忧儿跟着刖儿刚离开,香宁便给豫宁盖好被子,然后端着鸡汤走到了门边,远远地注视着忧儿正朝城堡走去的娇小身影,轻轻地叹了口气。一转身,才发现黑豫正站在他的屋子前看着自己。
见他抿紧嘴唇,看着自己若有所思的表情,跟平时那阳光般的表情不太相象,于是香宁也站在自家的门前与他互相对视着,心想:他听见了什么?会用这种莫名其妙的眼神看着自己?
两人离远互相注视,一位是年轻帅气的男人,一位却是年老色衰的“丑婆婆”,香宁实在不猜想不出来,他这样注视着自己的原因。
黑豫其实刚刚想要敲门进去看那小女娃,却在敲门前听见了婆婆的哭声,那是第一次听见婆婆哭,以前被圣城的村民误会,说要烧死她,她都没有伤心过,可是为何这一次会哭得如此伤心?然后,他选择缩回了手,回到了自己的屋里。
接着,在拿着婆婆送的仙女木雕发呆的时候,黑豫竟然想象起婆婆哭时的模样来,那布满皱纹的眼睛,其实还是很漂亮,要是那双眼睛落泪的话,是什么模样?想着想着,那画面居然跟自己手中的木偶重叠了,他似乎记起了什么事情,可是只有一瞬间,只是一个画面——那是仙女的泪眼,为什么他脑海中会浮现温泉内那位仙女落泪的眼睛?画面如此真实,让黑豫吓了一跳。
然后,正在发愁的黑豫却听见了婆婆的笑声,虽然依然低沉,可是很好听,只是为什么,这个笑声又似乎跟自己脑海中的某个画面重叠了?
这么多年了,黑豫从来没见婆婆哭过笑过,他一直以为婆婆是一个久经沧桑的人,所以面对任何事情都是波澜不惊的,只是这个晚上,不过是一声低泣和一串笑声,竟能牵动自己早就忘记了的记忆?还有心跳?
所以,黑豫注视着香宁,此时进入了自己的冥想中:那个小女娃是谁?为什么能轻易牵动婆婆的情绪?婆婆又是谁?为什么总能在无意间牵动自己的情绪?
再也忍受不了这样的互相注视,身为婆婆的香宁选择自己去打破沉默。她径直地走到了黑豫的面前,将手中的鸡汤送到了他的大手上:“宁宁不喝,你喝了吧。”然后转身就要离开了。
离开前,她也只听见黑豫讷讷地,十分顺从地应了一声:“嗯。”
他变乖了,香宁觉得反而不习惯了,从前的黑豫根本不是现在这样,可是那又如何呢?从前的瓜尔佳·香宁也不是现在这样的啊。
圣王完成第一个历练,抓来了瓜尔佳·香宇的女儿的消息很快便传到了圣城每个人的耳中。
这一天,豫宁病愈醒来后,看不见香宁,便想开门出去瞧瞧。没想到一瞧便爱上了这里,鸟语花香,蓝天白云,绿坡白羊,加上深蓝色的湖面以及宏伟的褐色城堡,没想到,会有比临水山庄更美的地方,这里一定叫做世外桃源吧?
怀着兴奋莫名的心情,带着惊艳的微笑,豫宁不敢相信地享受着眼前的景色,慢慢地走出了竹屋,来到了湖边。
“是她吗?”
“就是她!”
“那个心如蛇蝎的坏女人的女儿!她跟她娘亲长得好象喔!”
“真丑。”是几个年纪比较大的小孩子,在湖边缓缓地起身,对豫宁指指点点。
豫宁不明所以地看向他们,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只好朝他们露出了笑脸:“你们在说我吗?”
“丑八怪!笑什么笑?!”有人开始用藏语骂了起来。
豫宁虽然听不懂,可看那人的表情不太友善,于是她只好摇摇头,说道:“对不起,我听不懂。”想要用身体语言去跟对方沟通。
可下一刻,居然有人开始拾起地上的石头扔向她。
“啊……”被打中脸颊了,豫宁因为痛所以轻喊了一声,“我……你们……?”
