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下午的一个什么时候,我抬起头,瞧瞧四周。我问自己:“我该怎么办?”
可是我的心灵作的回答“马上离开桑菲尔德”却是那么迅速,那么可怕,我连忙掩住我的耳朵。我不能这么做。可是我内心的一个声音一再重复说,我能够办到,而且必须办到。我和我自己的决心搏斗,良心与冲动互相斗争,一直斗得我精疲力尽,饥肠辘辘,昏昏睡去。
午夜过后不久,我就起来了,只拿了我的钱袋和一只小包袱,轻手轻脚地走出我的房间。我原可以走过罗切斯特先生的房间而不停下,可是在那门口,我的心一时停止了跳动,我的脚步也被迫停住。我听见他在屋里不安地走来走去,到早上,他就会打发人来叫我,可那时我已远走高飞。他会痛苦,也许会陷入绝望。我犹豫了一下,然后继续往前走去。
我从厨房里弄到一些水和面包。我悄悄地打开了大门,溜出宅子。
我不住脚地走啊,走啊,一边往前走着,一边尽情地哭着。我像个神经错乱的人那样,走得很快,很快。终于,一阵虚弱控制住我,我栽倒了。
我在地上躺了好几分钟。我有点害怕——或者说有点希望——自己就在这儿死去。可是,我一会儿就爬了起来,像以前一样急切而坚定地朝大路走去。
到了路上,我听见车轮辘辘声,只见有辆马车沿大路奔来。我拦住马车,请求把我带到我钱袋里的一镑钱可以偿付的最远的地方。车子里没有乘客,我进去了,车子继续隆隆地前进。
第二天傍晚,马车夫叫我在一个四条路交会的地方下了车。马车继续往前行驶,它离我已经有一英里了……我独自一人待着。这会儿我才发现,我忘记把我的小包裹从车上拿下来了。
如今,我是一贫如洗了。
我只剩下一块面包。我采集了一把草莓,和面包一起吃。那天晚上,我稍稍睡了一会儿,但一颗悲伤的心很快就把睡梦打断。
第二天,我沿一条背着太阳的路走去。我走得肢体麻木,疲劳不堪,就在这时,我终于听到一阵钟声——教堂钟声。人类的生活和人类的劳动就在近旁。
不久,我走进村子。在一条街的尽头,有一家小铺子,橱窗里有几块面包。
我走进铺子,那儿有一个女人。她看见来了一个穿着体面的人,猜想是位小姐,便彬彬有礼地迎上来。她怎样招待我呢?我突然害臊起来——因为我身无分文。我的舌头就是不肯把我准备好的请求说出来,我只请求她允许我坐下歇一会儿。她大失所望,便冷冷地指了指一个座位。
我掏出我的绸方巾,问她能不能用它换个面包卷。
她马上就用怀疑的目光看了我一眼。
“不,我从来不这样卖东西。我怎知道你是从哪里弄来的。”
一个普通的乞丐往往是怀疑的对象,一个穿着体面的乞丐不可避免地也是这样。我不能责怪那个女人,我怀着绝望的心情离开了那个村子。我乞讨了一天,但常常一无所获。
我在一片树林里过夜。树林里潮湿,快天亮时下起雨来。又一天过去了,这一天同前一天一样没有希望,我开始感到希望破灭了。
次日,将近傍晚,我看见远处有一束微弱的灯光,便拖着疲软的身子朝那个方向慢慢移动。
在茫茫夜色中,只看得见一扇白色的门。我走进门去,来到一间厨房的窗户下面,只见屋里桌子上点着一支蜡烛,有一个老妇人正坐在烛光下缝织。她看上去有点粗气,但很洁净。
更有趣的是在火炉边:两个高雅的女人——从各方面看来都是闺秀——一个坐在摇椅上,一个坐在矮凳上,两个人都穿着黑色丧服。一条老狗把头靠在一个姑娘的膝头,另一个姑娘在抚摸一只黑猫。
像这样的几个人待在这个简陋的厨房里,可真是奇怪!她们是谁呢?我从来没见过像她们那样的脸。然而,我凝视着她们的时候,我似乎对她们的每一个面部特征都很熟悉。
她们脸色苍白,表情严肃,像在沉思。她俩都在看书,另外两本大书躺在她们身边的地板上,她们时时去翻阅;那两本书可能是帮助她们进行翻译的字典。
我看了她们很长时间。那个老妇人终于起身,开始做饭了。我便走到厨房门前敲门,她打开了门。
“你有什么事吗?”她用惊诧的声音问。
“我可以同你的女主人说话吗?”
