莎莉文老师在典礼结束之后,就带我匆匆离开了礼堂,直接乘车前往新英格兰的连杉,那是我们计划搬过去住的地方。
那天晚上,我与朋友们一道泛舟于奥罗摩那波亚加湖,在宁静祥和的星空下,我暂时忘却了世俗的一切烦恼。
那家夸大报道毕业典礼的报纸还登载了新消息,说连杉的住宅是波士顿市市政府送给我的,不但有宽敞的庭院,而且室内堆满了别人送给我的青铜雕塑,另外,还建有一间大型图书馆,里面的藏书达数万册之巨,我可以在书海中遨游,生活十分舒适。
这一切简直是胡言乱语。我与莎莉文老师哪里居住过如此豪华的房子?事实上那是一幢很久以前就买下的古老农舍,房子四周附带了7英亩荒废已久的田地。房间的布局和设计都是莎莉文老师亲自动手做的,她将挤奶场和储藏室改建成了一个大房间,权充书房,也就是报道中所谓的图书馆,其中约有盲文书籍百余册而已。虽然相当简陋,不过我已经觉得心满意足了。因为这儿光线充足,东西的窗台上可摆上盆景,还有两扇可以眺望远处松林的落地玻璃门。为了让我能够方便地呼吸新鲜空气,莎莉文老师还特意在我卧室搭建了一个小阳台。
在这个阳台上,我第一次听到了鸟儿的“爱之歌”。那天,我在阳台上享受着和风的吹拂,久久舍不得进房,足足呆了一个多钟头。阳台的南边种着蔓藤,枝叶绕着栏杆而上;北边则种着苹果树,每当苹果花开时,醉人的花香就会溢满我们的房间。
我的手扶在栏杆上,忽然感到了微微的震动,这种震动给我的感觉就好像把手放在音乐家的喉咙上的感受一样。震动是间歇性的,忽有忽无,就在震动消失的瞬间,我感到有一片花瓣掉了下来,轻擦过我的脸颊落到地面。我立刻猜想可能是鸟儿飞来或者微风吹过,花瓣才会掉下来,就在猜测的时候,我又感到了栏杆上传来的轻轻震动。
“到底是什么呢?”
我站在那儿纹丝不动,陷入了深深的沉思。这时莎莉文老师从窗内伸出手来,悄悄地暗示我不要动。她抓着我的手,告诉我:“在离你不远的栏杆上停着一只文牡鸟,只要你稍微一动,它就会受惊飞走,所以你就站在那里别动。”
莎莉文老师接着用手语告诉我:这种鸟的叫声听起来像“飞——普——啊——喂、飞——普——啊——喂”,我屏气凝神,终于能分辨出它的节拍与情调,我屏气凝神,同时通过栏杆的震动,我知道它的叫声越来越大,越来越热烈了。
一会儿,莎莉文老师又告诉我:“鸟儿的恋人正在苹果树上与它应和,也许它的恋人在那里已守侯多时了。噢!你瞧,它们的二重唱已经开始了。”
我已经感受不到这种震动了,莎莉文老师告诉我:“现在这幸福的一对正在苹果花互诉衷肠呢!”
