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米莉以令人难以置信的无礼态度,掉头走开。这短短的一问一答,说时声音压得很低,没有传到爱米莉的两位嫂嫂耳中。三位贵妇买了披肩,重新登上马车。爱米莉坐在前排,不由自主地朝这家可恼的店铺最后瞥了一眼,看见马克西米连站在里边,手臂叉在胸前,一副超然于这突如其来的不幸之上的神态。二人的视线相遇,彼此投去冷酷无情的眼色,都想狠狠地刺伤对方,刺伤自己所钟爱的心。此刻,两个人已相隔千万里,就像一个在中国,一个在格陵兰。虚荣心不正像一股热风,能把一切吹焦吗?德·封丹纳小姐心情矛盾重重,经历着最激烈的斗争,她在采摘苦果。偏见与狭隘的意识,在一个人心中撒下这么多痛苦的种子,是前所未见的。她的脸庞本来鲜艳滑润,此刻突然现出一道道黄纹,一点点红斑,雪白的双颊红一阵,青一阵。怕嫂嫂看出自己内心的慌乱,便顾而言他,不是品评这个行人的样子难看,就是奚落那个行人的装束可笑,而且边说边笑,但是笑得十分勉强。见嫂嫂没有趁机报复,言语相讥,而是出于怜悯,默默无言,爱米莉反倒觉得更伤她的心,于是施展全副才智,硬拉嫂嫂谈话,以不近情理的言语发泄怒火,用极为刻薄恶毒的话挖苦商人。回到府上,她便发起高烧,开头病势很重,幸亏家里人尽心护理,闹腾一个月才渐渐病愈,一家人总算放了心。大家都以为,爱米莉经受这次深刻的教训,性格一定会有所收敛;其实不然,她又不知不觉地故态复萌,重新投进社交活动。她声称失误并不可耻,说她假如有她父亲在议会那样大的影响,准提议制订一项法令,责令所有商人,尤其是绸布商人,都得像贝里地区的绵羊一样,在脑门打上烙印,直到第三代人。她还赞扬路易十五的朝代,廷臣的服饰十分得体,主张现在只有贵族才有权穿这种古装。听她的话音,商人与贵族院议员的服饰,倘若没有明显的区别,就可能给王国酿成灾祸。一有机会,她就发泄一通,诸如此类的冷嘲热讽,也不能尽数,但其用心不难猜测。凡是爱她的人,都从她的讪笑中体味出一种忧凄的情调。显然,这颗无法解释的心灵,始终受马克西米连·龙格维尔的统治。有时,她忽然柔顺起来,像她在那段短暂的恋爱时期一样燃而,有时又异常暴躁,叫人无法容忍。她喜怒无常,是因为内心痛苦,这是公开的秘密,家里人都肯原谅她。德·甘尔迦罗埃伯爵更是不惜金钱,供她挥霍,讲话还对她起点作用:这种安慰办法,可以说对巴黎少女最有效力。德·封丹纳小姐病愈后,第一次参加的舞会,是那不勒斯大使举办的。她在最出色的四对舞中,发现龙格维尔离她几步远,正向她的舞伴轻轻点头。
“那个青年是您的朋友吗?”她以不屑的神情问她的舞伴。
“他是我兄弟。”她的舞伴答道。
爱米莉不由得打了个寒噤。
“是啊!”她的舞伴赞叹道,“他是世间心灵最美的人……”
“您知道我的姓名吗?”爱米莉猛然打断他的话,问道。
“不知道,小姐。您的芳名,人人口中传颂,应当说刻在每个人心中,我居然没有记住,必须承认这是种罪过。然而,我也有值得原谅的理由:我刚从德国回来。我国驻德大使正在巴黎休假,他派我陪伴他可爱的夫人来参加舞会。大使夫人就坐在那边角落里,您能瞧得见。”
“真是一副悲剧人物的面孔。”爱米莉端详完大使夫人,说道。
“这还是她跳舞时的面孔呢,”年轻人笑着说,“等会儿我就得陪她跳舞,因此想先得到点补偿。”
德·封丹纳小姐对这一恭维颔首逊谢。
“我真没想到,会在这里看见我兄弟,”健谈的大使馆秘书继续说,“从维也纳回来的时候,听说可怜的小伙子病了,卧床不起。来参加舞会之前,我很想去看看他,可是,身在政界不由己,有时连骨肉之情都顾不上。我的‘女主人’不准,我就不能去探望可怜的马克西米连。”
