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蒙奥瑟弗伯爵自杀的当天早上，在泰戈朗尔男爵引以为豪的那间华丽的镀金的客厅里。奥让妮小姐与她的父亲就她的婚事曾作了一番激烈的探讨。
“阁下，——我不想跟昂得列·喀沃奥卡迪子爵结婚。”奥让妮小姐很坚决地说。
泰戈朗尔从椅子上跳了起来，突然受到这样一个打击，他不由自主的同时把他的手臂和眼睛都抬起来。
“是的，真的，阁下，”奥让妮依然很平静地说，“我看出您非常惊奇。因为当这件事在准备时，我一点没有表示反对，——不错，我是在等机会反对那些不征求我意见的人和让我讨厌的事情，我明白我太专横倔强。但这一次，我的安静与消极并不是因为在等待时机，它出自另外一个原因，来源于一种希望，像是一个被驯服孝顺的女儿在学习服从。”说到这里，那年青姑娘发紫的嘴唇上露出一个淡淡的微笑。
“怎么样？”泰戈朗尔问。
“嗯，阁下，”奥让妮继续说，“我已经被弄得精疲力尽了，现在时间已经到了，而我发现，虽然我作了各种努力，但要我作更进一步的服从是不可能的。”
“但是，”泰戈朗尔说，他的悟性太差了，被这种经过了深思熟虑的意志和残忍逻辑吓倒，“你这次拒绝究竟是因为什么呢，奥让妮，究竟为了什么原因呀？”
“原因？”那年青的姑娘答道。“嗯！并不是为了这个人长得比别的人更丑、更笨或更令人厌恶。不，昂得列·喀沃奥卡迪先生从外貌上讲，应该可以算是一个长得不错的人。也不是他没有能感动我的心，——那只是一个女学生的理由，我认为我已经过了那个阶段。我实在没有爱过一个人，阁下，您知道的，不是吗？我始终不知道为什么应该给我的生活加上一个永久的拖累。一位哲学家说过‘不要去寻求你不需要的东西’，而另一位哲人不是也说过‘以你本身的一切为满足’吗？这两句格言我是从拉丁文和希腊文里读到的。前一句，我相信，是费陀说的，后一句，是庇阿斯说的。嗯，我亲爱的父亲，在生活的舟里——因为生活就意味着一次次希望的沉舟——我把一切没有用的拖累都扔到海里，仅此而已。我靠着自己的意志活下来，自愿完全过单身生活，这样就可以完全保持自由。”
“可怜的孩子！可怜的孩子！”泰戈朗尔嘟囔着说，脸色显得苍白起来，因为他根据长期的经验，他知道他突然地遭到的障碍是这样的结实。
“不幸！”奥让妮答道，“阁下，您说是不幸吗？不是那样的，那种叹息在我看来似乎很做作。正好相反，我非常幸福。我问您，我现在还缺什么？大家都说我长得很美，那可以有助于我受到盛情的款待。我喜欢受到盛情的接待，因为在旁人用笑脸相迎时，我四周的人就显得没有那样丑恶了。我颇有一点智慧，并且还十分敏感，这总能使我把一般人生活里所能找到的优点全部纳入到我自己的生活里，——像猴子砸碎胡桃壳吃里面的肉一样。我很有钱，因为您是法国非常有名的富翁，我是您唯一的女儿。而您不会固执到像圣·马丁和拉加蒂剧院舞台上的父亲一样，不会由于他们的女儿生不出下一代就不让她继承财产。而且，根据相关法律，您也无权剥夺我应有的权利，起码不能剥夺我所有继承权，——我为什么要特别指出这一点，就是由于你逼我结婚。因此，我年轻而富有，就像喜剧里写的那样，又天生丽质，天资聪慧，——多快乐呀，爸爸，您为何认为我是悲惨的？”
泰戈朗尔看到奥让妮面带微笑，自傲偏执的话语让他很气愤。然而，很快化做了一声长叹。在奥让妮逼视之下，她的俏丽眉毛也在质疑着，他慢慢回过头去，立刻用平静的语气说。“是的，我的孩子，”他满脸微笑地说，“你说的全对，唯有一样事情除外，是什么，暂时不跟你说，以后自己慢慢去体会。”
奥让妮看着泰戈朗尔，很吃惊她那些话语竟一句没有被驳斥。
“我的孩子呀，”那位银行家看着她说，“你已经把你一个决心不嫁人的姑娘的感想，完全解释给我听，现在应该由我来告诉你：像我这样一个执意要让他的女儿嫁人的父亲，究竟是为了什么。”
奥让妮鞠了一躬，但她的神态不像是一个驯服的女儿，而像是一个随时准备辩论的对手。
