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没把我回家的确切日子告诉菲尔费克斯太太,因为我不希望派马车到米考特接我。我打算一个人静悄悄地步行这段路程,走一条穿过田间的小路。那是一人夏日的傍晚,天气很好,沿途尽是些晒干草的人在干活。
路越走越短,我只要再穿过两块地垄就到了。树篱上盛开着野蔷薇,可是我没时间采花,我急于要到宅子里去。我走过一片高大的树篱,看见了窄窄的石头阶梯,看见罗切斯特先生坐在那里,手中拿着一本书、一支铅笔,他正在写着什么。
我一时间竟动弹不得了。我可没想到一看见他竟会这样发呆,也没想到在他面前竟会说不出话来。我想往回走,从另一条路进入宅子,但是我却迈不了步子。即使能动弹也没用,因为他已经看见我了。
“喂!”他嚷了起来,然后放下书和铅笔,“你回来啦,请过来!”
我走了过去,竭力显出镇静的样子。
“这是简·爱吗?你是从米考特步行来的吗?真是……这又是你的一个花招——在天要黑的时候悄悄回到家,像个梦幻或影子。你这一个月里干了些什么?”
“我跟舅妈在一块儿,先生,她去世了。”
“真是个简式的回答!愿善良的天神保佑我吧!她是从另一个世界,从死人的地方来的。
要是我敢的话,我可就要摸摸你,看你到底是真人还是影子。不信守诺言!”他停了一会儿又补充说,“离开我整整一个月了,把我忘得一干二净了,一定的。”
他没有离开阶梯,我也不在想请他让我过去。不一会儿,我就问,他是否去过伦敦。
“去过。我想菲尔费克斯太太告诉你原因了吧。你得看看马车,简,还得告诉我罗切斯特太太坐得是否合适。我但愿在外貌上能更配得上她一点。你既然是个仙女,那就告诉我,你能不能给我一道符咒,让我变成一个美男子?”
“这是魔法的力量办不到的,先生。”我在心里接着想,“所需要的符咒只是充满爱情的眼睛。在这种眼睛看来,你已经够美了;或者说,你的严厉有超出美的力量。”
以前,罗切斯特先生有时候用我无法理解的敏锐眼光看出我没有讲出来的思想。在目前这种情况下,他却没注意我那尖刻的回答,而是用一种他特有的微笑朝我笑着。这种微笑他只在罕见的场合使用过,它是真正的感情的阳光。
“过去吧,简,”他一边说,一边空出地方让我走过阶梯。“回家去,好好休息。”
我现在所要做的只要默默地服从他。我一声不响地走过了阶梯,打算平平静静地离开他。
但是,一种力量让我回过头来,不由自主地说道:
“谢谢你的深情厚谊,罗切斯特先生。回到你这儿来,不知怎的,我觉得特别高兴。他在哪儿,哪儿就是我的家。”
我继续往前飞快地走着,即使他要追我,也很难追上。小阿黛勒一见我,喜欢得发疯似的。菲尔费克斯太太用她素日质朴的友情来欢迎我,就连仆人们也笑眯眯的。这真是令人愉快,我生平第一次体验到回到家的喜悦。
我回到桑菲尔德府后,安安静静地过了两周。关于主人的婚事,一字都没人提。我也没看到为这件事在做什么准备。有一件事特别是叫我惊奇,那就是没有来来去去的旅行,没有去英格拉姆园访问。我想不起来主人的脸上什么时候有过这样愉快的笑容。如果有时候我和我的学生和他在一起,我兴致不高,他就变得更加快乐。他以前从没有这样经常叫我到他跟前去。我在他眼前的时候,他也从没对我这样好过——唉!我也从没这样爱过他。
仲夏那天傍晚,阿黛勒采野果采累了,早早地上了床。我看着她睡实之后,便离开她,到花园里去。
那是二十四小时中最可爱的一个小时。夕阳刚刚下沉,月亮正冉冉升起。我找到一条弯弯曲曲的小径,我可以在这条小径上散步而不被人发现。可是,没多久,我的脚步就被阻止了——不是被声音,不是被景象,而是被一阵警告性的香味阻止了。这股香味既不是灌木香又不是花香,那是——我熟悉——罗切斯特先生的雪茄的香味。我远远就看见他,便往旁边一闪,躲到树丛隐蔽处,踩着小径边上的草丛走,但我刚跨过他那被月光投在地上的长长的影子,他就头也不回地悄悄说:
“回来,简。这么可爱的夜晚,坐在屋里真太可惜了。”
这是我的一个缺点,虽然我的舌头有时候能对答如流,但有时候它却可悲地连一句托辞也说不出来。这种弱点常常出现在关键时刻,那时只需要一句话就可以使我摆脱难堪的局面。
而现在,它叫我失望了。
“简,”我们走上小径时,他又说道,“桑菲尔德在夏天是个可爱的地方,是吗?离开它你会觉得难受吧?”
“我必须离开吗,先生?”
“很遗憾,简,但我相信你必须离开。”
“这么说你是要结婚啰,先生?”
“再过一个月光景,我希望把我的新娘接回家来。我已经通过我未来的岳母打听到一个我认为适合你的职位,在爱尔兰西部,教一位太太的五个女儿。”
“路很远,先生。”
“没关系,像你这样有见识的姑娘不见得会反对旅行和路远吧。我们一直是好朋友,简,是不是?”
