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年春天，如同古老、著名的尼罗河，内华达河因为冰雪融化而河水泛滥。它们从五月份开始上涨，六月份达到最高水位。但由于不同海拔的冰雪不是同时融化，而且也没有降雨的补给，所以春天的洪水不会十分猛烈或具有破坏性。然而，山谷里成千的瀑布却进入丰水期，隆隆的水声从一个山脊传到另一个山脊。显然，海拔较低的支流上的雪最先融化，然后是高山上日照充足的支流。大约一个月后，比较阴冷地方的积雪才会融化。这样，河流主干道就有六周左右的河水流过山麓丘陵、低地，汇入大海。因此，每年的春潮都不会太猛烈，只要那起到遏制作用的森林还在，情况就会一直如此。山脉北半部的河流依旧很少遭受突然洪水，这就像阿拉斯加州的很多河流都在冰层底下，这里上部的河流大多隐藏在厚厚的熔岩下面，不受天气影响，到达海拔较低的地方时才以大股山泉的形成出现。而那些高山溪流在坚硬的花岗岩表面流淌，受天气变化的影响非常大。沙斯塔峰百分之九十的冰雪融水都在多孔的熔岩层山下流走，这些水流在黑暗中辗转流淌，最后在较大的裂缝和像隧道一样的洞穴里以大股泉水的形式呈现，这里的水流经过过滤成为清凉的泉水，有些大股的泉水形成看不出源头的溪流。沙斯塔河就是由沙斯塔谷里的一股湖泊一样巨大的泉水形成，而麦克卢德河大约三分之二的水量来自于一个火山熔岩绝壁表面七十五码宽咆哮的泉眼。
当然北面的泉河明显比南面的短，南面泉水的支流一直延伸到山顶。福尔河是皮特河或上萨克拉曼多河的主要支流，它只有大约十英里长，但是从源头到它与皮特河交汇处到处都是瀑布和急流。绿树环绕的丰沛泉水从一头的石头堆里流出，另一头有一个一百八十英尺的雪白瀑布，泉水和瀑布之间是一段清澈的急流。当然，这样的溪流很少受到天气影响。由于没有蒸发作用，它们的流量在秋季和春季涨水的时候几乎一样，而内华达高山河流的水量只有春天的百分之一，秋季它们变成一串串池塘，静静地躺在河道石头和洞穴里。池塘之间是细细的流水，看上去像一位疲惫作家写下的懒散句子，词与词之间连接着许多 “和”与 “但”。最让人奇怪的是最大的洪水发生在冬季，人们都认为水都被冻结在冰雪之下了。然而，加利福尼亚所谓的雨季里，整天咆哮的暴风雪给海拔较低的地方带来降水，在高山上就降下干冷的雪。但是，温暖的雨和风会来到高山地区，使雪线从海拔两千英尺上升到八千英尺高，甚至更高，之后就是大洪水。
大约在十一月底，我就被迫撤出内华达山高地，但是一八七四和一九七五年的冬天十分温暖、安静，我试着在一月份考察一下费瑟河盆地的地质构造和地貌。我充分考察一下这个地区，就往下走，这时，山上爆发了我所见过的最大洪水。当时，我正在森林边缘一个叫诺克斯维尔的山麓小镇，正好位于费瑟河与尤巴河之间的分水岭上。通常这个季节，这里会有大量积雪，这个时候暖风和降雨突然来到这些河流盆地。雨水非常大、持续时间长，这些雨水就足够引发洪水，更不用说在河流的上游和中游区域温暖的风和雨所融化的积雪，也可以造成一场与之不相上下的洪水。这样两场洪水的水量汇集到一起，在平原造成巨大的洪流。费瑟河与尤巴的盆地，和内华达河许多其它盆地一样，恰好促成了这样的洪水。