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经三个月了。
有人说看见忧儿跟圣王一起出去了,可是已经三个月了,叫香宁如何能够安心?每个晚上,香宁都无法入睡,因为身边的床少了那个支撑她一路走来的人儿。每天天刚亮,她就拄着拐杖,到山坡上眺望,可惜换来的却是一天又一天的失望。
“圣姑……”爱者嘴皮子都磨破了,就是没有办法说服香宁别担心。
“难道你不会担心刖儿?才八岁的年纪,你怎么就放心让他一个人出去?还说要完成什么任务?”沙哑而略低的声音,代表了香宁的不满,她眼神一刻都没有离开森林的入口。
“呃……”不是已经说了千百年来,就没有听说圣王会因为这样而出事的吗?那又有什么好担心的?无奈老妇人就是有这毛病,瞎操心。
这时候,手持平时惯常拿着的劈柴刀,黑豫将刀拄在地上,摹仿着香宁的动作和眼神,也翘首望着森林的入口,说:“不如出去找找看吧……”这已经是不止一次地提议了。
每次听见这样的提议,香宁才有别的动作。她收回眼神,低头沉思着什么,轻轻地叹了口气,便转身往湖边的竹屋走去。
不是不想出去找,而是不希望出去了以后会碰见什么不想碰见的事情,不是逃避,只是不想。
黑豫扭头看向香宁蹒跚的步伐,不明白她明明如此担心,却总在提及出去之后就叹气的原因。
旁边的爱者反而对黑豫手中的刀产生了兴趣,眼看这刀已经钝得生锈了,可那些劈完了的足够全圣城用的柴又是怎么回事?难道都是这刀劈出来的?不简单啊。
明白爱者发现了什么,黑豫不经意地将刀放在身后,不自在地咳嗽了两声,便俯身告辞:“豫儿去劈柴了,别过爱长老。”
爱者审视着黑豫离去的背影,不明白他为什么这么喜欢劈柴?
虽然说不想,可是三个月的等待已经超过了香宁可以忍耐的期限。
当天晚上,香宁拄着拐杖,一步又一步地朝羊群和马群靠近,没有打算惊动任何人。
只是羊群们哪怕原本在休息,可在看清来人是香宁后,似乎都有默契似的,均朝她奔去,用头轻轻地撞她的手,惑舔她的裤脚,惑扯她的衣角,好像不在乎是不是入夜了,也要邀她一起玩耍一样亲昵:“咩~~~咩~~~”
香宁知道这个时候不会有人在这里,月光底下,黑纱背后,布满疤痕的脸勾起了笑容,她只用手指朝羊群比了比:“嘘……”难道它们真认得她?
被羊群簇拥着,她来到了马群的旁边,抚摸了一下身材较为矮小的幼马的马背,她安抚着它,并从地上拔起一把嫩草,用手一根一根地喂它,再用手抚顺它的背毛,等马儿跟她足够亲近之后,她问:“愿意跟我出去吗?”
“愿意。”这一声回答着实吓到了香宁,马怎么可能会说人话?
影子一样的黑豫忽然自地上一跃而起,瞬间遮去了月亮一半的光线,他长得真的很高,香宁不止一次这么想。
“我愿意!”即使在月光下,他的笑容依然那么耀眼,连说话的声音也一样,是阳光的,响亮的。
“我听见了。”香宁答,可她却觉得自己的声音是低沉的,属于夜里的。
“走吧,婆婆,我们找忧儿去~!”看他兴奋的样子,象是等这一刻等了很久,只是若是现在问他为什么会在这里出现,会不会太唐突?香宁衡量着,却很想知道他到底这么晚了还在山坡上是为了什么。
见香宁还是犹豫,黑豫已经自顾自地抓起她的手朝另外一匹马走去了,他说:“我们骑那骥吧,这匹幼马太矮了,豫儿骑不上。”
可香宁根本没听清他说的话,只注意到他理所当然地抓着自己戴着黑色手套的手,随他走到了另一匹马的旁边。
这马跟他一样巨大,看见他们的靠近,随即亲昵地朝黑豫的身上磨蹭,黑豫则笑着抱住它,说:“仙女~我们可以出去玩啦~高兴吧?呵呵。”
仙女?它是母的?出去玩?难道这是他等待的理由?可惜丑婆婆一向话不多,所以香宁无法询问。
只是,这么高该如何上去?马上什么都没有,马鞍、踏鞍,都没有。还没等香宁思索完毕,腰上便已经多了一只大手,伴随着坚定的力度,她还没来得及拒绝,便已经在马上了。
他居然只用了一只手臂便将她抱上了马,随即他也跨坐到了她的身后侧,那唯一的手从她的背后勒紧了缰绳,他说:“婆婆扶稳豫儿。”脚轻轻地一蹬,马儿便开始往前跑了。
惯性让刚坐在马上,还不适应马背高度的香宁身子往后倾斜,不平衡感让她忍不住抓紧了身旁的大手,毕竟已经有八年没再骑马了,而且这马儿的高度确实高得吓人。
头顶上传来了黑豫略微低沉的声音:“别怕,抓紧我。”
香宁这才惊觉刚刚自己双手抓着他的手臂抓得太紧,她赶紧松开了些,同时没有忽略他的声音变低沉了,这不该是他正常的反应,只是,她不能问,不能说,因为她现在是个丑婆婆。
同样在马背上的黑豫,此刻坐在香宁的背后,却一改刚刚兴奋的笑脸,他紧闭着双唇,不明白这婆婆的身上为何会有一股花香?多年来在镜海边若有若无的神秘花香,原来是来自于婆婆的身上?他甚至思索了许多年,闻遍了镜海边所有的鲜花,都找不到那相同的香味,却偏偏在今夜闻得如此真实,这到底是什么花的香味?