“我的孩子呀，”泰戈朗尔连续说，“当一个父亲要他的女儿选择一个丈夫的时候，他希望她嫁人，总是有道理的。有些人正是因为热衷于你刚才所说的那种事情，——想抱外孙女儿。”
“我可以坦率地跟你讲，我可不是因为这个，家庭之乐对我来说并没有太大诱惑力。这一点，对像你这样的一个女儿，我不妨承认，因为你有哲学家的风度，足可以理解我的淡漠，不会把它视作一种罪名。”
“太好了，”奥让妮说，“我们坦诚地讲吧，爸爸，——我很喜欢坦诚。”
“噢！”泰戈朗尔说，“当情势需要我这样做的时候，我可以采取你的办法，虽然这并不是我一贯的作风。我之所以要劝你结婚，并不是为了你的缘故，因为至少在当时我的确没有想到你。你同意坦率，我希望在你可以满足了。我之所以要催促你赶快结婚，是为了我的商业。”奥让妮露出不解的表情。“的确是这样，我可以保证，但你一定不要恼怒，因为这是你自己要我讲出来的。对于你这样搞艺术的来说，我不愿意作详细的数字解释，你不愿走进我的书房，唯恐沾上铜臭气。然而就在我家的书房里，就在你昨天心甘情愿地走进来向我讨那每月数千法郎零用钱的地方，你必须了解，我亲爱的孩子，可以学到许多事情，甚至学到对一个不愿结婚的姑娘也有用的事情。譬如说，在那儿，——不怕你怀疑，我在客厅里也可以这样告诉你，——一个人能学到：一位银行家的信用，就是他的肉体生命和道德生命。诚信对他来说，如同呼吸对于其生命一样。基督山先生有一次曾在这一点上对我讲过这一番话，那是我永远不会忘记的。在里能学到：当信用消失的时候，肉体就没有生命了。这就是那位有幸做一个女艺术家之父的银行家不久就必须要遭遇到的情形。”
然而奥让妮在这个重创之下并没有显得灰心丧气。反而变得轻松了。“破产了！”她说。
“你说对了，我的女儿，这两个字用得非常恰当，”泰戈朗尔说，他将手紧紧捂住自己胸口，但他那严肃的脸上却带着狡黠的微笑。“破产！没错，就是这句话。”
“吖！”奥让妮说。
“没错，破产啦！现在，这个正如悲剧诗人所说的，‘充满着恐怖的秘密已经揭露了’。现在，我的孩子，这会给你造成影响，但有可能免去这场灾难。”
“噢，”奥让妮喊道，“爸爸，假如您以为你所宣布的破产会使我悲哀我自己的命运的话，您就是一位蹩脚相士了。我破产！这对我无关紧要。我还有我的智慧吗？我可以像巴斯达、马里邦和格里契那样，凭我自己的本事来得到我想要的一切吗？你这两年给我那可怜的一万二干法郎零花钱的时候，你总是那么不情愿，说我浪费，那时，我自己一年就可以挣十万或十五万里弗，拿到那笔钱，我不必感激旁人，只要感激自己就行了，而且这些钱还会伴随着喝采、欢呼和鲜花一同来。即使我没有那种智慧，——您的微笑使我知道您很怀疑我的才能，——我不是还有我所热爱的独立吗？我认为独立比财富更重要，在我看来，它甚至比生命更重要。不，我并不为我自己担忧，——我总是可以有办法活下去的。我的书，我的笔，我的钢琴，永远都属于我的，而且这些物品都很廉价，即便没有了，我也同样再看得到。您或许认为我会为泰戈朗尔夫人担心。那你又错了，如果我没猜错的话，我想妈妈对于你所指的不幸早有所防备，那场大难也会影响到她。她很会管理她自己的钱产，——至少，我希望如此，——而她并没有因为照顾我而分了心，事实上，感谢上天，她借口我喜欢自由，一切完全由我自己作主。噢，不，阁下，我从小的时候，就经常受着不幸的威胁，我对于我周围的一切是看得太多、懂得太多了。从我能记事的那天起，我就不曾被任何人所爱，——那本来可以说很不幸！这样我自然也就谁也不爱了，——这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此刻，您知道我的处世哲学了吧。”
“好吧，”泰戈朗尔说，他气的脸色发青，但那种气愤却不是因为父爱受了儿女反叛才有的，——“那么，小姐，你坚持要决心加速我的破产了吗？”
“您的破产？我让你快点破产？您这话是什么意思？我不明白。”
“要是这样，我还有一点希望，好好听着。”
