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就在那个地方住了下来,那时候我们的事情都很好,佐巴尔也和我们在一起。这是一个好伙伴!他像老年人一样地聪明,他通晓一切事情,并且懂得俄文和马扎尔文。常有这样的情形,要是他讲起话来,你只想听他讲话,可以一辈子不睡觉!当他拉提琴的时候,如果世界上还有什么人拉得这样好,那我宁可给雷打死!有时候当他把弓在琴弦上拉过的时候,你的心禁不住要颤抖起来;当他再拉一次——你的心就陶醉了。你听着,而他却在拉着和微笑着。当你听着他拉,你真想同时又哭又笑。这时候你听到好像谁在痛苦地呻吟着;向你求援,又像一把刀子在割着你的胸膛;还像是草原在向天空讲故事,讲的是一些悲伤的故事。或是一个姑娘在送别年轻的情人时的悲泣!更像是一个可爱的青年在呼唤姑娘到草原上来。忽然间——嗨!那自由的生动的歌声正像一阵雷鸣,这时就是太阳,也会随着歌声在天空里跳起舞来!就是这么样的,雄鹰啊!
“你身上的每一根血管都懂得这支歌,你整个的人都变成了它的奴隶。假如这时候洛伊科高叫一声:‘拿起刀子来,伙伴们!’——无论他指向谁,我们大家都会拿起刀子来对准那个人。他能随意叫人做各种事。大家都爱他,深深的爱他,只有拉达一个人瞧也不瞧这个小伙子一眼;如果只是这样,也罢了,可是她还时常取笑他。她狠狠地刺伤佐巴尔的心,真是狠狠地呀!洛伊科把牙齿咬得发响,扭着胡须,他的那双眼睛里闪着一种光,使得你心里充满了恐怖。夜里,洛伊科走到草原远远的地方去,他的提琴一直呜咽哭诉到天亮,为佐巴尔的自由唱着送葬的歌。而我们大家躺着,听着和想着:‘这怎么办呢?’我们深知,当两块石头互相在滚撞着的时候,站在他们之间是不可能的——一定是两败俱伤。事情正是这样的。
“有一次,我们大家围坐在一起,东拉西扯地聊着。大家都觉得无聊。丹尼洛就请求洛伊科:‘佐巴尔,唱支歌儿吧,让我们大家开一开心!’他向拉达看了一眼,这时候她正仰卧在离他不远的地方,凝视着天空。于是他就拨动琴弦提琴就这样开始诉说了,就好像这是一个少女的心。洛伊科唱着:
嗨一嗨!胸膛里燃烧着火焰,
而草原啊是那样的辽阔宽广!
我的骏马像风一样飞快地奔驰,
而我的手臂啊是那样坚强!
“拉达转过头来,把身子支起,用眼睛向这位歌手微笑了一下。他的面孔,就像朝霞一样红了起来。
嗨,嗬普——喏!喏,我的伙伴!
我们再向前飞驰过去,你看怎样!?
草原笼罩在严峻的黑暗里,
而在那里等待着我们的是黎明的曙光!
嗨——嗨!我们要飞去迎接朝阳。
一直升上高山之顶!
只要不让鬃毛碰到那美人似的月亮!
“他就这样唱着!如今已经没有人这样唱啦!而拉达却像过筛水似的慢慢地说道:
‘你别飞得这样高呀,洛伊科,你会跌下来的,把鼻子栽在水潭里,弄脏了胡须,你瞧着吧。’洛伊科像野兽一样地看着她,什么话也没有讲——这个年轻小伙子忍着气又在唱下去:
嗨——嗬普!突然间白天来到这儿啦,
而我们还沉睡在梦乡。
哎,嗨!那时候我们两个人要在羞耻的火焰中被烧伤!
“‘这才是歌呀!’丹尼洛说道,“我一辈子都没有听过这样的歌;假如我撒谎,那就让撒旦把我拿了去做他的烟斗吧!’“老努尔摸着胡子,耸着肩头:‘勇敢的佐巴尔的歌声,都正合我们大家的心意!只有拉达不喜欢。’
“‘拉达,也许你想要吃一顿鞭子吧?’丹尼洛向她伸出手来。而佐巴尔把帽子摔在地上,脸色黑得像泥土一样,说道:
“停住,丹尼洛!一匹烈性子的马——应该套上一副钢铁的马勒才行!把你的女儿给我做妻子吧!’