这幢农舍是我用10年前史波林先生送给我的糖业公司的股票换来的。
史波林先生是我们在困难无助的时候结识的朋友,后来他给予了我们无私的帮助。第一次见到史波林先生时我才9岁,他还带着童星莱特跟我们一起玩,当时这位小童星正在演出话剧《小公主》。此后,只要我们有困难,史波林先生都竭尽全力帮助我们,而且有闲暇时常来柏金斯盲校探望我们。
他每次光临都要带些玫瑰花、饼干、水果分送给大家。有时还请大家出去吃午饭,或者租辆马上带我们出游,大多数时候,小童星莱特也与我们同行,我们觉得快乐无比。
小莱特美丽又活泼,十分逗人喜爱,史波林先生常常对我们说:“你们是我最心爱的两位小淑女。”然后很开心地看着我俩一起玩耍。
那时,我刚刚学习如何与人交谈,一般人很难明白我的意思,史波林先生也常被我的表达弄得一头雾水,我因此深感遗憾。有一天,我特地反复练习着说“莱特”的名字,打算让史波林先生惊喜一下,可是不管我怎样用功,还是说不好莱特的全名,我因此急得直流眼泪。等到史波林先生来时,我仍然迫不及待地展现我的练习成果,一遍又一遍的反复多次,好不容易终于让史波林先生懂得了我的意思,我如释重负,百感交集,当时的那种激动的心情至今都难以忘怀。
此后,每当我的意思不能让史波林先生理解的时候,或者周围太吵,令史波林先生无法和我沟通时,他就会紧紧地抱住我,柔声安慰我:“虽然我还不能完全明白你要表达的意思,但是我依然觉得你很可爱,而且是最可爱的,我永远最喜欢你。”
史波林先生始终坚持按月给我和莎莉文老师寄生活费,直到他去世为止。他还把糖业公司的股票送给我们,嘱咐我们可以在需要的时候卖掉它。正因为这样,当我们踏入这栋用他的股票换来的房子,打开窗户,开始我们新的生活时,就似乎感到了他与我们同在。
1905年5月2日,也就是我大学毕业后的第二年,莎莉文老师与梅西先生结婚了。长久以来,我一直期望莎莉文老师能遇到一位好人,有一个美满的归宿,现在,我的夙愿终于实现了,我由衷地为他们的婚姻感到高兴,并真诚地祝福他们永远幸福,快乐。
婚礼在一座美丽的白房子里举行,由我们的朋友爱德华·海尔博士主持。婚礼之后,新婚夫妇前往新奥尔良度蜜月,母亲则带我回到南部去度假。
大约一个星期后,梅西夫妇突然出现在我和母亲所住的旅社里,把我们吓了一跳。在南部初夏的景色中,看到我最喜爱的两个人,我又惊又喜,如同做梦一样。梅西先生告诉我:“这一带到处洋溢着木兰花的芳香,而且有最悦耳的鸟鸣声。”这对蜜月中的夫妇,想必把这婉转鸟语当作最美好的新婚祝辞了。
度假结束了,我们四人同行,回到了在连杉的家。我隐隐约约听至一些风言风语,多事人纷纷揣测:莎莉文老师结婚了,可怜的海伦一定特别失落,说不定还会心生嫉妒呢。甚至有人基于这种心理而写信安慰我。可是他们一定没有想到,我不仅不会伤心嫉妒,而且日子比从前过得更加充实,有了更多的快乐。
莎莉文老师是个诚实的人,而且心地善良、仁慈、高贵;梅西先生也是一个和善热情的人,他讲的故事常常引我发笑,而且他经常给我灌输一些我应该知道的常识和科学信息,偶尔还会就当前的文学发展动向与我做一番探讨。
一次,我的打字机出现了故障,延误了正常的写作速度,最后为了赶稿,梅西先生整整熬了一夜帮我打了40张稿纸。
当时我与《世纪杂志》签订了合同,为他们撰搞,题目定为《常识与杂感》,文章的素材主要是生活中的一些小事和我自身的感受与随想。由于简·奥斯丁女王曾以同样的题材写过书,因此我把稿子结集出版时,换了一个书名——《我居住的世界》。
这本书是我感觉最顺利的一部作品,在整个创作过程中,我的情绪一直处在最佳状态。我写到新英格兰迷人的风光,也讨论我所想到的哲学问题,总之,只要思之所及,任何所思所想都可成文。