它们有很多支流伸展的很广，覆盖了大片地区。有的支流狭窄深邃，也有的比较平缓。当洪水到来时，诺克斯威尔的温度在四十四至五十华氏度之间。当暖风和暖雨同时来到这里，聚集在湖盆的积雪上时，雨和风雨融化的雪被没有融化的积雪吸收，之后这些混合物成为软泥，最后突然消融，沿着主河道一起奔流而下。因为河道越深，水流越快，受到洪水袭击的河水赶上了流动速度缓慢的山麓地区流水，水流卷起巨大的波浪向前冲去，最后以一种无法控制的力量和速度倾泻到开阔的平原上。洪流到达海拔较低的地方，其破坏性因夹杂了在河道上的采矿留下的沙砾而大大增加，两旁的堤坝一开始还能够阻挡不断积聚的洪水，后来就免不了要面临溃堤的危险，于是情况变得更加糟糕。但这些因素只是加大了洪水的力度，却不是决定性因素，其决定性因素是上文所提到的形成洪水诸因素的罕见组合。可惜的是很少有人能够欣赏到山里这恢弘的暴风雨，因为洪水在平原上扩散，人们可能只会记住它们冲走了多少桥梁和房屋，而不是它们的美丽以及带给大自然中原野和花园的恩惠。
一月十九日早晨，整个费瑟河与尤巴河地区被流动的洪水淹没了，泥泞的急流填满了每一个冲沟和溪谷，天空中正不停地下雨。松树在太阳下睡了很久。现在它们苏醒了，在暴风雨中呼啸着、舞动着树枝。风沿着山坡和山谷的曲线掠过，穿过树林，在岩脊上拍击，发出咯咯声，这是自然界中最狂野的乐章。
很容易看到雨水只有很少一部分以雨滴的形式落到地面上。就像打在片岩上的小瀑布溅开的飞雾一样，我从没见过这样密集而有力的水流，风吹着飞溅的水雾让人透不过气来，我不得不一次次躲在溪谷中的小树和大树后面喘息和休息。无论我走在哪里，在山脊上还是洞穴里，到处都是没脚踝的汩汩流水，这让我想起约塞米蒂国家公园里冬天的一场洪水，当时的约塞米蒂国家公园，无数瀑布一起暴涨、欢唱，整个山谷里充满了大海一样的咆哮声。
在海拔较低的森林里游荡了一两个小时后，我开始攀登一座九百英尺高的小山，山顶更接近暴风雨的中心。为了到达山顶，我不得不穿过干溪———尤巴河的一个支流，它沿着山脚的西北方向徐徐流动，那时河水正暴涨，跟平时的图奥勒米河差不多大，河水从众多 “领地”上冲刷下来棕色的矿砂，夹杂着河槽上的篱笆栏杆以及原来架在河道上的原木。河面上只有一座狭长的人行桥，现在它几乎淹没在上涨的水流中。暴风雨正急，上面是灰暗的雨洪水，下面是棕色的河洪水，我很高兴能有幸在这人行桥上驻足、凝视和倾听。河流的语言跟风和雨的语言一样令人着迷；欢跃的河流、波涛的冲刷和流淌声，巨大波浪拍打岩石的撞击声，以及在河边柳树灌木林里流淌的潺潺流水声……在各式各样的声音中，我听到了河底的漂石被红石冲刷而发出翻滚、撞击河床的隆隆声，而漂石一百多年来一直安静地躺在那里。
这条小溪漫过美丽的湖岸，沿着河道冲进荆棘丛生的沙地和草地。浸在齐腰深的水中的桤木和柳树正战栗着应对水流，好像害怕被流水冲走，而柔软的枝条却自信地弯下腰来，轻轻地沾一下水，又直起来，好像在与河水嬉戏玩耍。我离开人行桥，穿过被暴风雨洗礼的树林，整个地面像是在移动。松树的缨穗、成片的树皮、土壤、树叶以及折断的树枝被流水冲刷着前进，从裸露、风化的岩石上冲刷下来的碎片石块在狂野的洪流中第一次接受流水洗礼、磨蚀。它们经过每一条冲沟、每一个洞穴时都欢快地跳跃滑行，仿佛自由地欢呼雀跃的某种生物一样。
