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尽管生命一直在我们眼前，以不可预见的形式进行着持续的创造，我们却熟视无睹：我们的观念总是执著于形式，我们总是认为不可预见性和偶然性仅仅是表面现象，也就是说，是我们自身无知的外部反映。有人说，那些感觉是连续的历史，将会分解为一系列连续的状态。那些让你感觉是全新的状态的事物，经过分析，就会分解成为一个个事实要素，其中每一个都是已知
事实的重复。那些被你称做不可预见的形式，只不过是原有要素的重新排列而已。那些基础的原因作为整体决定了这种安排，它们本身还是这个新秩序的老原因。掌握这些要素，掌握这些基础原因，就有可能预知作为它们的总和以及结果的有生命形式。一旦我们将现象的生物学侧面分解为物理—化学的因素，我们将会越过（如果必要的话）生理学和化学本身，我们将会从物质到分子，从分子到原子，从原子到微粒子：我们最终必然会到达某种可以当做天文学中的太阳系之类的东西。如果不承认这一点，你就违背了科学机械主义的根本原则，你就是在武断地下结论：构成生物的材料和构成其他物质的材料是不同的。对此，我们的回答是：我们并不怀疑无机材料与有机材料在根本上的同一性。
唯一的问题是，我们称为生物的那些自然系统，是不是一定就和科学从无机材料中隔离出来的那些人工系统相类似，是不是必定不能将这些自然系统比作整个宇宙的自然系统。我非常认同生命是一种机制的说法。但是，生命是整个宇宙中被人为隔离出来的那些部分的机制，还是这个真实整体的机制呢？我们认为，这个真实的整体很有可能是一个不可分割的连续体。确切地说，我们从中切割出来的那些系统，很可能根本就不是部分，而是关于整体的局部视角。并且，将这些局部视角头尾相接放在一起，你甚至连重建整体的一个头都开始不了。就好像把某个物体的一千个不同侧面的照片都叠放在一起，你也不能重新制造出这个物体一样。对于生命，就是如此；对于你竭力去化约的物理—
化学现象，也是如此。无疑，分析会将有机体的创造过程分解为数目众多且不断增多的物理—化学现象，自然，这恰恰是化学家和生理学家需要做的唯一事情。但是，这并不意味着化学和生理学随之将理解生命的钥匙交给了我们。
弧线上一个微小的元素非常接近于直线，并且，这个元素越小，它就越接近直线。在极限情况下，它既可以被当做弧线的一部分，也可以被当做直线的一部分，随你决定，因为这个元素上的每一点都和切线重合。同理，在任何一点上，在每一点上，“生命力”都是物理力和化学力的切线。不同的是，这些点其实只是大脑做出的一些观察点，这些观察点是大脑在生成圆弧的运动的各个瞬间上，想象出的一些停顿点。事实上，生命由物理—化学元素构成，一如圆弧由直线构成。
一般说来，一门科学所能达到的最突破性的进展，就是用现有成果去建构一个整体的新方案，通过其与整体的关系，沿着一种运动的持续性，不时将这些结果变成共时性的静止视点。比如，现代几何学与古代几何学的关系就是这样的例子。古代几何学是纯静态的，它运用的是一成不变的图形，而现代几何学则研究函数的变化，也就是说，研究描绘图形的那种连续运动。无疑，为了更加严谨，一切关于运动的考察都可以从数学过程中删除。但是将运动引入到图形的生成中，却是现代数学的源头。我们相信，如果生物学能像数学那样接近研究对象，它与研究有机体的物理学和化学的关系，原本也可以变成现代数学证明出来的其与古代
几何学那样的关系。物理学和化学所研究的物质与分子全然表面化的移位，通过其与内在生命运动（这种运动是形态改变，而不是位置移动）的联系，就会变成相当于运动物体的位置与其空间运动那样的关系了。况且，据我们所知，我们从某个生命行动的确定过程过渡到它暗含的物理化学事实，这个过程会近似于从函数过渡到其导数，从弧线方程（即圆弧得以产生的那个连续运动的规律）过渡到赋予圆弧瞬时方向的切线方程。这样的一门科学将是一门形变的力学，对于它来说，我们的移位的力学就将成为一种特殊情况，一种简化，一种在纯粹数量层次上的预测了。就像函数的无限性具有同样的差一样，这些函数也通过一个常数彼此区别，因此，对正常生命行动进行物理—化学元素的整合或许只能决定该行动的一部分——这个部分遗留给不确定性。但这样的整合只能是梦想，我们也并不指望这个梦想会变为现实。我们只是试图通过在尽可能大的范围内做出某种比较，以表明我们理论的在哪些观点上与纯粹的机械论同路而行，而又在哪里两者分道扬镳。
然而，用无机物质来模仿有机体的方法运用得还不错。不仅化学家制造有机合成物，我们也已经成功地用人工方式重新造出了有机体某些方面的外在表现，例如细胞间接分裂和原生质循环。