“是的,先生。”
“看来我们不会再见面了。我想你会忘记我的?”
“那是绝不会的,先生。你知道……”我再也说不下去了。
“简,你听见树林里鸟在唱歌吗?”
我一边听一边抽抽搭搭地哭起来,我再也掩饰不住我的感情。等我说出来,那也只是表示一个强烈的愿望,说我但愿从没被生出来,但愿从没来到桑菲尔德。
由我心里的痛苦和爱情激起的剧烈感情,我正在要成为主宰,要求占据优势和有说话的权利。
“我爱桑菲尔德,我爱它,因为我在这里过着丰富而愉快的生活,至少过了短短的一个时期。在这里我没有受过歧视或虐待,我面对面地同我所喜爱的人,同一个独特、宽广的心灵交谈过。我已经认识了你,罗切斯特先生。但却要永远从你身边被拉走,这是我难以忍受的。
我看到非走不可这个必要性,就像看到非死不可这个必要性一样。”
“你在哪儿看到这个必要性?”
“是你,先生,以你的新娘的形式放在我面前的。”
“我的新娘?我没有新娘啊!”
“可是你会有的。”
“对!我会有!我会有!”他以坚定的语气说。
“那么,告诉你我得走了。”我有点恼火地回答,“你以为我会留下来,成为你觉得无足轻重的人吗?你认为我是一架没有感情的机器吗?你以为,因为我穷、出身低微、不漂亮瘦弱矮小,我就没有灵魂没有心吗?你想错了!要是上帝赐予我一点美和一点财富,我就要让你感到难以离开我,就像现在我难以离开你一样。我现在同你讲话,不是按照习俗或尘世的标准,而是我的精神在同你的精神说话,就像我们两人站在了上帝面前,是平等的!”
“我们是平等的!”罗切斯特先生重复了一遍。“就这样,”他又说了,一把抱住我,把我搂在怀里。“就这样,简!”
“是的,就这样,先生。”我回答,“然而不能这样,因为你要和一个与你不般配的女人结婚了,同一个你并不同情的女人,一个我相信你并不真正爱的女人结婚。我瞧不起这种结合,所以我比你好——让我走!”
“你去哪儿,简?去爱尔兰吗?”
“对,去爱尔兰。我已经把心里话都说出来了,现在上哪儿去都行。”
“简,安静点,别这么挣扎,像只野鸟。”
“我不是鸟,我是个有独立意志的自由人。我现在就要运用我的独立意志离开你。”
我又做了一次努力,挣脱了他。
“你的意志将决定你的命运。”他说,“我把我的手、我的心和我一切财产的分享权都奉献给你。”
我沉默不语,我认为他是在讥笑我。
“你怀疑我,简?”
“完全怀疑。”
“你不信任我?”
“一点也不信任。”
“在你的眼里,我是个撒谎者吗?”他热切地问,“小怀疑论者,我会叫你相信我的。我对英格拉姆小姐有什么爱情呢?没有。我让一个谣传到她耳朵里,说我的财产连人家猜想的三分之一也不到。在这以后,我就去看看效果怎么样,她和她的母亲都很冷淡。我不愿——我不能——娶英格拉姆小姐。我只是想使你妒嫉。我爱你如同爱我自己,你——尽管你穷、低微、矮小、不美——我还是请求你接受我做你的丈夫。”
看到他态度如此认真,特别是他讲话如此直率,我开始相信他的真诚了。
“你真的爱我吗?你是真心实意希望我做你的妻子吗?”
“是的,我愿意起誓。”
他把我拉向他怀里。“使我幸福吧——我将使你幸福。上帝饶恕我吧!不要让别人来干涉我。我得到了她,我要守住她。”
“没人来干涉,先生。我没有亲戚来阻挠。”
“没有——那最好了。”他说,如果我爱她不是这样深的话,我会认为她那狂喜的语调和神情是野蛮的。“我知道我的上帝是同意我这样做了。至于世间的评判,我可以不管。”
但是那个夜晚变得怎么样了呢?月亮被阴云遮住了,狂风在小径上呼啸,一道电光从天空闪过,接着是一阵劈啪的爆裂声和隆隆的雷声。
“我们该进去了,”罗切斯特先生说,“天气变了。不然,我可以和你坐到天亮,简。”
大雨倾泻下来,他催促我进入房子里。他在大厅里给我把衣服上的水抖掉,这时候,菲尔费克斯太太从她的房间里出来。她的脸色苍白,严肃而吃惊。我只朝她一笑,便跑上楼去。
“以后再解释吧。”我想。
暴风雨持续了整整一夜,雷鸣电闪,大雨倾盆。早晨,小阿黛勒跑来告诉我,果园尽头那棵大树遭了雷击,劈去了一半。
我们的婚礼计划在一个月后悄悄地举行。在这期间,我不顾罗切斯特先生的反对,继续做阿黛勒的家庭教师,而且拒绝在除晚饭后的任何时间和他待在一起。我还抗拒他要为我购置珠宝和华丽衣服的愿望,因为这提醒了我,我实在太穷了。与此同时,我想起了在匆匆过去的事件中我忘记的事——我的叔叔约翰·爱给里德太太的那封信,忘掉了他打算收我做养女,让我做他的遗产继承人。
“要是我能有很小的一点儿独立财产,”我想,“那将是一种安慰。我要写信给我的叔叔,告诉他我还活着,而且就要结婚了。”这件事我很快就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