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年纪的确很小,大约是十一岁和十岁。第三个大概十七岁,高高的身材,也是一头金黄头发,两颊白里泛红,略为晒黑了些,眉毛比头发的颜色要深些,自中间向两旁稍稍斜起。三个人说话都像哈利德,声音高,兴致好。她们笔直站起来,动作迅速地跟艾舍斯特握了手,端详着他,接着又马上走开,开始谈论下午干些什么。真是道地的狄安娜和两个待从仙女!经过一段农村生活之后,这爽快、热烈而充满了学生特种语言的谈话,这清新、纯洁而不拘形式的优雅风度,开头显得很奇怪,接着他又觉得是那么自然,使他刚刚离开的那个环境突然变得遥远了。两个小的似乎叫莎比娜和弗蕾达;最大的似乎叫斯苔拉。
忽然叫莎比娜的那个回过头来对他说:
“我说呀,你跟我们去捉小虾好不好?——真有趣呢!”
对这没有预料到的友好表示,艾舍斯特吃了一惊,他咕哝着说:
“我怕今天下午得回去呢。”
“呀!”
“不能延期呢?”
艾舍斯特看着刚说话的斯苔拉,摇摇头,笑了笑。她真美呀!莎比娜惋惜地说:“就延期吧!”接着谈话转到洞穴和游泳方面去了。
“你能游得很远吗?”
“大概两英里。”
“啊!”
“哎呀!”
“多好玩!”
三对盯着他瞧的蓝眼睛使他意识到自己的新的重要性。
这种感觉是挺惬意的,哈利德说:
“我说呀,你就是得待下来,去海里洗个澡。还是在这里过夜吧。”
“是呀,就这样!”
可是艾舍斯特又笑了笑,摇摇头。接着他突然发现她们在盘问他的体育才能。原来他参加过自己学院的赛船选手队和足球代表队,赢得过一英里赛跑的冠军;吃完饭站起来的时候,他俨然是个英雄了。两个小姑娘一定要他去看看“她们的”洞穴,于是她们就叽叽喳喳地出发了,艾舍斯特走在她们中间,斯苔拉和她哥哥在稍后的地方跟着。在那洞穴里,跟任何别的洞穴一样,既潮湿又幽暗,最大的特色是一个水池子,其中可能有着可以捉来放在瓶子里的各种小生物,莎比娜和弗蕾达裸着模样儿挺好看的棕色的腿,没穿袜子;她们叫艾舍斯特也到池子中央去,帮她们一同把水放在筛了里滤过。他马上也就脱掉了靴子和袜子。当你跟可爱的孩子们站在池子里,又有个年轻的狄安娜在池边好奇地接受你捉上来的任何东西的时候,如果你懂得什么叫美的话,时间是过得很快的!艾舍斯特从来就不大有时间观念,当他摸出表来一看,已经三点过了很久,不觉吃了一惊。今天不能拿支票兑取现款了——等他赶到那里,银行早就停止办公了。看到他的神色,两个小姑娘立刻同声嚷着说:
“好呀!现在你得留下来了!”
艾舍斯特没有回答。他又回忆起梅根的脸来,吃早饭的时候,他曾悄悄地说:“我就上托尔基去,亲爱的,把一切安排好;今天黄昏就回来。要是天气好,今天晚上咱们就走。你作好准备。”他又回忆起她怎样颤抖着,认真地听着他的话。
她会怎么想呢?然后他定了定神,突然意识到另一个年轻姑娘的安静的谛视——她站在池子边上,那么颀长、美好、像狄安娜似的——意识到她那稍稍往上斜起的眉毛下面的两只惊异的蓝眼睛。如果她们知道他心里正在想什么——如果她们知道就在今天晚上他打算——!那么,那时她们就会厌恶地轻轻咕哝一声,丢下他一个人在洞里。于是他带着又怒、又恨、又羞的奇怪心情,把表放回袋里,粗鲁地说:
“对,今天我算是吹啦。”
“好呀!现在你可以跟我们去游泳了。”
对于这两个可爱的孩子所表示的心满意足,对于挂在斯苔拉嘴角的微笑,对于哈利德说的“好极了,老朋友!晚上的睡衣我借给你!”他不可能不稍稍表示一点屈服。但是艾舍斯特心头又激动起一阵渴望和梅根,他抑郁地说:
“我得去发个电报!”