洪水并没有被局限在地面上，每一棵树木都有自己的水流系统，就像微型的亚马逊河和密西西比河一样。
中午时分，乌云、风和雨发展到了最剧烈的程度。暴风雨进入了高潮，从我在山顶上的位置来看，这是我见过的最壮丽的景色。只要是目光所及的地方，上面、下面和周围被暴风追赶的暴雨就像瀑布一样倾泻下来。山谷上方，单个的云层扫过天空，好像各自采取行动给山谷的汪洋再补充点儿水源。它们有时上涨到松树顶部以上，有时候又下降到松树之间，狂野的汪洋与松树笔直的树枝嬉戏，柔和地抚慰着每一根枝条和每一片树叶。有些云块在一丛丛树后面滑过，依次地掩过整个树林；于是，松树一棵又一棵地消失在它们灰色的边缘，然后又重新出现，而且比以前更加清晰。
很大程度上，暴风雨的形式、生成和经过地区与它所经过的地形密切相关，受其影响和控制。因此，当我们试图通过山谷或者树林中间的裂缝和空地来研究暴风雨时，就会发现自己对一大堆不相干甚至互相矛盾的现象感到迷茫。暴风雨下到地面形成无数的波浪和急流，就像海浪冲击海岸一样冲击着山坡。而这些波浪在暴风雨的作用下又侵蚀着巨大的穴洞和峡谷，像冰川携带冰碛一样席卷着冲刷下来的碎石进行长途跋涉。但是，当我们爬上山顶时，这些不完整、令人茫然的现象消失了，我们能够从整体上观察暴风雨的全貌。
我凝视暴风雨时间越长，暴风雨越变得清晰可见。空中飞舞的云一样的岩石碎片使风暴有了某种体积，这一点可以解释很多让人迷惑的现象，言简意赅地表达出风暴的运动，而不断降落的雨使整个画面更加清晰了。因为雨点大小不同，它们以不同的速度下落，相互之间不断撞击，这就产生了飞雾和水滴。当然，它们大小不同的雨滴对风力的反应也是不同的，于是情况就更加复杂了。小树林里升起的浪花就像海风中浪尖上飞溅的水花一样。雨在密度、颜色、质地上的不规则使人们更容易感知它的运动。它像洪水一样越过河堤和山坡，使松树像野草一样弯腰，左右摇摆，在山洞和溪谷中卷起巨大的漩涡，而风暴的主流就像海浪卷过隐藏在海底的山脉一样汹涌奔腾。
当暴风雨最猛时，我仔细地观察了松树的姿态，发觉它们对暴风雨并不哀伤。在我所藏身的灌木林旁边有几棵大的糖松，它们庄严地弯下腰，抖动着长长的臂膀，迎接暴风雨狂野的袭击，好像在翻译暴风雨说的每一个字，样子很像狮子捕食。在深秋初冬的宜人气候里，认真观察过太阳花享受阳光的人们都知道它们是自然的运动，而不是在表达谢意。因为它们无需对所享用的上天恩赐表示感谢。松树无疑也全心全意地接收了暴风雨的恩惠；当我低头看着正在发芽的榛子以及下面岩石上的小紫罗兰和蕨类丛时，同样注意到这样神圣的赠与和接受方式，也看到狂暴而不可控制的力量对美丽和精致生命的迁就。