“你最好告诉我,你要跟她们说些什么?你从哪里来?”
“我是外乡人。”
“你在这个时候上这儿来干什么?”
“我要找个什么角落住一宿,还要一点面包。”
怀疑,我最害怕的那种表情,出现在那个老妇人的脸上,“我可以给你一片面包,”她停了一会儿说,“可是我们不能留一个流浪人住宿。”
“是谁在说话?”听到这个意想不到的声音,我害怕了。新来的人重重地敲打门。
“是你么,圣约翰先生?”那个仆人嚷道。
“是的,是我。打开门,汉娜。”
“唉,在这种刮风下雨的夜里,你准是又湿又冷了!进来吧,你的两个妹妹都在为你担心。
刚才有个要饭的女人——我断定她还没有走——起来!真丢脸!喂,走开!”
“别作声,汉娜,你已经尽了你的责任,现在该让我尽我的责任了。我想这是个特殊情况。”他转身向着我,叫我在他前头走进房子里去。
我勉强地照办,立即就站在那干净明亮的厨房里了。他们全家人都在凝视我,我一阵头晕,倒了下去,但一把椅子把我接住。两姐妹中的一个切开一片面包,在奶里蘸一蘸,放在我唇边。我从她脸上看到怜悯。我尝了尝他们给我吃的东西,一开始软弱无力,不久就急切地吃起来。
“一开始别太多,戴安娜。她没有力气,这样会伤害她的。看看她能不能讲话了,问问她的名字。”
我回答说:“我的名字叫简·爱略特。”我急于不让他们发现我的真名实姓。
“你家住哪里?哪里有你的朋友?”
我一声不响。
“我们可以派人找一个你认识的人来吗?”
我摇摇头。
不知怎么的,我一跨过这家人的门槛,跟它的主人们见了面,就不再觉得自己是个无家可归到处流浪的人。我不再觉得自己是个乞丐,又恢复了我天生的品性。当圣约翰先生要我讲一讲自己的情况时,我停顿了一会儿说道:
“先生,我今晚无法给你们细谈。”
三个人都默默地看着我。
“汉娜。”圣约翰先生最后说,“现在让她在这儿坐着,别问她问题,再过十分钟,把剩下的牛奶和面包给她。玛丽和戴安娜,你们到客厅里去,好好谈谈这件事。”
他们走出去。不一会儿,一个小姐来了,又吩咐了汉娜几句。过了一会儿,我被搀扶着上了楼,躺在一张暖和、干燥的床上。我感谢上帝,心头一股感激的喜悦伴我睡着了。
对于接下来的三天三夜,我的记忆是非常模糊的。我知道自己在一间小屋里,躺在一张狭小的床上,任何人走进或者走出这间屋子,我都观察着。在说话人靠近我的时候,我能听懂他们说了些什么,可是要张开嘴,或者动动四肢,是不可能的。
女佣人汉娜是最经常的来访者。我觉得她对我有偏见。戴安娜和玛丽一天到这间屋子里来一两次,她们常在我床边悄悄地说话,对我的身世表示好奇,同时为收留了我而庆幸。在她们的谈话中,我没听到过一句表示对殷勤招待我感到后悔,或表示对我怀疑或嫌恶的话。我得到了安慰。
圣约翰先生只来过一次。他看看我说,我的身体虚弱是长期过度疲劳的结果。他断言没有必要去请医生:
“最好听其自然,由她自身慢慢恢复,她没有病。”这些意见是他用几句话,用平静而低低的声音说出来的。他站在那里观察了我一会儿,补充说:
“她看上去很聪明,但是一点也不秀丽。”
第三天,我好了一点。第四天,我能说话、移动、在床上坐起和转身了。我开始觉得饥饿了,下午,我在身边的椅子上发现了我的衣服,每件都洗得干干净净,我费了些气力终于穿好衣服。我再一次变得又干净又体面,便慢慢走下石楼梯,到了厨房里。
汉娜正在烤面包。看见我干干净净,穿得整整齐齐地走进去,她赞许地看着我:
“你上这儿来以前,要过饭吗?”
