幽默泼辣,粗朴率真,意趣横生。正是这种话语民间化和语言口语化,才使刘震云小说文本形态变得轻松灵活,通脱放达,厚重而不板滞,用力随意而又有轻重缓急,不拘泥,不迂执,富开合感、融通感,体现出自由的野味。
人物符码化,是《故乡相处流传》的又一特征。刘震云笔下的人物,很少有正儿八经的名字:猪蛋、孬舅、瞎鹿、片锣、六指、瓦碴、白石头、白蚂蚁、胖头鱼、柿饼脸、小麻子……这种以姓氏、绰号甚至外形特征代名,便是一种人物符码化的显在标志。刘震云笔下,既有帝王将相,官人权贵,知识分子,更多市井村夫、引车卖浆之徒,三教九流,喧喧攘攘,五行八作,聚于一堂。刘震云将一尊尊符码化了的群体塑像炮制“出笼”,推到社会的、历史的、人性的大舞台上,你争我夺,你碰我撞,演出一幕幕悲喜剧。作为群像小说,作家以符码化的方式,全方位地展示了一个个灰色的小人物,一群群奴才、虫豸和蛆虫的面影,由之对人性进行深刻的剥离剖析,揭示出人的异化和社会的病态,进而发掘民族心理的劣根性和中华民族人性恶的渊源。符码化是一种类型化手法。在人物刻画上,刘震云重共性,轻个性,重群体心理,不重个体性情,体现出对国民人格的整体认知和普遍把握。缘此,刘震云实践了鲁迅的创作原则:“砭痼弊常取类型。”是的,像鲁迅那样,刘震云的创作始终是以人为本位、以人为轴心的,他热切关注着人的生存状态,关注着国民性的改造。通过人物符码化,刘震云以其本文,为整个中国人和华夏民族提供了一面镜子。
人物符码化,指向的是文本象征化。《故乡相处流传》在本质上是一部大寓言体长篇,具明显的怪诞色彩和整体象征性,象征—深度模式的运用昭然可见。其中的一些细节,如白蚂蚁死后身上飞出一队队蚂蚁,小麻子被砍头时脖子里冒出一股股黑烟,以及那些会乱扭乱蹦自己行走的猪尾巴,这一切的一切,无不被限制在象征的意义和寓言的框架内。总之,刘震云笔下的一个个符码式人物,实为整个中国人的众生相,而他笔下的一个个小村小镇小县,也实为大的乡土中国的缩影。小人物、小背景、小情境是与大精神、大风度、大气魄相呼应沟通的。
反讽普遍化,也是《故乡相处流传》的一大特色。刘震云小说可谓无往而不反讽。他的反讽,不是懒得批判,而是一种迂回战术,是对于丑陋的人事物态所采取的曲折机智的抨击、揶揄与戏弄。正话反说,明褒暗贬,绵里藏针,不露声色,乃是反讽的特征。小说中的“我”,是以文人/知识者的身份贯通古今而存在的,但这里的文人/知识者不再是受人崇仰景慕的文化英雄和帝师王佐之才,而是沦为无聊的小丑、不得意的娼妓、朝三暮四的投机者;文学则成了可有可无的缀饰。这个“我”,一会儿当捏脚人,一会儿当刽子手,有时像顽童,有时像无赖,油腔滑调,嘻嘻哈哈,攀龙附凤,逢迎拍马,实为当今社会某一类知识者与文化人的绝妙画像,是对丧失了话语权而又怀有强烈的话语欲望的、患了失语症的当代文人尴尬处境的一次反讽式写照。在小说中,通过“我”,刘震云嘲弄世界,嘲弄他人,嘲弄一切,更嘲弄自己、作践自己,全没一点正经,却也不无真诚,满含沉痛。
小说表现了几位历史上赫赫有名的大人物:曹操、袁绍、朱元璋、西太后等,但人物名声地位的显赫伟大与其实际人格的龌龊下贱,恰形成绝大反讽。在小说中,曹操,这位雄才大略的军事家、政治家、诗人,原来竟是一个拾粪的出身,他爱放屁,爱玩小寡妇,头上长疮,脚趾流脓,朝三暮四,翻云覆雨;朱元璋,这位“举动撼山河,呼吸变霜露”的一代开国君主,原来只是一个大和尚,一个窥视狂、包打听,一个毒如蛇蝎的小人;威福齐天的西太后呢?“柿饼脸,细眉毛,眯眼,大嘴,尖鼻头,小耳朵如狼,大脑门如驴……”竟然是剃头匠六指的恋人、从前的牧羊女柿饼脸姑娘!通过语言反讽和情境反讽,刘震云把罩在历史人物身上的矜持的甲胄和虚假的光环统统剥落、消解,露出其很不光彩的一面,全无一点正经,而又别有深意存焉。通过反讽的中介和审美的渠道,刘震云达到了文化批判、社会批判、历史批判、政治批判、人性批判的鹄的。这不能不说是作家高明的批判策略。
《故乡相处流传》指涉了一系列深刻的文化命题。也许,历史仅仅是一种陈陈相因的“流传”,一个代代加工的故事,一具小孩子手中的变形金刚;但刘震云却分明把它看得很重很重。小说引导我们去破译那表层文本下所隐含的深层意蕴,感受作家寄寓其间的千年忧患百年孤独。于是,从字里行间文本深处,我们听到了重重的叹息,还有那深深的呼唤。《故乡相处流传》,这是一部多么有意义的作品。
1995年5月20日定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