一个人开始扔,便有下一个人,几个小孩使劲的往豫宁的身上、脸上、头上丢起石子来,害豫宁只好用有限的双手遮挡着自己,可她在弄不明白为什么会受到这样的对待以前,她不想逃回屋里去,她尝试跟他们对话:“对不起,你们……是……怎么了?啊……好痛!”她被砸到眼睛了。
“丑八怪!快滚出圣城!”几个使坏的孩子中,有人用不太流利的汉语骂了出来。
“丑八怪丑八怪丑八怪!”这几个汉语,豫宁是听懂了,可是为什么,他们跟那个拐她回来的哥哥一样,都要这样对待自己?
此时湖的对岸,刚走出城堡的黑刖和忧儿刚好看见了这一幕,还听见了孩子们卯足劲骂豫宁的藏语:“丑八怪。”
忧儿转头问黑刖:“是你告诉他们的?”
“用得着我告诉吗?她确实长得丑啊!”黑刖却理所当然地回答道。
这到底是什么审美观?不过忧儿根本不关心这个。这时候,他们看见香宁回来了,只见香宁快步走到了豫宁的身前,伸开双手为她挡去了不少石子的攻击,还开口用藏语责备道:“不准胡闹!”
明明看见婆婆被砸到了额头,忧儿紧张地开口想要阻止,可是已经太迟了。再看见婆婆这般护住那小女孩,忧儿只能想到了自己的小时候。在她更小的时候,她被村民小孩欺负的时候,为什么,婆婆从来只会看着自己被欺负,却从不出来保护自己呢?在自己被欺负得伤痕累累的时候,为什么婆婆只会冷冷地看着自己,然后说:“你要好好地武装自己,并学会坚强。”
想到这里,婆婆已经将豫宁抱回屋子去了。
忧儿黯然,黑刖却很白目地说道:“哇,第一次看见丑婆婆那么激动,还批评村民耶。”
竹屋内。
豫宁被石头打得脸颊的皮都破了,眼睛下都发青了,却居然没有哭,这一次,她嘟长着嘴,低低地询问:“他们为什么这么讨厌宁宁呢?”她可以为了小动物的死而落泪,可以因为香宁的落泪而想哭,奇怪的是,面对自己被打被讨厌,却没有想过要哭呢。
香宁深深地看了豫宁一眼,然后倾身将她抱在怀里,给了她一个最适时的拥抱,只说:“婆婆以后会保护你。”
豫宁抬头看向香宁,转眼便露出笑脸:“那宁宁也要保护婆婆!”然后伸出小手轻呵香宁的额头,刚刚她也看见香宁的额头被石子丢中了。
多么窝心的小女孩啊,要是她跟忧儿也能这样,那该有多好?可是偏偏越是事实就越没有办法去面对。明明就是母女,可打扮成老妇人的自己,若是跟孩子的感情太好,是不是就会更加被怀疑是母女了?忧儿在小时候,就因为被耻笑是她的女儿而吃了不少苦头呢。香宁记得特别清楚,忧儿曾经哭着冲耻笑她的孩子们大喊:“我不是她的生的!”
所以,香宁才总是刻意地去拉远她跟忧儿之间的距离。只是等到忧儿逐渐长大以后,才发现,她们之间的相处模式早就定型,想要挽回都已经力不从心了。
“婆婆,这三个木偶是谁?”豫宁发现了案上陈列的几个木像:“这个年轻的女孩长得真像宁宁的娘亲。”豫宁拿起了最年轻的一个问道。
香宁同时哀伤地注视着这几个木像,只说:“那就送给宁宁吧,在你想念娘亲的时候,可以对着木偶说说悄悄话。”
“谢谢婆婆!”豫宁把木像揣在怀里,象得到了宝物般高兴。只是小孩子都有打烂花盆问到底的通病:“那另外两个木偶又是谁?”