水池玩腻之后,大家回旅馆去。艾舍斯特的电报是发给纳拉科姆太太的:“今晚有事,明返,甚歉。”梅根当然会明白,他忙不过来;于是他心里轻松了些,这是个可爱的下午,天气温暖,大海平静、蔚蓝,而游泳正是他极爱好的事。两个可爱的孩子对他这般亲切,使他很得意;她们,还有斯苔拉,还有哈利德的乐滋滋的脸,都叫人瞧着高兴;这一切似乎有点儿不真实,然而又是极端自然的——他好像正在最后窥视一下正常的生活,然后就要跟梅根一下子投入不平常的冒险中去!他拿着借来的游泳衣,跟大家一同出发了。哈利德和他同在一块岩石后面换衣服,三个姑娘在另一块岩石后面换。他第一个下海,立刻施展本领游了出去,要证明自己夸下的海口。他回头看见哈利德正沿岸边游着,姑娘们泡在水里,笨拙地打着水,乘着小浪一起一落。这都是他一向看不起的,可是现在却认为很有趣、很合理,因为这样才显得他是唯一精通水性的人。但是游过去的时候,他不知道她们是不是欢迎他这样一个外人去参加她们的泼水小组。靠近那个苗条的少女,他有点儿羞怯。后来,莎比娜把他叫去,两个小姑娘争着要他教浮水,忙得他应接不暇,甚至没空去注意斯苔拉是不是习惯于他在场。直到突然听得她一声惊呼,才看见她站在齐腰的水里,身体稍稍向前俯着,伸出两条细长的白胳臂指着前面,湿漉漉的脸上由于阳光照耀和恐惧而呈现出慌张的神色。
“瞧菲尔!他是不是出了毛病?啊,瞧!”
艾舍斯特马上看见菲尔是出了毛病。他正在打水挣扎,水深超过了他身体的高度,大概离他们有一百码远;他猛地叫了一声,举起两条胳膊,沉了下去。艾舍斯特看见那姑娘刷地使劲向菲尔游去,便叫道:“回去,斯苔拉!回去!”说着冲了出去。他从来没游得那么快过,正好在哈利德第二次冒上来的时候到达了他的跟前。原来是脚抽筋的缘故,把他救回去并不困难,因为他不挣扎。那姑娘停在艾舍斯特叫她站住的地方,等菲尔的脚一能着底,便马上帮着扶住;一到海滩上,两人就分坐在他的两旁,揉擦他的手脚,两个小的带着惊惧的神色站在一旁。哈利德很快就露出了笑容。他说自己太不中用了,简直不中用到极点了!如果弗兰克扶他一下,他现在就能够把衣服穿上了。艾舍斯特就去扶他,这时他看见斯苔拉的脸,又湿又红,双目眼泪汪汪,神情沮丧,完全失去了平静;他想:“我叫她斯苔拉!不知道她会不会不高兴?”
大家穿衣服的时候,哈利德静静地说:
“老朋友,你救了我的命!”
“胡说!”
穿好衣服之后,大家心里都有点儿别扭,便一同回到旅馆里,坐下来吃茶点,只有哈利德没参加,他躺在自己的屋里。吃了几片果酱面包之后,莎比娜说:
“我说呀,你要知道,你真是个好人!”弗蕾达便应和着说:
“没错!”
艾舍斯特看见斯苔拉垂下了目光;他很窘地站起来,走到窗前。他在那里听得莎比娜低声说:“我说呀,让咱们起个血誓。弗蕾达,你的刀子呢?”他打眼角里看见她们每个人都严肃地刺破了自己的皮,挤出一点血来,涂在一片纸上。他转身向门口走去。
“别做鼬鼠!回来!”他的两条胳臂被捉住了;两个小姑娘把他挟着,带回到桌子跟前。桌上放着一张纸,纸上用血画着个人像,还有三个姓名——斯苔拉·哈利德、莎比娜·哈利德、弗蕾达·哈利德,也是用血写的,都向着人像,宛如一颗星星发出的光芒。莎比娜说:
“这是你。我们得亲你,你知道。”
弗蕾达响应说:
“啊!亲吧——对!”
艾舍斯特来不及逃跑,几绺潮湿的头发已经晃到他的脸上,鼻子上仿佛给轻轻咬了一下,接着左臂又被挟紧了,另一只嘴里的牙齿轻轻地凑到他的颊上。然后他给放开了,弗蕾达说:
“现在该斯苔拉啦。”
艾舍斯特涨红了脸,身子硬僵僵的,瞧着桌子对面也是涨红了脸、身子硬僵僵的斯苔拉。莎比娜忍不住吃吃地痴笑。
弗蕾达嚷着说:
“上劲儿呀——这样糟啦!”
