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王离开巷子,以平生最快的奔跑速度向远处的一个树林跑去。他一直不敢往后看,等到差不多跑进了树林,有了枝叶作为掩蔽,他才回过头去,一眼便看到了远处的两个人影。这就足够了,他没等仔细打量打量他们,便继续往前跑,一直跑进了树林深处光线微弱的地方才上气不接下气地慢慢停了下来。他凝神静听,但是林中一片深沉、肃静——阴森森的,四处都是一样,令人萎靡不振。每隔一会儿,他那处于高度警戒状态的耳朵就能听到一些声音,可它们是那样的遥远,因此并未使他毛骨悚然。
开始,国王还想在附近找一个地方度过一夜,但是很快他的这种念头被一阵寒风吹散了,没办法,他不得不继续行走,以此来暖和自己。他在森林里向前穿行,盼望着很快能走出森林,可是现实却使他很失望。他又继续朝前走啊走啊,但是他越往前走,森林显得越稠密。渐渐地光线变得越发暗淡起来,国王意识到夜幕降临了。他一想到这树林里可能有野兽出没,就不寒而栗,于是他极力想跑得再快一点,可是速度反倒慢了下来。因为这时候他的视线已经模糊,步子也迈不开了,结果他不是被树根绊倒,就是叫蔓藤绊住,再不就让荆棘缠住。
忽然,他发现前面不远处有一道亮光,小国王多么兴奋啊,他悄悄地来到了亮光处。原来那道亮光是从一个小屋子的开着的一个未装玻璃的窗户里射出来的。这时候他听到一点声音,打算跑开藏起来,但是随后又改变了主意,因为那显然是祈祷的声音。他悄悄地溜到小屋窗那儿,踮起脚尖,偷偷地往里面看了一眼。这间屋子不大,地面是天然的泥土,日久天长给踩实了。屋子一角有一个卧铺,上面铺着灯心草,放着一两条破破烂烂的毯子;铺的旁边还有一只水桶、一个杯子、一个脸盆、三两个罐子和做饭的锅;还有一个很短的条凳和一只三条腿的凳子。炉灶里一堆没着完的火还在冒烟。有一位老年人跪在一个神龛前,神龛上面点着一只蜡烛照明,老人身旁有一只旧木箱,上面摆着一本书和一个人头骨。这个老人长得很高,很瘦,头发和络腮胡子都已经白了,身上穿着一件羊皮长袍,一直垂到脚根。
“他是一位隐士,”国王心里想,“看来,我是走运啦。”
隐士站起来,国王敲了敲门。一个深沉的声音回答道:“请进!但是你要把罪恶留在身后,因为你将立足的这块土地是圣洁的!”
国王跨进门后,就站住了。这时隐士转过身来,看了看他,问道:“你是谁?”
“我是国王。”回答的声音沉着而坦率。
“欢迎,国王!”隐士很热情地大声说道,然后极为兴奋地忙乱了一阵,嘴里还不停地说“欢迎,欢迎”,他把条凳摆好,请国王在靠近炉灶的地方坐下来,他往火里又添了几捆柴,然后就兴奋地迈着大步来回走着。
“真心地欢迎您!在您之前,有很多人到这来过,想求圣地保佑,但都被我赶走了,因为他们都不配,只有您是合格的,您抛弃了富贵的生活而要献身于圣洁,忍受肉体之苦,禁欲修行——这样的人是有人生价值的、受欢迎的!你可以在这里终身安居,至死为止。”
国王急着要打断他的话,加以解释,但是隐士根本就不理睬他——或许是没有听见他的话,仍在继续说着他那一套,而且把嗓门提得很高,越说越起劲:“您在这里一定会安然无恙。上帝既然感化了您,使您放弃了那种空虚而愚蠢的生活,那么谁也不可能找到您的避难所,恳求您再回到原来的生活中去。在这里您可以祈祷;您可以研读《圣经》;您可以反思人间的愚行和虚妄之事,憧憬来世的美好的生活;您可以用干面包屑和野菜充饥,每日用鞭子抽打你的身体,使您的灵魂得到净化;您可以贴身穿上钢毛衣;您可以只喝白水。您一定能获得安宁,是的,十足的安宁。无论谁来找您,都叫他败兴而归,决不允许他找到这来打扰您。”
隐士老人开始放低说话的声音,但仍没有停止走动,国王趁此机会诉说了他的遭遇。不安和恐惧使他情绪激动,他滔滔不绝地说着。但是隐士仍旧喃喃低语,根本不理睬他的话。后来他一面低语,一面走近国王的身边,动情地说:“嘘!我告诉你一个秘密!”他弯下腰去正想说出这个秘密,又克制住了自己,做出细耳静听的姿态。然后,他悄悄地走到窗口,小心观看外面是否有人。在确定无人后,又快速回到国王身边,对着国王的耳朵低声说道:“其实,我是个天使长!”