平静的天气就像睡着一样莅临美景之上，同样来到人和树上，而暴风雨可以瞬间把它们唤醒。在干燥的仲夏，山脉海拔较低地方的小山和山谷好像枯萎了，就像海滩上死去的贝壳一样空洞而毫无表情。当在某些方面只能达到原来一半活力的时候，甚至最高的山看上去也偶尔会了无生趣。但是，当闪电出现，隆隆的雷声在山谷里回荡，乌云缠绕在白雪覆盖的山顶时，大山的每一个特征又突然复苏，恢复了以前令人难忘的恢弘气势。暴风雨是很健谈的，它会把所知道的都告诉别人，但是闪电、激流和狂风的声音远不及那些微小的声音，因为我们不像暴风雨那样善于倾听，所以我们未能捕捉到身边更多的声音。我们只觉得房顶的雨声或者烟囱里的风可以欣赏。但是当我们位于暴风雨中心时，不管是出于自愿还是被迫，笨重的装备、紧张和恐惧使我们处于混乱的状态，除了暴风雨的喧嚣号叫之外，我们听不到任何声音。然而我们能从听不见的声音和看不见的运动中获得快乐。行星绕着太阳旋转就像黑夜中雨滴滋润着植物的根一样无声无息。和其它暴风雨一样，这场被称为充满暴力和狂怒的暴风雨也有着难以表述的温柔音调和动作。雨水涤荡过的树木颜色格外新鲜，棕色的树皮、落地的刺果、树叶和死去的蕨类植物；灰色的岩石和青苔，浅紫色含苞待放的蓓蕾，黄绿色的翠柏和苔藓。空气中充满令人愉快的芳香，这种香气不是断断续续的，而是弥漫在整个空气中。松树树林总是芬芳的，但最浓是在春季抽穗，温暖天气里阳光几乎把松脂晒化的时候。此刻的风滑过无数的松针，温暖的雨水浸润着它们。林间空地上铺开大片的美国薄荷，溪谷里的月桂树和山坡上的熊果树，地面上到处都是玫瑰红的芳香绣球藤 （胶草）。这些花的香味和树木的香脂成为暴风雨芬芳的源泉。一阵阵香气被风卷起、被雨水冲刷，渐渐上升，变得像日光一样纯洁，成为风的一部分，和它一起散播开去。下午过半的时候， 西边洪水一样的云朵渐渐消散，露出了二十至三十英里以外的萨克拉曼多山谷一个美丽的地段，那里灿烂的阳光和晶莹的雨层给万物铺上了一层银光。不久之后，参差不齐、断崖似的云层出现在尤巴山谷上空，黑漆漆的颜色、表面很粗糙、就像层层叠叠的岩浆岩。蓝色的海岸山脉伸展到天际，就像一面倾斜的墙，巍峨的玛丽威尔山丘像大海里的孤岛一样矗立在洪水淹没的平原上。然后，雨渐渐变小，我信步下来在滴水的矮树丛中散步，纵情于天地间的活力和清新的气息，感觉周围的一切充满了生机！树木看起来多么干净、完美而不朽啊！高大的雪松正在盛开，树上载满金灿灿的花粉和闪闪发光的羽毛状叶子；松树轻轻地摇摆，渐渐归于平静，浆果鹃宽阔的叶子在落日余晖下闪着光芒，朦胧的黄栗栎丛枝条的纹理格外明显；苔类植物、石松科植物和蕨类植物欣欣向荣地复活了，每一段树干、每一块石头上的每一棵苔藓似乎都覆盖着鲜活的绿色，好像连已经枯萎的苔藓也加入了这场色彩盛会。冒着蒸气的大地显得生机勃勃。牛尾菜、贝母、虎耳草和小紫罗兰都争先恐后地钻出地面，好像已经意识到夏天的到来，到处都是数不尽的绿色和黄色的嫩芽在伸展和微笑。
当暴风雨降临时，根本看不到鸟和松鼠的影子。松鼠比猫还不喜欢潮湿的天气，因此它们都待在干燥的家里，鸟则隐藏在暴风雨之外的山谷里，体格强壮的鸟儿会啄食橡子和熊果树的浆果，但是大多数鸟儿都鼓起胸部的羽毛栖息在较低的树枝上，互相鼓励着度过天气恶劣的艰难时期。
落日时分，我到达村庄，很多人忙着照顾我，在他们眼里我浑身湿透的样子好像是一个刚刚获救的海上难民。可能是由于非常兴奋，我一点儿也没觉得冷，相反身上还冒着热气。我反而同情那些为我忙碌的人们，他们的身上是干的，却错过了大自然在他们身边上演的奇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