艾舍斯特突然泛起一阵使自己感到奇怪和惭愧的渴望,他便静静地说:
“别闹,你们这两个小鬼头!”
莎比娜又吃吃地笑了。
“好吧,那么让她吻一吻自己的手,你再把她的手放在你的鼻子上。这的确便宜了你们!”
使他惊奇的是,那姑娘果真吻了吻自己的手,把它伸了出来。他庄重地握住这只又凉又纤小的手,贴在自己的脸上。
两个小姑娘马上拍起手来,弗蕾达说:
“好了,不管什么时候,我们都得救你的命;这件事解决了。斯苔拉,我可以再喝一杯吗,别那么淡得要命的?”
大家重新吃茶点,艾舍斯将把纸折好,放在自己的衣袋里。话题转到了出麻疹的好处,可以吃宽皮小桔呀、一勺勺的蜂蜜呀,还可以不上学,如此等等。艾舍斯特听着,不说话,跟斯苔拉交换着友好的目光,这时她的脸上又恢复了正常的略受阳光影响的白里带红的颜色。跟这个快乐的家庭亲密相处,是令人舒服的,面瞧着她们的脸,是令人神魂颠倒的。吃完茶点,两个小姑娘压着海草,他跟斯苔拉坐在窗口的座位上谈话,浏览她的水彩画速写。此时此景好像是个快乐的梦;时间和事件都被搁在一边,重要性和现实性也都暂时不存在了。明天他将回到梅根那儿去,除了袋里那张涂着这些孩子的血的纸以外,眼前这一切便都烟消云散了。说什么孩子!斯苔拉已经不能算孩子——跟梅根一般大了!她说话很快,有点儿生硬和费解,却很友好;现在,他沉默着,她却似乎谈得很活跃;她的神态带着点儿处女的恬静和冷漠——她是个闺阁千金。吃饭的时候,哈利德因为海水喝得太多没有来,莎比娜说:
“我打算叫你弗兰克了。”
弗蕾达马上说:
“弗兰克,弗兰克,弗兰克。”
艾舍斯特笑着哈了哈腰。
“斯苔拉每叫你一次艾舍斯特先生,就得受一次罚。这太可笑了。”
艾舍斯特看看斯苔拉,她渐渐脸红起来。莎比娜格格地笑着;弗蕾达嚷嚷说:
“她冒烟啦,冒烟啦!——唷!”
艾舍斯特向左右两边伸出手去,一手揪住一把淡黄的头发。
“听我说,”他说。“你们两个!别惹斯苔拉,要不然我把你们拴在一块儿!”
弗蕾达格格地笑着说:
“哎唷!你真是个坏蛋!”
莎比娜小心地咕哝着:
“你看,你叫她斯苔拉!”
“为什么不叫?这是个好听的名字!”
“好吧,我们准许你叫得啦!”
艾舍斯特松了手。斯苔拉!从此以后,她会叫他什么呢?
可是她什么也没有叫,直到该睡觉的时候,他故意说:
“晚安,斯苔拉!”
“晚安,艾——晚安,弗兰克!你真有趣呀,你知道!”
“啊——这个!胡说!”
她迅速而直率地跟他握手,突然握紧,又突然放松。
艾舍斯特一动不动地站在空无一人的起坐室里。刚刚昨天晚上,在那苹果树和活的苹果花之下,他曾经拥抱梅根,吻着她的眼睛和嘴唇。受到这突如其来的记忆的冲击,他不由得喘不过气来。今天晚上他本来就该开始——开始跟这个仅仅希望同他在一块儿的姑娘过共同生活。现在,还得过二十四个小时以上的时间,因为——没有看表!正当他要跟天真无邪的生活和属于这种生活的其他一切告别的时候,为什么他要跟这一家天真无邪的人交朋友呢?“可是我有心要娶她,”他想,“我这样告诉过她!”
他拿了支洋蜡,点了火,到自己的卧室去,这间卧室就在哈利德那间的旁边。他走过时,他朋友的声音叫道:
“是你吗,老朋友?我说,进来吧。”
他坐在床里,吸着板烟,正看书呢。
“坐一会儿。”
艾舍斯特在开着的窗口坐下。
“我一直在想今天下午的事,你知道,”哈利德有点突然地说。“据说,一个人临死时会想起全部过去的事。但我没有。
大概我还没有到那一步。”
“你想起了什么来着?”