国王不禁大吃一惊,开始报怨自己又落到了一个疯子手里。
这时,隐士仍然神色激动地说他原本是一个天使长,可以随意往返于天上人间,然而,就在他快要当上教皇时,当时的国王解散了教会,于是他就被抛下了人间,落到了这里。
就这样,隐士足足说了一个多小时,国王强忍着听他没完没了地说疯话。突然,这个老人的狂怒一下子又消失了,他又变得非常和蔼,讲话的声调也温和起来,他走出了虚妄的境界,说起了家常,他的话是那样地富于人情味,那样地亲切自然,很快就博得了国王的好感。
这位年长的虔诚的信徒让这个孩子坐在离火更近的地方,使他更舒服一些。他小心地为小国王医治身上的跌伤和擦伤,然后就动手准备晚餐——他仍在不断地闲聊着,偶尔还伸出手来抚摸一下这个孩子的脸,或是拍一拍他的头。他那慈详而亲切的态度,倾刻之间,就把国王对天使长的厌恶和反感心理化解为对长者的尊敬之情了。
他们一老一小两人用过晚餐后,就开始祈祷,然后,小国王被安排在另外一间屋子里休息,隐士则坐在炉火边慢慢地拨弄燃烧着的柴火。
过了一会儿,他就住手了,随后他用手指在脑门上轻轻地敲了几下,好像是要极力回想起一件忘记的事情。显然他是回忆不起来了,但是后来他突然一下子跳起来,进了他的客人所在的房子里,说:“你是国王吗?”
“是的。”
“哪个国的国王?”
“英国的。”
“英国的?那么说亨利死了!”
“啊,是的,我就是他的儿子。”
刹那间,隐士面露凶相,他以复仇的决心用力攥了攥他那瘦骨嶙峋的手。他站在那急促地喘着气,一边往下吞咽了几下,然后才用沙哑的声音说:“你知道不知道,就是他把我们赶了出来,使我们流落他乡,无家可归呀!”
他没有得到回答,于是低下头去,仔细看了看小国王,“哦,原来他已经睡着了。”他脸上的凶相消失了,换上了一副歹毒的快意的表情。
睡梦中那孩子的脸上掠过一丝微笑,隐士嘟哝着说:“哼——他还怪美滋滋的呢!”然后他就走开了。他在屋里悄悄地走来走去,到处寻找着东西。他还不时地停下来听一听,或是摇着头四下里张望张望,迅速地再往床上看一眼。他嘴里老是在咕噜咕噜地自言自语着。后来他终于找到了一把已经生了锈的旧屠刀和一块磨刀石,然后他就蹑手蹑脚地溜回到原先坐的地方,坐下来轻轻地在石头上磨那把屠刀,嘴里仍在喃喃自语,一阵一阵地冒出些激愤的言词。
夜间的各种神秘的声音,从远处漂荡过来。大胆的田鼠和耗子从地缝里和隐蔽的地方探出头来,用它们那炯炯的目光窥视着这个老人,可是他只顾埋头干他的活,对一切全然没有注意到。
隐士不停地磨着刀,嘴里还不停地叨念着:“是他的父亲害了我,要不是他父亲,我早就当上教皇了!”
国王在睡梦中扭动了一下身体。隐士悄悄地走到床边,跪下来,弯着身子举起刀来对准了这个平卧的躯体。那孩子又动了一下,他的眼睛睁了一下,但是并没有醒,什么也没看到,随即他就恢复了平静的呼吸,表明他又睡熟了。
隐士保持原来的姿势,摒住呼吸,又守候、倾听了一阵儿,然后他慢慢地把胳膊放下来,悄悄地离开了,嘴里说道:“现在已经快到凌晨了,如果这时下手,万一他叫起来就会被过路人听到,那样的话就不好办啦!”
隐士悄悄地在屋里溜来溜去,在这儿捡一块破布,在那儿拾一根皮条,再到别处捡一点什么。然后他又回到床边,小心翼翼地、轻手轻脚地把国王的两只脚脖子捆上,一点也没有惊动他。后来他就准备再把他的两只手也捆在一起。他几次设法把他的双手交叉起来,可是就在他拿绳子要捆的时候,这孩子不是一会儿抽开这只手,就是一会儿抽开那只手,后来就在这位天使长近乎绝望的时候,这孩子偏巧又自动地将手放在了一起,恰巧被捆上了。天使长又把一条绷带从这个睡着的孩子的下巴底下穿过来,再绕到他的头上,用力缠好——他又轻轻地、灵巧地、一点一点地把结打好、拴紧,而小国王却对这些毫无所知,仍在安详地睡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