“‘现在话已经讲出口了!’丹尼洛微笑道,‘假如你能够的话,你就把她娶走吧!’
“‘好极啦!’洛伊科回了一声,就对拉达说道:‘喏,姑娘,请稍为听我说几句话,不要那么骄傲!我见过你们很多的姊妹们,哎嗨,很多个!可是从没有一个人像你这样打动过我的心。哎,拉达,你俘虏了我的心灵啦!但这又怎么办呢?要来的事,它终会要来的,而且……世上也没有这样的马,你可以骑着它奔驰而逃开自己的心的!……我以自己的真诚,在上帝的面前,在你的父亲和所有的人们的面前,求你做我的妻子。但你得留意,不要妨害我的自由——我是一个自由的人,我想怎么活着,就怎么活着!’他咬紧牙齿,两只眼睛闪闪发光,向她走过来。我们看见他向她伸出手,——同时我们大家都以为拉达会把马勒套在这匹草原上的骏马的嘴上!突然间我们看见他双手一扬,扑腾一声后脑勺着地仰倒在地面上!……“这是怎么一回事呢?就像一颗子弹打中了这个小伙子的心似的。原来这是拉达用一根小皮鞭缠住他的两脚,然后往自己身边一拖。——于是洛伊科就这样跌倒了。“这女孩子又重新躺下去,动也不动地,一声不响地在微笑着。我们等着,看会发生什么事情。而洛伊科却坐在地上,用两只手紧抱着头,好像害怕它会爆裂似的。后来他悄悄地爬了起来,走进草原,对谁也不看一眼。努尔向我低声说道:‘去瞧着他!’于是我就走进草原,在夜色的黑暗中,跟在佐巴尔后面爬行着。就是这么一回事,雄鹰啊!”
马卡尔敲出了烟斗里面的烟灰,又重新把烟丝装满。我把外套裹得更紧些,躺着,看着他的因为风吹日晒而弄黑了的苍老的面孔。他严峻而又严肃地摇着头,自言自语地说了一些什么;灰色的胡须颤动着,风在吹拂着他的头发。他好像是一株被闪电烧焦了的老橡树,但他还是很健壮的,结实的和因为自己的力量而骄傲着。大海还是像先前一样和海岸私语着,风还是把它的絮语声带过草原。侬卡已经不再唱了,而聚集在天上的乌云使得秋夜变得更加黑暗。
“洛伊科一步一步地走着,低着头,垂着两手,好像两根鞭子一样。他走到峡谷的小溪旁,坐在石头上叹息着。他那样的叹息使得我的心也因为怜悯而充满了血,但我始终没有走近他身边。用话语是帮助不了一个人的悲伤的——是不是?!就这样——就这样!他坐了一个钟头,两个钟头,三个钟头,丝毫不动地坐着。“而我在不很远的地方躺着。夜是明亮的,月亮用它的银光洒满了整个草原,就是远处什么也都看不见“忽然间我看见拉达从营地的帐篷里急速地走来。
“我变得高兴起来了!哎嘿,好极了!——我这样想着,拉达真是个勇敢的姑娘!这时候她走近他,可是他并没有听见。她把手放在他的肩头上;洛伊科战栗了一下,放开双手抬起头。一下子跳起来,就拔出刀子!呜嘿,我看见他把刀向这个姑娘刺过去。当我想向营地叫喊,一边想向他奔过去的时候,我突然听见:
“‘放手!我会打穿你的脑袋的!’我看见拉达手里有一支手枪,他正向佐巴尔的额头瞄准着。这真是个魔鬼撒旦似的姑娘!喏,我想这两个人现在是势均力敌,再下去不知要发生什么事?
“‘听着!’拉达把手枪插进腰带就向佐巴尔说道,‘我不是来杀你的,而是来讲和的,把刀子丢下!’他就丢下了刀子,阴沉地看着她的眼睛。老弟啊,这真是怪事!两个人站着,像野兽一样互相看着,而他们又是两个多么好的,多么勇敢的人!看着他们的,只有明亮的月亮和我——就这样罢了!
