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他突然想道:“她可能又到这海滨来,那就看见我了!”他站起来,向远在海滩一端的岩石走去。在那里,冰凉的水花溅在脸上,他可以更加冷静地思考。回到那个农庄去,在野外的树林里、在岩石间去爱梅根,周围的一切都是荒野的,又都是跟这种事情相称的——这个,他知道,是不可能了,完全不可能了,把她移植到大城市里去,把像她这样一个完全属于大自然的人关在一套公寓房间里——他的诗人气质对此是有反感的。他的热情将只是一种官能的放纵,很快就会过去;在伦敦,她那种天真无知,她的缺乏一切文化教养,都只能使她成为他的秘密玩物——不可能再是别的。他坐在岩石上,两只脚挂在一潭浅绿的海水上摇晃着,海水正从这里退出:他这样坐得愈久,对这一点就看得愈清楚。现在,仿佛是她的胳臂和她的整个身体正在从他身上慢慢地、慢慢地滑下去,落到了水潭里,将要被海水带到海里去;她仰视着,她那失神的脸色带着央求的目光和湿漉漉的黑发——这又萦绕他、侵扰他、折磨他!最后,他站起来,爬上低矮的石壁,往下走进一个隐蔽的海角。也许在海里,他可以恢复自制——消灭这阵狂热!他脱下衣服,游了出去。他要使自己疲倦,好丢开一切,就不管好歹地游着,淤得又快又远;接着,他又毫无理由地害怕起来。如果不能游回岸边,如果潮水把自己卷走,或者抽起筋来,像哈利德似的,那怎么办!他转身往里游。那红色的山壁看去似乎很远。如果他淹死了的话,他们会发现他的衣服的。哈利德一家会知道的;但是梅根也许永远不会知道——他们在农庄里是不订报的。于是他又想起菲尔·哈利德的话:“剑桥的一个姑娘,本来我可以——幸亏我没有对她做亏心的事!”在这没来由的恐惧时刻,他发誓不对她做亏心的事。于是,他的恐惧消失了;他很容易地游了回去,在阳光下晒干身体,穿上衣服。他有点儿伤心,但是不再悲痛了;至于他的身体,那已经神清气爽了。
在艾舍斯特这样年轻的时候,怜悯并不是强烈的情绪。他回到哈利德家的起坐室里,狼吞虎咽地吃了一顿茶点,觉得很像是发了烧刚好似的。一切都显得新鲜和爽朗;茶,奶油吐司加果酱,都异乎寻常地好吃;烟草从来没有那么香。他在空屋里来回走着,东摸摸,西瞧瞧。拿起斯苔拉的针线篮,他摆弄着那些线团和一绺色彩鲜艳的丝线,闻闻斯苔拉放在线团中间的一个装着车叶草的小香袋。他坐在钢琴前面,用一个手指弹着曲子,心里想:“今天晚上她会弹琴的;我要看她弹;瞧着她使我很舒服。”那本书还留在她放在他身旁的地方,他拿起来,想看。但是梅根的凄楚的小身影立刻又出现了,于是,他站起来,靠在窗口,听新月饭店花园里的画眉鸟歌唱,凝视着树下梦一般的蓝色的海。一个仆人进来收走茶点,他依然站着,吸着傍晚的空气,竭力什么也不想。接着,他看见哈利德兄妹打新月饭店的大门进来了,斯苔拉稍稍走在菲尔和两个孩子前面,大家都拿着篮了。他本能地退缩了。他的心刚受过那么严酷的折磨,突然看到斯苔拉,就有些怕接触,然而却又需要这种接触的亲切的安慰——一面抱怨对他的这种影响,一面又渴求这影响的那种宁静的纯洁无邪的气氛,以及瞧着斯苔拉的脸的时候所获得的快感。他靠在钢琴后面的墙上,看她走进来站着屋里,神色有点儿发呆,好像很失望似的;然后她看见了他,便露出微笑,笑得那么快,那么明朗,使艾舍斯特既觉得温暖,又感到恼火。
“你根本没有来找我们,弗兰克。”
“没有;我有事不能来。”
“瞧!我们采来了这样可爱的晚紫罗兰!”她伸出握着一束紫罗兰的手。艾舍斯特把鼻子凑过去,心头激起了种种迷惘的渴望,可是他又看见梅根仰起焦急的脸注视着行人,立刻就冷了半截。
他说了一句“多好啊!”便走开了。回到楼上自己的房间里,听得两个孩子正走上楼梯,为了避开她们,他便一歪身倒在床上,两条胳臂交叉着放在脸上,就这样躺着。现在,他觉得事情已经真正作了决定,梅根已经放弃;他恨起自己来,几乎也恨起哈利德兄妹来,还恨他们那种英国式家庭的健康幸福的气氛。他们为什么偏偏碰巧到这里来,驱逐了他的初恋——而且向他表明,他即将是一个普通的勾引女性的好色之徒而已?斯苔拉有什么权利用她那洁白羞涩的美貌,使他确切地知道自己决不会跟梅根结婚,而且在彻底破坏了这件事之后,给他带来了这样刻骨难忘的愧悔和这样的怜悯?梅根这时总该回家了,由于可悲的寻找而筋疲力尽了——可怜的小东西!——说不定还在盼望到家能够看见他哩。艾舍斯特咬着袖子,抑制悔恨交迫的呻吟。他去吃晚饭的时候,闷闷不乐,一声不响,他这种情绪甚至对两个孩子也投下了一层阴影。这个晚上过得很阴郁,大家的脾气都不大好,因为他们都疲倦了;他几次看见斯苔拉在瞧他,流露出委屈和迷惑的神色,这使心情不好的他反而高兴。他睡得很糟,一早起来,便走了出去。他来到海滩上。独自待在宁静的、蓝色的、阳光照耀的大海的边上,心头稍稍轻松了点儿。真是个自负的笨蛋——以为梅根会那么难受!只要过一两个星期,她就差不多全忘了!他呢——不错,他会获得善报!一个善良的年轻人!如果斯苔拉知道的话,她会祝福他,因为他抵抗住了她相信的那个恶魔;他冷酷地笑了一声。可是慢慢地,大海和天空的宁静和美,还有那些飞着的寂寞的海鸥,却使他感觉羞愧,他游泳了一阵子,便回去了。
在新月饭店的花园里,正是斯苔拉坐在一张折凳上画画。
他偷偷走到她背后。你瞧,她是多美:专心致志地弯着身子,端着画笔,估量着远近大小,皱着眉头。
他温和地说:
“斯苔拉,昨天晚上我太不好了,请你原谅。”
她吓了一跳,回过头来,脸涨得绯红,习惯地迅速说:
“没有什么。我知道有件什么事儿。朋友之间这是不要紧的,是不是?”
艾舍斯特回答:
“朋友之间——咱们是朋友了,是不是?”
她仰脸看着他,使劲地点头,那排上齿又闪露在快速而明朗的微笑中了。
三天后,他和哈利德兄妹同行,回到伦敦去。他没有写信到农庄去。他还有什么可说的呢?
第二年四月的最后一天,他和斯苔拉结婚了……
以上就是艾舍斯特在银婚日那天靠墙坐在金雀花中间的回忆。就在这个现在他摆开了食物的地方,当初他第一次看见梅根映着天空站着。为什么偏偏这样凑巧!他心头激起一阵渴望,要下去再看看那个农庄和果园,还有那吉卜赛鬼出没的草地。去一遭不会花很长的时间;斯苔拉也许要过一小时才过来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