我一时生起气来,但转念一想我确实也曾像乞丐一样出现在她面前,便平静坚定地回答:
“你把我当作要饭的,你弄错了。我不是要饭的,就跟你和你的小姐们不是要饭的一样。”
她停顿了一会儿说:“我不明白。我猜,你多半没有房产,也没有钱吧?”
“没有房子,没有钱,可并不等于成为你所说的乞丐啊。”
“你读过书吗?”过了一会儿,她问道。
“读过。”
她把眼睛睁得大大的,“那么,你怎么养不活自己呢?”
“我养活过自己。而且,我相信,还会养活自己。好啦,别再为我费脑筋了,告诉我你家的主人姓什么。”
“他们姓里弗斯。”
汉娜很健谈,她一边干活,一边给我讲了里弗斯家族的历史。他们的父亲是一位出身名门世家的绅士,由于听信了一个人的馊主意,损失了很多钱。既然他没钱,不能给女儿们财产,她们就去当了家庭教师。她们很少在家里,现在只是因为父亲去世才回到家里住几个星期。在自己家里欢乐团聚,在她们看来,乃是最大的幸福。
不一会儿,去莫尔顿散步的两位小姐和她们的哥哥一齐回来了。圣约翰先生看见我,只是鞠了一躬就从我身旁走过去。两位小姐停下来,玛丽和蔼而平静地表示,她看到我能下楼来感到很高兴;戴安娜握住我的手,对我摇摇头。
“你该等到我同意再下来,”她说,“你看上去还很苍白。你为什么待在这儿?玛丽和我有时候爱坐在厨房里,因为在家里我喜欢自由自在。可是,你是客人,就得到客厅里去。”
她握着我的手,把我拉起来,带到里屋。她关上门,留我单独和圣约翰先生在一起;他就坐在我的对面,手里拿着一本书看。我仔细地看了看客厅,又仔细地端详他。
客厅是一个小房间,陈设简单。屋里的每一样东西看上去都很陈旧,但保持得很好。圣约翰先生像石头似地坐着,一动也不动。他年轻——也许在二十八岁到三十岁之间——身材修长,相貌英俊。他的眼睛又大又蓝,有一个高高的额头和一头金发。他给人的感觉不是温柔、和顺,而是潜藏着力量。在他妹妹端来茶点之前,他没跟我说一句话。
我急切地吃着茶点。这时,圣约翰先生合上书,眼睛一动不动地盯着我。
“你很饿了。”他说。
“我相信,我吃你的不会吃很久,先生。”这是我的笨拙的回答。
“是不会。”他冷淡地说,“等你把你的朋友和住址告诉我们,就可以给他们写信,你就可以回家去了。”
“我得坦率告诉你,这可是我没法办到的事。”
那三个人看着我,但并不是带着不信任的神气,而是感到奇怪,尤其是那两位小姐。圣约翰的眼睛似乎是探索别人思想的工具,而不能表达他自己的思想。
“你意思是说,你没有任何亲戚朋友吗?”