“令弟没有像您这样,从事外交工作吗?”爱米莉问。
“唉!没有,”大使馆秘书叹口气说,“小伙子真可怜,为我做出了牺牲!他同我妹妹克拉拉放弃了父亲的财产,好让父亲把全部财产传给我。同所有拥护内阁的众议员一样,我父亲渴望进入贵族院。朝廷已经保证任命他。”他又压低声音说:“我兄弟积了点资本,投进一家银行。据我了解,他最近在巴西搞一笔投机生意,事成可望成为百万富翁。我利用外交门路助了他一臂之力,您瞧我多高兴!我甚至很焦急,就等着驻巴西使团的快信;快信一到,他就会舒展眉头了。您觉得他怎么样?”
“不过,从相貌上看,令弟并不像摆弄金钱的人。”
年轻的外交官瞟了舞伴一眼,审度她看似宁静的面容。
“怎么!”青年人笑着说,‘小姐们也能透过默默无言的额头,猜出别人的情思?”
“令弟有了意中人吗?”爱米莉问道,脸上露出一丝好奇的神情。
“对,是我妹妹克拉拉写信告诉我的,说是今年夏天,他爱上了一位非常漂亮的女子。不过,这场爱情后来怎么样,我没有得到消息。顺便说一句,他待这个妹妹,像母亲一样体贴。说来您能相信吗?这一夏天,可怜的小伙子每天凌晨五点钟起床,急忙处理完生意,好赶着下午四点到乡下去会情人。我发运给他的一匹良种马,就这样跑垮了。请原谅,小姐,我的话太多了,因为我刚从德国回来。这一年来,我没有听人讲过地道的法语,没见到法国人面孔,却看腻了德国人的脸,因此爱国的狂热一上来,我真想对着巴黎大烛台的幻影讲话。不过,小姐,若说我讲起话来只图痛快,跟一个外交官的身份不相称,这也是您的过错。不正是您提起我弟弟吗?一讲起他,我的话就滔滔不绝。我要告诉整个大地,他是多么善良,多么慷慨呀!事关德·龙格维尔庄园的十万里佛尔的岁人,可不简单啊!”
也要看到,德·封丹纳小姐多亏了机警,才得到这些情况;她一听说对方是她所鄙弃的情人的哥哥,便巧妙地盘问这位深信不疑的舞伴。
“令弟卖细纱棉布,您看到不觉得难堪吗?”爱米莉跳完四对舞的第三位时,问道。
“您是怎么知道的?”外交官反问道,“谢天谢地!我话虽多,可也懂得讲话艺术,只讲我要说的。我所认识的见习外交官,个个如此。”
“是您亲口讲的,保证没错。”
德·龙格维尔好生奇怪,敏锐的目光凝视着德·封丹纳小姐,心头起了疑云,回头探测他弟弟的眼神,又探测他舞伴的眼神,终于恍然大悟,连连搓着双手,眼睛望着天棚,嘿嘿笑起来,说道:
“我真是个大傻瓜!您是这舞会上最美的女子,我兄弟不顾发烧来跳舞,还拿眼偷看您,而您又故意不看他。请您成全他的幸福吧,”他说着,把爱米莉送到她勇公面前,“我不会妒忌的;不过,将来我一叫您弟妹,总难免有点颤抖……”
然而,这对情人各不相让。将近凌晨两点钟,在宽大的长廊里摆上夜宵,餐桌像饭馆那样的排法,好让有帮伙的人坐在一起。有情人总能碰到巧机会,德·封丹纳小姐所在的桌子,正好紧挨着马克西米连的,那张桌子坐满了贵宾。爱米莉倾听邻桌人的谈话:一群青年男女,都像马克西米连·龙格维尔一样,风度翩翩,相貌秀异,聚在一处,话自然很多。同年轻的银行家龙格维尔谈话的,是一位那不勒斯的公爵夫人,她明眸晶莹,玉肤像软缎一般光滑。今天晚上,德·封丹纳小姐对恋人的情意,比以往增加了二十倍,因此,看到龙格维尔故意对公爵夫人表示亲近,就格外伤心。
“是的,先生,在我们国家,真正的爱情,是会牺牲一切的。”公爵夫人娇声媚气地说。
“你们比法国女子更钟情,”马克西米连说着,火辣辣的目光投向爱米莉,“她们充满了虚荣心。”
“先生,”爱米莉突然接过话头,“诽谤自己的祖国,难道不是一种丑行吗?忠于祖国,是各国人民的美德。”
“小姐,您认为一位巴黎女子,能随她的情人到天涯海角吗?”