显而易见，细胞的原生质影响着细胞膜内的各种运动。另外，细胞间接分裂是一些异常复杂的操作的结果，有些涉及细胞核，另一些则涉及细胞质。后者首先经历中心体的复制，也就是细胞核
周围的球状小体。两个中心体因此向两极移动，吸引着两端不连续的细丝（这些细丝主要是组成原有细胞核的成分），并和它们一起形成两个新的细胞核；在这两个细胞核周围，两个新的细胞就形成了，它们将替代之前的那个细胞。现在，就细胞的大致轮廓和外在表现而言，至少一部分此类操作，人们已经能够成功模仿了。如果将一些糖或者食盐磨成粉，混入一些存放很久的食油，取一滴这样的混合物，放到显微镜下面观察，就可以看到一种泡沫状的蜂窝结构。根据一些理论的说法，这种构造和原生质的构造很相像，并且其中发生的运动则与原生质的循环明显相似a。在同样的泡沫体中，如果抽去蜂窝里的空气，就可以看到形成了一个有吸引力的圆锥体，就像是导致细胞核分裂的两个中心体形成的圆锥体b。即便是单细胞有机体的外部运动——至少变形虫的外部运动，有时也能做出机械学的解释。一滴水中的变形虫，其位置移动，就好像在一个通风的房间里尘埃的往复运动。变形虫的团块物一直在吸收周围水中的可溶物质，并向水中排出其他物质。
这些持续不断的交换，就像被滤纸隔开的两个容器之间的交换一样，会在这小小的有机体周围形成一个持续变化的涡流。至于变形虫似乎形成的临时延伸或伪足，却并不像受到周围媒介的吸力或吸引那样容易形成。c通过同样的方式，我们或许可以进而解a 伯奇利，《显微泡沫及原生质研究》，莱比锡，1892年，第一部分。
b 隆伯勒，“关于细胞及细胞核分裂机制的解析”，《洛克斯杂志》，1896年。
c 贝尔特霍德，《原生质机制研究》，莱比锡，1886年，第102页。
释纤毛虫用振动的纤毛做出的较为复杂的运动；另外，这种纤毛可能仅仅是固定的伪足。
然而，对于这类解释和图式的价值，科学家们还远远不能认同。化学家们已经指出，即便是在器官中（还远未扩大到有机体），除了生命活动产生的废物，科学迄今为止什么也没有制造出来，特别活跃的可塑材料也一直无法合成。在当代最著名的自然学家中，有一位已经强调过，在观测到的有生命组织的现象中，存在着两种对立的秩序：前进演化和倒退演化。一方面，前进演化的能量，其作用是通过吸收非有机物，将次级的能量提高到机体自身的层次。这种能力构成机体组织。而另一方面，生命的实际功能（当然，除去吸收、生长和繁殖之外的功能）则具有倒退演化的秩序，显现出能量的衰退，而不是提升。物理—化学所研究的对象，正是具有倒退演化秩序的事实——总之，就是研究无生命的现象，而不是有生命的现象。a当然，还有另外一类事实，也似乎无法进行物理—化学分析，尽管这些事实不具有前进演化（仅就这个词的本义来说）的性质。至于对原生质外在表现的人工模仿，在原生质的物理结构问题尚未解决的时候，我们有必要给这个问题赋予真正的理论重要性吗？我们还远远无法以化学的方式来合成原生质。最后，在许多曾仔细观察过这些初级有机体的人看来，对变形虫的运动作出物理—化学的解释，甚或对纤毛a 寇普，《器官进化的基本因素》，芝加哥，1896年，第475~484页。
虫的行为做出物理—化学的解释，这似乎是不能成立的。即便是在这些最低等的生命表现中，他们也发现了一种有效心理活动的踪迹。a不过，最具有启发性的事实是：对组织学现象的深入研究，毋宁说是削弱而不是加强了用物理学和化学去解释一切的倾向。
组织学家威尔逊在他那部真正的杰作中，对细胞发育做出了如此的结论：“总体看来，对细胞的研究，似乎是扩大而不是缩小了哪怕是最低等的生命形式与无机界之间存在的巨大鸿沟。”b综上所述，那些仅仅关注生物的功能活动的学者，往往认为物理学和化学能够给我们解开生物过程之谜。c事实上，他们主要研究的是生物中不断重复的那些现象，也就是在化学曲颈瓶里发生的现象。从某种程度上看，这就是生理学带有机械论倾向的原因。相反，在那些将注意力集中于生命组织的微观结构、集中于其起源和进化的学者当中，不仅有组织学家，还有胚胎发生学家，他们关注的是曲颈瓶本身而不仅仅是曲颈瓶里发生的现象。
他们发现，这个曲颈瓶，通过真正构成一段历史的那种独特的系列行动，创造出了其自身的形式。正因如此，组织学家、胚胎发a 摩帕斯，“纤毛虫研究”，《动物学实验档案》，1883年，尤其参看第47页、第491页、第518页和第549页。维农，《上皮普通细胞学研究》，巴黎，1902年，第655页。近期，詹宁斯对原生质运动进行了深入研究，并对趋向性概念进行了非常透彻的批评，见《低等有机体行为研究》，华盛顿，1904年。根据詹宁斯的界定（见该书第273~252页），这些低等有机体的“行为类型”无疑具有心理秩序。