“我聚精会神地在听。”奥让妮说，同时紧紧盯着她的父亲，这使父亲很难承受她那有力的凝视。
“喀沃奥卡迪先生快要与你结婚了，”泰戈朗尔接着往下说，“他将把他的财产委托给我。那笔财产约有三百万。”
“这可是一笔让人动心的数目！”奥让妮不屑一顾地说，鼓弄着她的手套。
“你以为我会要这笔财产吗，”泰戈朗尔说，“不用害怕。这笔钱现在至少可以得到一分利息。我从我的同事那获得一条铁路的承股权，而铁路是目前唯一可以马上有收益的项目，目前巴黎人投资于铁路，就好比从前投资于野兽肆虐的密西西比河流域的土地一样能发横财。根据我的预算，目前能拥有一条铁路的百万分之一的股权，如同以前在俄亥俄河两岸拥有一亩处女地一样。这是一种抵押投资——你瞧，这可是非常好的投资，因为你所投资的钱最少可以换到十磅、十五磅、二十磅或一百磅铁。嗯，在一周之内，必须买进四百万股票，这四百万，我答应给你一分或一分二的利息。”
“但是爸爸，看来您也记得很清楚，当我前天来见您的时候，”奥让妮答道，“我看到您入帐，——入帐这两个字说得没错吧？五百五十万。您当时把那两张支票拿给我看，并且很惊奇这样贵重的一张支票并没有像闪电一样照花我的双睛。”
可是，这五百五十万不属于我的，而只是一种信任我的证据。我这个平民化的银行家的头衔使我获得了医院对我信赖，那五百五十万是属于医院的。在过去，我可以毫不犹豫地动用那笔钱，但我近来接连遭受亏损是众人皆知的事情，我已经说过，我的信誉已经开始下降了。那笔存款随时会来提取，假如我拿它来充另外的用途，我就会给自己带来一次可耻的倒闭。相信我，我并不害怕打击，但那必须是使人发财的打击而不是使人破产的打击。现在，要是你能和喀沃奥卡迪先生结婚，而我得到了那三百万，或者只要旁人以为我得到那三百万，我的信誉便可恢复了，而我的资产，虽然在过去一两个月内被大块大块地吞吸掉，让我的前途有了很大的障碍，那时便可以重新建立起来。你懂我的意思了吗？
“听得非常清楚。你用我抵押了三百万，对吗？”
“金额越大，显示越重要。这是可以使你想到你自己的身价。”
“十分感谢。还有一句话，爸爸，您是否能答应我：你可以用喀沃奥卡迪先生即将把他的财产委托给您的这条消息，而别去碰那笔钱？这不是我自私，而是一件处理问题的办法。我很乐意帮助您恢复您的声誉，我却不愿意在造成他人破产的计划中做一个从犯。”
“我已告诉过您啦，”泰戈朗尔叫道，“有了这三百万，情况就会大不一样。”
“爸爸，您认为，如果不挪这三百万，能摆脱你的困境吗？”
“最好如此，假如这件婚事能顺利举行的，吧，或许会恢复我的信用。”
“您能够允诺我签订婚约后就给那五十万法郎嫁资付给喀沃奥卡迪先生吗？”
“他从市长公署回来就可以拿到那笔钱。”
“太棒了！”
“还有问题吗？你还想知道什么？”
“我想知道：在我签完字后，您是否能让我的一切彻底自由？”
“完全由你自己做主！”
“那么，好极了，阁下，我愿意和喀沃奥卡迪先生结婚。”
“那你还有什么要求？”
“哈，那是我的隐私。假如在知道了您的秘密以后，我再把自己的秘密告诉您，那我对您还能有什么优势呢？”
泰戈朗尔咬了一下自己的嘴唇。“那么，”他说，“你愿意去向亲戚朋友作必不可少的拜访吗？——那是绝对免不了的呀！”
“当然。”奥让妮回答。
“并保证在三天以内签订婚约？”
“当然。”
“那么，这回该轮到我来说‘太好了’啦！”泰戈朗尔把他女儿的手紧握在自己的两手之间。这太奇怪了，——那做父亲的不敢说“谢谢你，我的孩子”，那做女儿的则不向她的父亲露出一点微笑。
“谈判结束了吗？”奥让妮站起身来问。
泰戈朗尔表示他没什么要说的了。五分钟过后，钢琴声在伊美勒小姐的手指下又响起来，随之泰戈朗尔小姐的歌声也传了出来。一曲罢了，依脱尼走进屋内，告诉奥让妮马车已备好了，男爵夫人已经在等她一同去访客。我们在威昂弗家里看到了她们母女俩，这是首个接受她们拜访的人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