“‘喏,听我说,洛伊科,我爱你!’拉达说道。他只耸了一耸肩头,就好像手和脚都被绑住似的。
“‘我看见不少的年青人,而你的心灵和面孔比他们都更勇敢更漂亮。他们当中的每个人只要我用眼睛瞟他一下,就会剃掉自己的胡须;只要我想要的话,他们就会在我的面前跪下来,但这又有什么意思呢?他们本来就不够勇敢,而我会把他们都弄成没有男子汉骨气的人。在这个世界上勇敢的茨冈人剩下得实在太少啦,少得很,洛伊科,我从没有爱过谁。洛伊科,我是爱你的。但我更加爱自由!洛伊科。我比爱你还更爱自由。没有你我就活不下去,正像你没有我也活不下去一样。因此,我希望你无论是灵魂还是肉体都是我的,你听见了吗?’他微笑起来了。
“‘我听见了啦!听你讲的话,我的心真是愉快!再讲下去吧!’
“‘还有就是,洛伊科,不管你怎么回避我,我会征服你的,我要成为你的人。这样就不要再白费时间了,——我的热吻和爱抚在前面等待着你呢……我要热烈的吻你,洛伊科!在我的亲吻下,你将会忘记你勇敢的生活……还有你的生动活泼的歌声;这些歌声使年轻的茨冈人愉快,但它绝不会再响遍草原,——你将要向我,向拉达唱恋爱的温柔的歌……别再白费时间啦,——我说这话,意思就是说你明天要像服从你年长的英雄一样服从我,你要当着全营地的人跪在我的脚前,而且要吻我的右手——那时候我才会成为你的妻子’。”“这就是那个魔鬼似的姑娘想要的!这种事情简直听都没有人听说过;据老年人说,这只有古时的门的内哥罗。人才有这样的事,而我们茨冈人是从来没有的!喏,雄鹰啊!不管你怎样想,还有比这种更可笑的吗?就是你成年的想破头脑,你也想不出来呀!
“洛伊科跳到一边去,就像胸膛受了伤似的,向整个的草原狂叫着。拉达战栗了一下,但却不露声色。
“‘喏,就这样。明天再见,可是你明天要做我吩咐你的事。你听见了吗?洛伊科!’
“‘我听见啦!我一定会做。’佐巴尔呻吟了一下,就把手向她伸过去。她并没有回过头来看他一眼;可是他却摇摇晃晃地,像一株被风刮断了的树一样跌倒在地上,又是哭又是笑。“该死的拉达把这个年轻人折磨成这个样子。我费了很大的劲才使得他清醒过来。
“哎嗨!是什么样的魔鬼要叫人们这样受苦呢?谁爱听着人的心因痛苦而碎裂时的呻吟声呢?你想想这件事吧!……我回到营地里,把这件事告诉了所有年老的人。大家都考虑了一下,决定等待着,看这件事会变成什么样子。事情就这样发生了,晚上当我们大家都聚集在篝火周围时,洛伊科也来了。只一夜的工夫他就变得那样心神不定,并且消瘦得可怕,眼睛也陷了进去;他垂下两眼,没有抬起来,就向我们说道:
“‘事情是这样的,伙伴们!今天夜里我看了自己的心,那儿再也找不到地方能容我过去自由的生活了。那儿只有着拉达,——这就是一切!这就是她,美人儿拉达,她像女王一样地微笑着!她爱她自己的自由更甚于爱我,而我爱她也更甚于爱我的自由。我已决定跪在拉达的脚前,正像她吩咐的那样,让大家看见她的美丽怎样征服了勇敢的洛伊科·佐巴尔。——而在以前,这个佐巴尔曾经是像鹰鹫玩弄小鸭一样地玩弄着女孩子们的。然后她就成为我的妻子,她要爱抚我和吻我,因此我不再想为你们唱歌了,我也不怜惜自己的自由!对吗,拉达?’他抬起眼睛,阴沉的向她看了一眼。她一句话也不讲,只是严肃地点了一点头,并且用手指着自己的脚。我们大家看着,什么都不懂。甚至想跑到什么地方去,只要不看见洛伊科·佐巴尔拜倒在这个姑娘的脚前,哪怕这个姑娘就是拉达吧。这真是有些羞耻,令人惋惜而又忧伤。’
“‘喏!’拉达向佐巴尔叫道。
“‘哎嗨,别忙,来得及的,够叫你厌烦……’他笑着。就好像是钢铁在发出响声一样,他在笑着。
“‘伙伴们,所有的事就是这样的!还剩了什么呢?剩下来的,就是要试一下我的拉达的坚硬的心,是不是像她向我所表示出来的那样。我要来试一下,——原谅我吧,弟兄们!’当我们还没有来得及猜出佐巴尔要做什么的时候,拉达已经躺在地上了。佐巴尔的那柄弯刀竖插在她的胸膛上,一直到刀柄。我们大家都惊呆了。
“而拉达抽出刀子,把它丢到一边去,用自己的乌黑的丝发堵住伤口,微笑着,大声地而清楚地说道:
“‘永别了,洛伊科!我知道你会这样做的!……’接着她就死啦……
“你懂得了这个姑娘吧,雄鹰?!这是怎样的一个姑娘,就让我永远被诅咒吧,这的确是一个魔鬼似的女儿!