b 威尔逊，《发育与遗传中的细胞》，纽约，1897年，第330页。
c 达斯特，《生与死》，第43页。
生学家以及自然学家，都远远不如生理学家那样乐意相信生命活动的物理—化学特征。
实际上，这两种理论中，无论哪一种，对于以化学方法制造初级有机体的可能性，不管是肯定还是否定，都不能声明其实验的权威性。两者都无法被证实，前者不能被证实，因为科学尚未在生命物质的化学合成上起步；后者不能被证实，则是因为缺乏一种可信的方式来通过实验证明事实的不可能性。不过，我们认为，我们已经给这种说法确立了理论上的原因，因之，我们不能拿生物这种由自然封闭起来的系统和被我们的科学隔离出来的那些系统进行类比。我们也清楚，对于变形虫这种几乎不进化的初级有机体而言，这些原因的说服力不那么强。不过，当我们去考察那些经历了形态改变的规则循环的复杂有机体时，这些原因的说服力就增强了。生物越多被绵延标上印记，有机体与纯机械物质之间的区别就越是明显。对于纯机械物质而言，绵延仅在表面掠过，并不穿透其中。当绵延运用于生命整体的进化过程，从最低等到最高等的生命形式，由于这种进化，通过支持进化的有生命材料的联合与连续，建构了一段不可分割的单一历史，此时，这些原因才最具有说服力。这样看来，进化论者的假设和机械论的生命概念似乎并没有通常设想的那样亲近。当然，对于这种机械论概念，我们并不断言能够提供数学上的最后反驳。不过，我们基于对真实时间的考虑而提出来的反驳，在我们看来也是唯一可能的反驳，越是严谨，越是有说服力，进化论的假设就越显得
坦率真诚。对于这一点，我们还必须多花些时间认真分析。不过，现在让我们首先弄清楚生命这个概念，这是我们现在正要做的。
我们说过，对于被我们的思维人为地从整体中分离出来的那些系统而言，机械论的解释是站得住脚的。但是对于整体本身，以及这个整体之内的那些系统，它们似乎又模仿了整体，我们却不能先验地承认它们能够得到机械论的解释。因为如果这样的话，时间就会一无所用，甚至非真实的时间也是如此。实际上，机械论的解释，其本质就在于把未来和过去都视为当前的函数加以计算，并因此宣布一切都是给定的。在这种假设之下，在能够进行这种计算的超人智力看来，一眼看去，过去、当前和未来就能了然于胸。确实，那些相信机械论的解释具有普遍性和完美客观性的科学家，不管是有意识还是无意识，全都在这种假设下进行研究。拉普拉斯高度精确地阐明了这种假设：“一种智力，如果在给定的瞬间，知晓了赋予自然以生命活力的全部力量，知晓了自然得以形成的诸种生物各方面的情形——假设这里所说的智力广博到足以能够对这些资料进行分析——那么，它就能够在一个公式里涵盖宇宙中最巨大天体的运动和最微小原子的运动：对于这样的智力而言，就不存在任何不确定的东西，不论是未来还是过去，都如同现在一样，被它看得一清二楚。”a杜·布瓦-雷蒙德说：“我a 拉普拉斯，《可能性分析理论导论》，《拉普拉斯全集》第7卷，巴黎，1886年。
们可以想象关于自然的知识达到了一个点，在这个点上，世界的全体过程或许就能借助于一个共时性微分方程的巨大系统，用一个数学公式表达出来，由此可以计算出在每一个时间点上，世界上每个原子的位置、方向和速度。”a赫胥黎用一种更具体的形式表达了同样的思想：“如果进化论的这个基本前提是正确的，而整个世界，无论是有机界还是无机界，都是构成宇宙原始星云的各种分子的力量按照确定的规律相互作用的结果，那么我们也同样能够确定：现存世界就潜藏在宇宙原始气体中，必然就会有足够的智慧能够根据关于原始气体分子特征的知识，预言出1896年大不列颠动物群的状态。其确定的程度，就像是说到在寒冷的冬天，人们呼出的水蒸气处于何种状态一样。”这种学说仍旧提到了时间。然而，人们虽然说出了时间这个词，想的却并不是时间，因为时间在这里丧失了效力。如果时间的所作所为不是“无”，那么它本身就是“无”。激进的机械论暗含一种形而上学，其中，真实的整体完全以永恒性作为基本条件，而事物身上显而易见的绵延仅仅表明我们思维的一种弱点，即我们的大脑无法在同一时刻知晓一切。但是，对于我们的意识而言，或者说，对于我们最无可争辩的经验而言，绵延却是极不相同的东西。绵延被我们感知为一股我们无法逆它而行的水流。它是我们存在的基础，并且，就像我们感觉到的一样，它是我们生存于其中的这个世界的根本a 杜·布瓦-雷蒙德，《论自然知识的界限》，莱比锡，1821年。
实质。在我们眼前展开一幅全能数学的困惑前景毫无意义，因为我们不能为了满足一种系统的需求来牺牲经验，这就是我们不接受激进机械论的理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