“我与全英国的任何一个活人都没有联系。”
“你没结婚?”讲这句话之前,他瞥了一眼我的手。
我回答这个问题时,觉得脸上发烧。他们都看出了我的窘迫。戴安娜和玛丽转过脸去,使我得到宽慰。可是那比较冷静和严厉的哥哥却还继续盯着我。
“你来这儿以前在哪里安身?”他问道。
“你太喜欢问问题了。”玛丽低声喃喃地说。
“这是我的秘密。”我简洁地回答。
“我认为,如果你愿意的话,你有权利不把你的秘密告诉任何人。”戴安娜说道。
“如果我对你和你的身世一无所知,我就没法去帮助你。”他说,“而你却需要帮助,是不是?”
“我需要一个好心人帮助我找到一份我力所能及的工作,那我就能养活自己了。”
“那么,告诉我,你能干些什么?”
“里弗斯先生,”我一边说一边朝他转过身去,坦然地看着他,“你和你的两位妹妹给了我很大帮助。你们不仅有权利要求我的感谢,有权利要求我吐露秘密。在不损害我自己心灵的安宁,不损害我和别人的隐私的情况下,我将尽我所能,把我的身世告诉你们。
“我是个孤儿,在劳渥德受过教育。大约一年前,我离开那里,当了家庭教师。由于我不便解释的原因,我放弃了那个职位。那并不是我的过错,我只想尽快地悄悄地走掉,而我在心慌意乱的时候,不慎把我能带出来的不多的一点积蓄忘在乘坐的马车上了。正在我绝望无助、奄奄一息的时候,你,里弗斯先生,把我收留在你家里。”
“现在别叫她再说下去了,圣约翰。”在我停顿时,戴安娜说,“她显然还不宜激动。到火炉边来,坐在这儿,简·爱略特小姐。”
听到这化名,我不由得怔了一下,我已经把我的新名字忘了。什么也逃不过里弗斯先生的眼睛,他马上注意到了。
“你说你的名字叫简·爱略特?”他说。
“我说过,这是我认为目前用来比较方便的名字。”
“你不喜欢长期作我们的客人?”
“现在我惟一的要求是告诉我怎样找到工作。在找到工作以前,请让我住在这儿。我怕再尝到无家可归的滋味。”
“真的,你一定得住在这儿。”戴安娜说道。“你一定得住在这儿。”玛丽重复道。
我对戴安娜姐妹了解越多,就越喜欢她们。不多几天,我的健康就恢复到能够整天坐着,有时候还能够出去散散步。我能够参加戴安娜和玛丽的一切活动。在同她们交往中,有一种乐趣是我第一次尝到的,那是一种来自趣味、感情、观点完全一致的乐趣。
她们热爱她们的家,热爱它周围野味十足的山乡。没过多久,我也渐渐发现了它的魅力。在户内,我们也同样情趣相投,她们爱读的,我也爱读。她们两个都比我更加多才多艺,不过,我顺着她们在我之前走过的知识之路,急切地追随着。戴安娜提出要教我德语,作为报答,我教玛丽绘画。我们这样相互娱乐,几天就像几小时,几星期就像几天似的过去了。
至于约翰先生,我跟他妹妹之间结下的亲密友谊,并没有扩展到他身上。原因之一是,他待在家里的时候比较少。他大部分时间似乎都用来在他那个教区居民中间访问病人和穷人,多坏的天气似乎都不能阻止他完成牧师的职责。
但是,除了他常常不在家以外,还有一个阻止和他产生友谊的障碍,他好像是个性格孤僻的人,过着隐士的生活。我在他自己的教堂里听他布道时,这种性格就已第一次真正显露迹象。他布道的语气和声调是平静的,可是不久就有一种力量流露出来。他的话使我心灵颤抖,头脑震惊,但是两者都没得到安慰。
在这期间,一个月过去了。戴安娜和玛丽不久就要回到英格兰南部供职去了。圣约翰先生还没有跟我谈起他答应给我找的职位。现在,这个问题变得迫不及待了。
一天早上,有几分钟,只有我和他两人在客厅里,我大胆地走近专为他而设的那个角落。我刚要跟他说话,他却省掉了我这个麻烦,先开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