哈利德沉默了一会儿,然后静静地说:
“是呀,我的确想起了一件事——挺奇怪的——想起剑桥的一个姑娘,本来我可以——你知道;我没有对她做亏心的事,这我很宽慰。不管怎么说,老朋友,我现在还能在这儿,全靠你;要不然,我现在早葬身黑暗的大海里了。没有床,没有烟草;什么都没有了。我说,你认为死是怎么回事儿?”
艾舍斯特嘟哝着说:
“我看就像火焰似地熄灭完事。”
“什么话!”
“也许,我们可以闪烁一下,依恋一会儿。”
“嗯,我看这有点儿凄惨。我说,我希望我的几个妹妹对你都挺好?”
“太好啦。”
哈利德放下烟斗,两只手交叉着放在脖子后面,转过头去看着窗子。“她们是不坏的孩子!”他说。
看他的朋友躺在那里,脸上带着笑容,映着烛光,艾舍斯特打了个冷颤。挺对呀!本来他可能躺在那里,没有笑容,那喜洋洋的神气一去不复返了!可能根本不躺在那里了,而是“搁浅”在海底上,等待着复活——在第九天,是不是?哈利德的笑容在他看来突然成为奇异的东西,好像生与死的差别、那小小的火焰、那一切——全都包含在这笑容里了!他站起来,轻轻地说:
“好吧,我看你该睡啦。要不要我把火灭了?”
哈利德捉住他的手。
“我说不明白,你知道;但是死一定是很糟糕的。晚安,老朋友!”
艾舍斯特心里很乱,很受感动,他紧紧地握了握哈利德伸出的手,走下楼去。门廊里的门还开着,他走了出去,来到新月饭店前面的草地上。在十分幽暗的蓝色天空中,星星显得很明亮,星光下的一些丁香呈现着花儿在晚间特有的那种神秘的颜色,那是没有人能够形容的。艾舍斯特把脸挨着一个花枝;在他闭上的眼睛面前,突然出现了梅根,胸前抱着那只棕色的长耳朵小狗。“我想起一个姑娘,本来我可以——你知道。我没有对她做亏心的事,这我很宽慰!”他把头一偏,离开了那枝丁香,开始在草地上来回踱着。这时,在从草地两头射来的灯光下,一个灰暗的幻影一霎那间又出现了。他又跟她一同站在苹果花的那片活的、呼吸着的白光之下,河水在近边潺潺地流着,月亮把钢蓝色的闪光投射在洗澡用的水池上;他回到了吻她那时候的快乐中——那张仰着的脸上流露着一片天真和卑恭的激情,回到了那个离经叛道之夜的美和惴惴不安中。他再一次站停在丁香的花影里。这里,夜的语声是海,而不是小河;是海的叹息和微波声;没有小鸟,没有猫头鹰,也没有蚊母鸟的叫声或长鸣;只有一架钢琴叮咚叮咚地奏着,白色的房屋在天空勾划出立体的曲线,丁香的香味儿充满空间。旅馆的一扇窗,高高的,亮着灯光;他看见一个人影移过百叶窗。他心头激动着最奇怪的种种感觉,一种单一的情感在兀自翻腾着、缠绕着、转侧着,好像春天和爱情被弄得心慌意乱,正在寻找出路,却又受到了阻碍。这个姑娘,她方才叫他弗兰克,她的手那么突然把他的手紧握了一下——这个如此冰清玉洁的姑娘,她对于这种任性而不合法的爱情会有什么想法呢?他蹲下去,盘着腿坐在草地上,背对着房屋,一动不动,像一尊佛像。他是不是真的要突破清白,去做贼?窃取一朵野花的香味,然后——说不定——把它扔了?“想起剑桥的一个姑娘,我本来可以——你知道!”他把双手放在草地上,一边一只,掌心向下,使劲压着;草地还是温暖的——草刚刚有一点润湿,又软又牢靠又亲切。“我怎么办呢?”他想。也许梅根正站在窗口,看着窗外的花儿,在想他!可怜的小梅根!“为什么不呢?”他想。“我爱她!但是我——真的爱她吗?是不是仅仅因为她长得那么美丽而且又爱我,我才要她呢?我怎么办呢?”钢琴继续叮咚地响着,星星眨着眼睛;艾舍斯特凝视着前面黑暗的海,好像着了迷似的。最后他站起来,手脚麻木,觉得很冷。
所有的窗里都没有灯光了。于是他进去睡觉了。
八一阵拳头敲门的咚咚声,把他从深沉得连梦也没有的酣睡中唤醒。一个尖锐的声音喊道:
“嗨!早饭预备好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