还有,刚刚抱婆婆上马的时候,那太过纤细的腰身和过轻的重量,着实吓了黑豫一跳,平时见婆婆穿着宽松的衣衫,还以为她是个胖妇人,却偏偏没想到她会如此瘦弱,那她怎么居然想在夜里独自骑马出去找忧儿?
这丑婆婆太过神秘,聪明如她,却偏偏倔强而不愿意妥协。她知道家禽也有瘟疫,她通晓多种语言和文字,熟读诗词歌赋,会作画,会抚琴,会下棋,甚至会做纸鸢和木偶,她知道的太多,这些鸟叫什么名字,这些花叫什么名字,这些草有什么作用,她都知道。可就是因为她知道得太多了,却偏偏不愿意提起关于自己的一切,她的家人呢?她原来生长的地方呢?她都不愿意说。甚至,因为她知晓的语言太多,所以也没有办法猜想她是什么民族。总之,她是一个谜,对于她和她抱来的忧儿都一样,她为什么也要求忧儿学习那么多呢?没有人能够明白。
沉默一直延续到他们走出死亡森林。
香宁终于按捺不住,这不该是他一个爱笑爱说话的年轻人跟一个丑妇人之间该有的沉默,于是她选择了一个比较正常的问题打破了这沉默:“你从来没有离开过圣城?”哪怕她明知道答案。
“呵呵,我不记得了,也许离开过,也许没有离开过,可记忆中的确没有离开过。”
“那你知道该如何去找忧儿他们?”
“我以为婆婆会知道,因为婆婆比任何人都聪明。”又是这种理所当然,香宁实在没有办法将现在的黑豫跟以前的黑豫联想成为一个人。
她怎么可能会知道?无论她如何套爱者的话,可爱者就是不愿意透露此行黑刖的任务,说是圣王的成长历练,除了圣王跟长老们以外,都不能说的。
“我不知道。”香宁直截了当地说道。
黑豫听后却忽然哈哈大笑起来:“终于找到一个婆婆不知道的事情了,真有趣。”
听着那莫名其妙的笑声,他果然不是以前的黑豫,香宁只能这么想。
“婆婆,你是哪里人?”夜漫长,路也漫长,无聊也有无聊的打发时间的方法,黑豫随口问道。
“……”按照惯例,香宁是不会回答这类问题的。
“那婆婆为什么会知道那么多的语言?”
“……”
“婆婆会做很多好看的纸鸢,难道婆婆以前是卖纸鸢的?”
“……”肯定不是。
“啊!我知道了!婆婆以前一定是大家闺秀,后来家道中落,被迫出来卖纸鸢为生!”想象力真丰富啊。
“这条路是去哪里的?”为免他继续发挥他的想象力,香宁只好打断他。
“我不知道啊。”
“……”香宁就知道会是这个答案。
片刻之后:“婆婆是卖画的吗?”
“……”
“难道是夫子?”
“……”
“难道……”
“你为什么那么晚了还在山坡上?”香宁是被逼的,才会用这个问题来打断他无止境的想象。可这么多年来,香宁明明就了解他的生活习惯和作息,那个时候他该已经入睡,并且会在半夜爬起来去那个温泉中守候,她了解,只是无可奈何。
“哦……”片刻沉默之后,黑豫才徐徐地说出答案:“婆婆见过一只白狐吗?雪白的狐狸,八年前见过它一次,八年后的这个晚上再次看见它,可是这一次,它却往山坡上跑去,然后又消失了……所以,我就躺在草地上了。我原本以为,会有仙女出现,结果,婆婆却出现了。”然后是失笑。
愕然,香宁心中忍不住产生心悸,是白狐?
“婆婆,你见过那白狐吗?”
“……”香宁决定佯装睡觉,不再搭理他。任性地把所用的重量放在他的胸前,紧靠着他唯一的臂膀,即使在那么高的马上,香宁也能非常放心地睡去。果然,她很快便睡着了。也许是因为连日来担心忧儿没有好眠过的关系,总之,这个夜里,在马背上,在这个男人的胸前,在他的臂膀中,她睡得十分安稳。
月牙随着马儿的步伐一步一步地前进,一会躲在树叶的背后,一会又露了出来,照在香宁的黑纱上,黑豫低头便能清楚地瞧见她脸上的疤痕及皱纹,她明明该有无数的故事,可是为什么此刻的她,熟睡后却象个孩子?抑或只是黑豫自己的错觉?
低头深深地吸取这好闻的香味,黑豫真想知道,婆婆身上的,到底是何种花香?
他刻意将马儿的步伐变缓变慢,不希望颠簸影响到老人家的睡意。这三个月以来他都清楚,婆婆并没有好眠,每天夜里,她总会挑灯开门眺望,许久都不愿意入屋。她明明就非常爱忧儿,可是表现出来的却恰恰相反,为什么呢?没有人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