我的第二部作品是一册诗集,名为《石壁之歌》,写作的灵感来自田园。有一天,我们到野外整修古老的石墙,春天的气息和劳动的喜悦,不禁使我萌生了浓厚的诗情和兴致,于是我就想用浪漫的诗篇歌颂大自然的美好。
诗稿写出来后,由梅西先生帮助我整理,对其中欠妥的地方,他指出来后让我重新修改润色;遇到精彩的部分,他会毫不吝啬地给予褒扬。每一篇诗稿都要经过我们的再三推敲和吟咏,改了再改才最后定稿。梅西先生常常说:“我们如此尽力、诚实地去做,即使还有瑕疵,我们也问心无愧了。”
我们在连杉安顿下来后,突然想到父亲还在阿拉巴马经营农场,于是产生了养家畜、种农作物的念头,打算过朴实的田园生活。刚开始,我们仅有小狗费兹,就是我前面讲述的从剑桥带回来的那只狗。费兹在我们搬到此地一年多之后就死了,后来我又陆续养了几条狗。我们还曾到附近的养鸡场买来几只毛茸茸的小鸡回来饲养,每个人都很热心地照料它们,没想到,这些小鸡还是丝毫不顾情面,不久,我们的计划又失败了。
看着闲置的几间空屋子,我们都觉得很可惜,因此想到把它改成马厩,用来养马。我们买了一匹马,野性未驯、凶悍无比,半路上就把送马的少年摔落两三次。然而我们全然不知,因为那位少年把马交给我们时对此事只字未提。
第二天清晨,梅西先生把马牵出来,套上货车,要到镇上去。刚出大门没几步,马儿忽然暴跳起来。梅西先生不知道出了什么问题,以为挂在马身上的马具出了问题,于是就下车想看个究竟。当梅西先生刚把拖车从马身上卸下来,那马像得到了解放,一声长嘶,然后狂奔而出,一会儿就跑得无影无踪了。两天之后,一位邻近的农夫看到了它身上还佩戴着马具,在森林里闲逛,得到消息后我们才将它牵了回来。
但是,我们对这匹失而复得的马毫无办法,只好把它卖给专门驯马的人。那时我们的经济状况比较拮据,有人劝我们栽植苹果。于是,我们又买了100棵树苗,开始种起苹果来。五年后,苹果树第一次挂上了果实,我激动得不知如何是好,还专门用笔记来记下了苹果的重量和大小,留作纪念。
一天下午,仆人气急败坏地跑进来大声嚷道:“哎呀,不得了!野牛!野牛来了!”
我们立刻跑到窗口向外看,哪里是野牛,而是附近山上的野鹿,看样子是全家出动。一对鹿夫妇带着3只小鹿,来到我们的苹果园里畅游,在阳光下活泼跳跃的身姿,是如此的美妙迷人,大家看呆了。人们全然忘记了这不速之客会践踏、损坏苹果树苗。等鹿走后,大伙儿才如梦初醒地出去查看“灾情”,不看还好,一看竟然让人心碎般痛苦不堪。
上帝啊!100棵苹果树只剩下五六棵了。
就这样,我们企图经营的各种农牧计划全部失败了。然而,这般妙趣横生、充实而满足的生活却给我留下了美好的记忆。
后来,梅西先生在院子里精心栽培了几棵苹果树,而且长得很好,果实累累。每年秋天果实成熟时,我都会拿着梯子去摘苹果,装满一桶又一桶。大家一起动手整理庭园时,我总是耐心地拾取地上的枯树枝,把它们堆码成一捆捆当柴薪。
梅西先生还想出了一个办法,就是在室外通往山坡的沿途树干上绑上铁丝,这样一来,我就可以手扶铁丝,独自一个人走到森林里去。森林里面有高高的秋麒麟草,以及盛开的野生胡萝卜。那条“铁丝小径”足足有四五百公尺长,我可以在无人陪伴时一个人去森林,而且不必担心会迷路。这件事对我的意义非比寻常,现在回想起来都倍感兴奋,毕竟我可以独自走远路了。
在别人眼中,这些事情也许微不足道,可是,我却在其中充分享受到自由的滋味,我常常独自走出去晒太阳,心情变得十分愉快。这一切都得益于梅西先生的帮助,我对他感激不尽。在连杉那段时间是1905年至1911年,当时没有汽车,没有飞机,也没有收音机,更不会听到哪个地方发生战争,因此人们都安居乐业,生活得悠闲自在。
想想我们现在的生活,与往昔相比确有恍如隔世之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