“哦!咱们把话讲清楚点儿,夫人。一位巴黎女子,可以跑到沙漠里去住帐篷,但是绝不会坐到店铺的柜台里。”
爱米莉说罢,还轻蔑地摆了摆手。在所受的可悲教育的影响下,她再次扼杀了萌生的幸福,贻误了终身。马克西米连表面的冷淡态度,以及他身边那个女人的微笑,爱米莉就看不过去,挖苦的话便脱口而出;她总好恶言恶语,图一时之快。
“小姐,”龙格维尔趁女士们吃完夜宵,纷纷起身时声音嘈杂的当儿,低声对爱米莉说,“我祝愿您幸福,谁的祝愿也不会有我的热诚。在我告辞之前,请允许我向您做出这种保证。再过几天,我就要动身去意大利。”
“定然是和一位公爵夫人同行啦?”
“不对,小姐,也许是带着致命伤吧。”
“恐怕是臆想的吧?”爱米莉说着,神色不安地膜了他一眼。
“不是臆想的,”他说,“有的创伤是永远不会愈合的。”
“您不会走的!”武断的姑娘微笑着说。
“我一定走。”马克西米连严肃地说。
“我可事先告诉您,等您回来,就会发现我已经结了婚。”爱米莉卖悄地说。
“我希望如此。”
“无礼,”她高声说,“报复得可够狠的!”
半月之后,马克西米连·龙格维尔同他妹妹克拉拉,动身去温暖而富于诗意的意大利了,丢下悔恨交加的德·封丹纳小姐。年轻的大使馆秘书也参加了这场争端,帮着他兄弟,公布了这对情人破裂的缘由,向国空一切的爱米莉施行公开报复。爱米莉对马克西米连的那些嘲讽,他都加倍奉还,把爱米莉描绘成敌视商店柜台的美人,发起十字军进攻银行家的女骑士,碰到一个经营布匹的半第三等级的人爱情便消失的少女,说得有些达官显要常常哑然失笑。奥古斯特·龙格维尔肆意丑化爱米莉,德·封丹纳伯爵见这个年轻人很危险,便不得不运用自己的权势,把他打发到俄国去,免得女儿遭人耻笑。时过不久,鉴于贵族院听信一位杰出作家的声音,舆论摇摆不定,内阁不得不决定增加贵族院议席,以支持贵族舆论,因此,晋封基罗丹·龙格维尔为子爵,法兰西贵族院议员。德·封丹纳先生也进入贵族院,这既是对他国难当头时耿耿忠心的报偿,也是因为他这姓氏本该在世袭的贵族院占一席位。
这段时期,爱米莉已长大成人,严肃地思考了人生,举止言谈有了显着变化,不但不再拿她舅公出气,而且还坚持给他递手杖,那种亲热劲儿,都令爱打趣的人发笑;她还让舅公挎着胳臂,乘坐他的马车出去,陪伴他各处散步,甚至还让舅公相信她喜欢烟斗的味道,并且在烟雾弥漫的室内,给他念他喜欢的《每日报》;狡猾的老海军常常故意朝她喷烟。爱米莉还研究纸牌,好同舅公斗牌。这位桀骜不驯的年轻姑娘变得十分耐心,倾听舅公翻来覆去讲述“美丽的母鸡号”的战斗,“巴黎城号”的演习,德·絮夫朗先生的首次出征,以及阿布基尔之战。