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家》:又案儒者之说春秋也,以事系日,以日系月;言春以包夏,举秋以兼冬,年有四时,故错举以为所记之名也。苟如是,则晏子、虞卿、吕氏、陆贾,其书篇第,本无年月,而亦谓之春秋,盖有异于此者也。
《本纪》:昔汲冢竹书是日《纪年》,《吕氏春秋》肇立纪号。盖纪者,纲纪庶品,网罗万物。考篇目之大者,其莫过于此乎?
《题目》:榷而论之,其编年月者谓之纪,列纪传者谓之书,取顺于时,斯为最也。夫名以定体,为实之宾,苟失其途,有乖至理。案吕、陆二氏,各著一书,唯次篇章,不系日月,此乃子书杂记,而皆日春秋。
《杂述》:又案子之将史,本为二说。然如《吕氏》、《淮南》、《玄晏》、《抱朴》,凡此诸子,多以叙事为宗,举而论之,抑亦史之杂也,但以名目有异,不复编于此科。
《史官建置):然则官虽无缺,而书尚有遗,故史臣筹差,莫辨其序。案《吕氏春秋》日:夏太史终吉见桀惑乱,载其图法出奔商。商太史向挚见纣迷乱,载其图法出奔周。晋太史屠黍见晋之乱,亦以其图法归周。
《疑古》:《论语》日:“太伯可谓至德也已。三以天下让,民无得而称焉。”案《吕氏春秋》所载云云,斯则太王钟爱厥孙,将立过父。
《杂说上》:《汉书》载子长《与任少卿书》,历说自古述作,皆因息而起,末云:“不韦迂蜀,世传《吕览》。”案吕氏之修撰也,广招俊客,比迹春、陵,共集异闻,拟书《苟》、《孟),思刊一字,购以干金,则当时宣布,为日久矣。岂以迁蜀之后,方始传乎?且必以身既流移,书方见重,则又非关作者本因发愤著书之义也。而辄引以自喻,岂其伦乎?若要多举故事,成其博学,何不云虞卿穷愁,著书八篇?而日不韦迁蜀,世传《吕览》一,斯盖识有不该,恩之未审耳。
案:《六家》、《题目》二篇以为《吕氏春秋》唯次篇章,不系日月,谓之春秋,名实相违。而郑玄《三礼目录》、《札记·礼运注》,王应《玉海》、《汉书·艺文志考证》,周中孚《郑堂读书记》皆认为是书以月纪为首,故以“春秋”名书。又刘成断《史通驳议》有云:吕、陆之名,不必讥竹,“古子书本多述事,与传记相出入,非必如孔子所定大书之例而后可称‘春秋’也一。古代以。春秋”名书者,可分数类,知几欲以一例之,似未达循名贵实之理。参看《晏子春秋》条案语。
《本纪》篇谓《吕氏春秋》“肇立纪号”,《史记》“本纪”名篇之例出自《吕览》十二《纪》,此盖沿《文心雕龙·史传》篇之误,张先生、金毓敲先生均已指出。
《杂说上》篇诋訾马迁“不韦迁蜀,世传《吕览》”之说,学者多不以为是。张先生认为马迁所谓“左丘失明”云云效语,“皆以喻昔人身废书行之意,非谓身废乃始著书也。诚如知几此解,则必谓左丘失明之后,乃成《国语》;孙子髌脚之后,始修《兵法》;韩非囚秦之后,方有撰述;均与事实不符矣”。张先生又以韩非著述活动为例日:“韩非著书在前,人秦在后。饱书之成,皆可类推。知几于此等处,不细释古人辞意,而着重推敲。无异于吹马索瘢,已不免舍本逐末。全书中此例甚多,又未暇一二数也。”吕恩勉先生亦有相近之论:“其日:‘不韦迁蜀,世传《吕览》’,亦但取身废而书行之意耳。此语本非叙不韦之著书,记《吕览》之流传;正不必斤斤于迁蜀与传书之先后也。而皆吹毛求疵,将寻常述意达情之语,一一作叙事文看;则世间除叙事文外,他种文字更何从下笔乎?”然而钱钟书先生在《管锥编》册《史记》卷论《苏秦列传》与册三《全汉文)卷论《与任少卿书》中,皆肯定刘知几所指摘的马迁言吕不韦例之不当,立论与张、吕二先生又有所不同。可参看。