“‘哎,我现在跪倒在你的脚前,骄傲的女王!’洛伊科声震全草原似地叫道,同时也倒在地上,用嘴贴着死了的拉达的脚,昏厥过去了。
“对这样的事情你能说什么呢?雄鹰啊!对的。努尔说道:‘应该把他绑起!……’但大家都不愿举起手来绑洛伊科·佐巴尔,谁都没有举起来手来,而努尔也知道这一点。他挥了一下手,就走到一边去了。而丹尼洛把拉达扔在旁边的刀子捡起来,向它看了很久,抖动着灰白的胡须,刀子上拉达的血还没有凝结起来,而刀子又是那样弯、那样尖。接着丹尼洛就走到佐巴尔身边,把刀子向他的背上刺进去,正好对着他的心。这位老兵丹尼洛,毕竟是拉达的父亲呀!
“‘做得对!’洛伊科转向丹尼洛这样清楚的说道。接着也就追随拉达去了。
“可是我们还是看着。拉达躺在地上,手中握着一绺丝发紧压在胸口,她的两只张开的眼睛凝望着蔚蓝的天空。而在她的脚旁躺着的,就是勇敢的洛伊科·佐巴尔。鬈发盖在他的脸上,他的面孔完全看不见了。
“我们大家站着想着。老丹尼洛的胡须在抖动着,浓眉也紧皱起来。他一声不响地看着天空。而头发白得像亚麻的努尔,俯伏在地上,哭泣着,他的双肩也在抽搐着。
“这是值得一哭的,雄鹰啊!
“……你走吧,喏,你要走自己的路,不要弯到一边去。你要一直走。也许,你不会白白死掉的。这件事就是这样的,雄鹰啊!”
马卡尔静默不语了,把烟斗塞进烟袋,再把高加索式上衣盖住胸口。雨一滴一滴地在下,风刮得更强烈了,大海震耳欲聋地愤怒地狂啸着。马一匹跟着一匹地向着快要熄灭的篝火跑过来,用着大而机警的眼睛看着我们,一动也不动的站着,像一个紧密的圈子把我们围绕起来。
“嗬普,嗬普,哎嗨!”马卡尔向他们亲切地叫道,用手掌摸着他最心爱的黑马的颈子,并且转过头来向我说道,“是该睡的时候啦!”接着他把头裹在高加索式上衣里面,使劲的在地面上伸直身子,就一声不响地睡着了。
我不想睡。我看着草原的黑暗,好像拉达的有如女王一样美丽而又骄傲的影子在眼前的空中漂浮着,她把一绺黑色的丝发,紧压在胸前的伤口上,而鲜血穿过她浅褐色的纤细的手指,像火红的星花一滴一滴地滴到地面上。
而在她后面紧贴着她的脚边的,是勇敢的年轻人洛伊科·佐巴尔;一缕缕的浓密的鬈发挂在他的面孔上,而在它们下面,不断地滚流着大颗的泪珠……
雨下得更厉害啦,大海在为这一对骄傲的美丽的茨冈人——洛伊科·佐巴尔和老兵丹尼洛的女儿拉达,在唱着深沉而又庄严的赞歌。
而他们两个人在夜色的黑暗中轻快地和无声地飞翔着、追逐着。但是美男子洛伊科怎么都赶不上那骄傲的拉达。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