尽管老海军经常夸口,说他十分熟稔经纬度,绝不会让一只小小的战舰给俘获,可是有一天上午,巴黎各府的沙龙全得到消息:德·封丹纳小姐与德·甘尔迦罗埃结婚了。年轻的伯爵夫人接连举行盛大宴会,以求麻醉自己;然而,在这喜庆的漩涡深处,她只能找到空虚:纸醉金迷的生活,难以掩饰她心灵的痛苦与怅惘。她尽管强颜欢笑,可她那玉貌花容却常常透出隐隐的忧伤。对她年迈的丈夫,爱米莉的确百般体贴,因此,老海军晚上在欢快的乐声中回房时,经常这样说:
“我简直认不得自己了。在婚姻的苦役船上,我熬过了二十来年,没料到七十三岁的高龄,还要登上‘美丽的爱米莉号’当舵手!”
伯爵夫人的品行极为庄重,连最会挑毛病的人也无可指责。有些人则认为,海军少将把住了财权,以便牢牢地控制他妻子;无论对舅公还是对外孙女儿来说,这种猜测都是一种侮辱。这对夫妻的态度非常审慎,连那些想窥视他们家庭秘密的青年,也猜不透老伯爵对待妻子,究竟像丈夫还是像父亲。有人听他讲过,他收留这个外孙女儿,就像搭救一个海上遇难的人。从前,他从惊涛骇浪中救上一个敌人时,从来没有滥用过思人的权利。当时,巴黎享有盛名的贵妇有:德·莫弗里涅公爵夫人、德·旭礼欧公爵夫人、德·埃斯巴侯爵夫人、德·埃格尔蒙侯爵夫人、德·法洛伯爵夫人、德·蒙科尔奈伯爵夫人、德·雷斯托伯爵夫人、德·冈夫人,以及德·图什小姐,德·甘尔迦罗埃伯爵夫人显然要同她们并驾齐驱,渴望成为巴黎交际场上的王后,却始终拒绝德·包当丢埃子爵的爱恋与追求。
爱米莉婚后两年,日耳曼区的沙龙里都称赞她的性格有旧朝遗风。有一天,她到一个府上的沙龙,在角落里正同德·佩塞波里主教打牌,忽然听到通报德·龙格维尔子爵到,趁无人注意她激动的神情,回头看去,见她旧日的恋人进来,浑身焕发着青春的光彩。马克西米连的父亲过世,哥哥也因不耐彼得堡的恶劣气候而丧生,贵族院议员的世袭称号就落到他的头上;他家资百万,才华出众,就在前一天的议会上,这个年轻人还以他雄辩的口才开导了人们。此刻,他出现在黯然神伤的伯爵夫人面前,依旧是自由之身,具备从前她理想的情人的一切优点。人人都夸他可爱,并断定他品德优良;凡是要给女儿觅夫的母亲,无不极力想同他攀亲。然而,爱米莉比谁都清楚,德·龙格维尔子爵性格坚毅,明智的女子能看出这是幸福的寄托。爱米莉朝海军少将瞥了一眼,看来照他习惯的说法,他还能在船舷上坚持很久,便不由得诅咒起自己青少年的谬误来。
这时,德·佩塞波里主教和蔼地说:
“美丽的夫人,您把‘红心王’打出去了,我赢了。不过,您不必吝惜输掉的钱,我都给我的修道院留着。”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