香宁用手轻轻地磨挲起木像的脸,说出实话:“是阿玛和额娘。”
“是婆婆的爹爹和娘亲吗?”仰起脸来,豫宁只能看见香宁的下巴。
香宁微笑着点了点头,还是伸手亲昵地抚摸起豫宁的小头来,具有把隐藏在心里的秘密放下了以后的轻松,她只说:“是的。”其实早就跟爱者说过这木像是谁,只是只有豫宁清楚“阿玛和额娘”的含义。
豫宁用手托着下巴,继续追问:“那婆婆的阿玛和额娘现在在哪里呢?”她记得曾问过娘亲相同的问题,当时香宇告诉她,他们在很远很远的地方,健康快乐地生活着。
“他们在很远很远的地方。”香宁回答道。
“有多远?”怎么都那么远?豫宁记得,娘亲说,那个地方叫做大清,不知道婆婆跟娘亲是不是老乡?
香宁失笑了,她蹲下抱紧豫宁:“那个地方虽然远,可是他们能看见婆婆,而婆婆相信,最终也会有一天,能跟他们重逢的。”
那就不是很远了嘛,以前娘亲总说,那个地方是去不了的。
“那个地方叫什么呢?”
“天上。”香宁悠悠地吐出了两个字,感觉事隔十年,她终于能面对这个事实了。
“喔……”终于得到了最后的答案,看来娘亲跟婆婆并不是老乡呢。
“来,婆婆带你出去走走。”深呼吸了一口气,稍微振作了一下,牵起豫宁的手,香宁建议道。
“好耶!”外边真的很美喔!
在黑刖的房内,忧儿正透过那窗口往竹屋看去,正巧看见婆婆牵着豫宁的手,两人微笑着出来,在湖边漫步。
只见豫宁一会摸摸那花儿,一会摸摸那湖水,一副快乐无忧的模样,婆婆则一直陪伴在她的身旁,微笑地看着她。
为什么婆婆从前从不这么对自己笑?忧儿的心正被一寸一寸地撕裂,好痛,那到底是什么感觉?为什么觉得想哭了?
“喂!”黑刖恶作剧地大拍了忧儿一下,发现她在发呆,想要吓吓她。
没想到忧儿根本没有被吓到,甚至连一点反应都没有。
“喂喂,你又怎么了?”最近发现忧儿越来越不对劲了,总是心不在焉。他探出头去,想要看看忧儿正在看什么,一看就不以为然:“是不是应该把她关起来?怎么她跟丑婆婆一起住,好像还不赖的样子?”
下一刻,等黑刖回头看向忧儿时,才真的吓了一跳:“你怎么哭了?”黑刖赶紧抱紧忧儿,此时两人的身高差不多,他轻拍忧儿的背,紧张地安慰:“别哭别哭,怎么就哭了呢?”刚刚还好好的啊,从前她被村民欺负,所以她哭,可是现在他都把她放在身边了,已经没有人欺负她了啊,为什么她却还是忽然就伤心起来了?不是说好了,不会再让她受欺负受惩罚的吗?
靠着黑刖还不算宽阔的肩膀,忧儿放声大哭起来,至于为什么会哭得如此伤心,她却不愿意告诉黑刖,因为她知道,黑刖不会明白。
香宁牵着豫宁走到了树林内,却忽然悠悠地叹了口气,豫宁居然细心地发现了:“婆婆为什么叹气啊?”
要是忧儿也能象豫宁一样贴心的话该有多好?
香宁说:“从前婆婆的额娘也总是这样牵着婆婆的手,在花园里散步。”虽然现在是在树林。
见婆婆忧伤的表情,豫宁便决心安慰:“没有关系,等婆婆到了天上,婆婆的额娘也还是会牵着婆婆的手,在天上散步的。”
香宁不敢相信地看着豫宁,这真的是只有六岁的小孩说出的话吗?喔,香宁还是忍不住,俯身抱紧了她,低低地啜泣起来。
“婆婆不要伤心了喔。”豫宁再次轻抚香宁的背,跟往常安慰娘亲一样安慰她。
此时在树林口看见婆婆抱着小女孩在哭的黑豫,呆住了。
这绿色的树林中,树影婆娑,弥漫着薄雾,一个全身黑衫的老妇人倾身抱着一个红白色衣衫的小女孩轻泣的画面,其实真的很唯美,只是,为什么最近婆婆总是在哭?
然后,黑豫再次选择转身离去,不想打扰她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