又陈奇猷先生对此问题别有所解,陈先生一面“以为《吕氏春秋》成于不韦迁蜀之后之说不能成立,是司马迁误说”,同时又认为:“司马迁是良史之材,所著的《史记》被称为实录。其所纪载,当时有据。据我分析,《十二纪》确系成于秦八年即始皇六年,而《八览》、《六论》则成于迁蜀之后。司马迁的话没有错。”陈先生以古人书成后才作序之习惯为依据日:《吕氏春秋》的《序意》篇置于《十二纪》之后,这就清楚地表明,《序意》篇只序《十二纪》,不包括《览》、《论》在内。又审《序意》篇的内容,序的是《十二纪》,无一字提及《览》与《论》;《序意》篇只提《十二纪》,不提《览》与《论》,可知此时《览》、《论》尚未完成,序而布之咸阳市门者只是《十二纪》的六十篇。凡此,都充分证明了秦八年只完成《十二纪》。迁蜀之后,更令宾客完成《八览》与《六论》,所以司马迁说‘不韦迁蜀,世传《吕览)’。太史公不说传《吕氏春秋》而说传《吕览》,这又很清楚地表明,不韦迁蜀后著的是《吕览》,不是《吕氏春秋》全书。
陈氏发前人所未发,用功可谓深矣,然其说不无可议之处。古人作序诚书成后置之书末,但《吕氏春秋·序意》篇亦可如四库馆臣所解:末一篇标识年月,题日《序意》,为《十二纪》之总论,殆所谓《纪》者犹内篇,而《览》与《论》者外篇、杂篇欤?唐刘知几作《史通》内外篇,而《自序)篇亦在内篇之耒,外篇之前,盖其例也。旧若《史通》之类《自序》后仍有篇章者,则难定序之前后两部分孰先成孰后成《四库全书总目提要》卷八十八谓《史通》“先有外篇,乃撷其精华,以成内篇”。张先生不然(提要)之说而有云:“《史通》分为内篇外篇,实同时撰述,故相互注明,以避重复。”。吕恩勉先生亦不然《提要》之说,并谓“就大体言,外篇盖内篇未成时随手札记之作;内篇则合外篇所见,精心结撰而成,自当以内篇为主。”。以常理度之,无论古人或今人,凡撰述长篇巨制,其书先后两部分成书时间,实难截然划分,成于众人之手之《吕氏春秋)者更是如此。况《序意》篇学者或以为有脱文,岂可断定无一字提及《览》与《论)?又陈氏谓“太史公不说传《吕氏春秋》而说传《吕览》,这又很清楚地表明,不韦迁蜀后著的是《吕览》,不是《吕氏春秋》全书”。此言未审《史记》原文,恐非。检《史记·太史公自序》及《报任安书》,从“左丘失明,厥有国语”至“韩非囚秦,《说难》、《孤愤》”,皆四字句,太史公乃文章高手,岂能于四字排比句中用一“世传《吕氏春秋》”六字句乎?太史公于“《说难》、《孤愤》”一句,不惜省略动词,以求得句式之整齐,所谓《吕览》即指《吕氏春秋》,《说难》、《孤愤)即指《韩非子》,此古人以偏概全之通例也,陈氏求之过深,反失马迁本意。要之,取身废书行之意解马迁语,庶几近之。
陈先生积四十余年之辛苦经营,纂成(吕氏春秋校释)书,校注考释,博征约取,断以己见,时出新意,尤以每篇之首皆论证其所属家派最有价值,此余所叹服也。
又案:刘子玄讥弹马迁“不韦迁蜀,世传《吕览)”云云为“识有不该,恩之未审”,其意与史实关联不大,旨在否定著述之成败或流传与事功之成败有磐然性因果联系之见解。此种思想实源于王充。《论衡·书解》篇反驳“吕不韦作(春秋),举家徙蜀;淮南王作道书,祸至灭族”之说时有云:“古以言为功者多,以文为败者稀。吕不韦、淮南王以他为过,不以书有非。使客作书,不身自为,如不作书,犹蒙此章章之祸。”要之,王充与子玄皆认为,《吕氏春秋》能否写成,或者能否流传,与吕不韦个人遭遇没有必然性因果联系。此一常识,确有可取之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