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洼区河海乡正式成立的这年冬天,荒原上存粮多的人家开始为鼠灾大伤脑筋。老鼠像从地下冒出来似的,白天潜居于墙角屋根,一到夜晚就出来活动。每家熄灯躺下不久,便听见存粮的屋里“嘎吱吱”咬粮囤的声响。白天看时,完好的粮囤被咬个大窟窿,地上满是粮食。自此,没人再睡安生觉,一遍遍起来驱赶老鼠,见人来,群鼠立刻逃进窝里;及主人去,立刻又钻出洞来咬粮囤糟蹋存粮。“嘎吱吱”咬囤的声音困扰着每个家庭,大家想出各种治鼠的办法,先是用平筐逮,用夹子夹,用毒药毒,可不久这些方法都失去了作用。精明的老鼠上过几次当之后巧妙地躲开平筐、夹子,对沾了药的干粮闻都不闻。毒药没治住老鼠,倒是把几家养的猫先后药死了。正当各家无计可施时,瘸哥发现了一个重大秘密。这天晚上,他到孤老头祝发财家串门。孤老头祝发财是前年春天迁来的,他是村里年龄最大的一个。据他的说法,他早年在省城开当铺,两个儿子一个在北京,一个在南京,分别当官和教书。最初没人相信,可不久远在北京的儿子便给他寄来了一个“戏匣子”。荒原上的人十有八九没见过,有的竟没听说过“戏匣子”。能说能唱的戏匣子曾在荒原上轰动一时,孩子们时常一群群地聚来,即使最顽皮的也变得温温顺顺,托腮闭目一听就是半天。瘸哥这天晚上本是来听戏匣子的,可到了门口,却听见祝老头像是在跟人说话。想探个究竟的瘸哥悄悄走到窗前,用舌尖舔破窗棂纸,向里观望。不看则已,一看吓得浑身起了层鸡皮疙瘩:祝老头盘腿坐在炕上,闭目念念有词。不多久,见几只老鼠从黑影里钻出来,规规矩矩地坐在地下,之后,又有几十只从四下钻出来,也学先来的样子排成两个长队。几十只鼠眼一起直愣愣地看着炕上的祝老头。祝老头睁开双目,轻咳一声,开口道:“你们这些小东西,这些天也太不像话,我的粮食正够我一年的口粮,你们也要和我争嘴!争嘴也罢了,还咬粮囤,不叫我活了咋的?”老鼠们像是听懂了,一个个点头表示知罪。祝老头又说:“怎么也要留足我的口粮,以后谁也别再咬粮囤了。”说完,再次闭目,口中念念有词,规规矩矩的鼠们这才纷纷起身,各自离去。瘸哥悄悄退出祝发财家院子,一拐一拐地回家,把所见所闻一五一十讲给瞎嫂听。瞎嫂说:“祝老头会念‘聚鼠咒’。”瘸哥想起自己家粮食被糟蹋而苦无良计,心想:这岂不是上好之策?一连几日,他都在想学“聚鼠咒”的事。几天后的一个晚上,他自备几包肉食和一瓶好酒,走进祝发财家。祝老头平常本不喝酒,但禁不住瘸哥的再三劝说,结果时间不长便脸红脖子粗,眼角挂满眼屎。在瘸哥拐弯抹角的央求下,祝老头迷迷糊糊开始教瘸哥咒语,念一句,顿一顿。瘸哥一句句狠劲往脑子里记着,怕记不牢,一连让祝老头教了四五遍。教完最后一遍,祝老头一歪斜躺在了炕上,酣睡过去。瘸哥忙扶他倒下,把门掩好,回家躺在炕上。他乘还清醒一遍遍温习那咒语。瞎嫂说:“你就惹祸吧。”瘸哥并不答话。第二天一大早,瞎嫂还在睡觉,瘸哥早早穿衣下炕。他怕在屋里聚鼠会吓着瞎嫂,就走到屋外天井里,学祝老头的样子盘腿坐下,开始闭目轻声念咒。待咒语念完睁眼时,他差点吓破了胆!但见整个天井里密密匝匝满是灰的、白的、花的一片老鼠,多得根本无法计数,一直排出几十步远——祝老头在自家屋里聚的是自家的鼠,他在天井里念咒,把全村的鼠都聚来了。瘸哥稳稳心神,开始学祝老头的样子给鼠们训话,说些不要糟蹋粮食,特别是不要咬粮囤的话。话说完他才想起,散鼠也是要念咒的,可昨晚一时疏忽,忘学散鼠咒了,一时心慌,直愣愣坐在地上不敢再动,两腿开始抖动起来。群鼠此时显得有些不耐烦,有几只吱吱叫了起来。
若不是酒醒的孤老头被人及时请到现场,瘸哥究竟会惹多大的祸事谁也说不清。当发财踉踉跄跄赶到瘸哥家时,见成千上万只老鼠排成一大片。他慌忙蹲下身,盘起双腿,念起咒语。慌乱的鼠们这才安静下来,有条不紊地纷纷离去。瘸哥被孤老头骂了个狗血淋头,他一时满脸羞愧,聚鼠咒一时忘得一干二净。但自此,虽仍有老鼠偷吃粮食,但很少有咬粮囤的事发生,人们睡觉时,再也听不到那此起彼伏的“嘎吱吱”声了。
赶着马车进下洼镇的兆喜将荒原上闹鼠灾的事告诉了兆富,兆富毫无反应,他正沉湎于破解机器磨面的奥妙中。这对自幼性格差异不似同父母的兄弟很快便无话可说,兆喜按照母亲的嘱咐把一叠钞票交给二弟,便赶着马车离去。送大哥出磨房时,兆富说:“总有一天,我也能造一台磨面机器。”兆喜感到二弟的话无法理解,根本没往心里去。
磨房的主人叫任小二,他为东家在磨房做了半辈子工,天下一变,磨房轻而易举地落到了他的手里。任小二曾为老板的死和到手的磨房激动得几夜未睡。兆富的到来正中他下怀,因为年轻人说不要工钱只管三餐。整日庆幸雇了个好帮工的磨房主人并不知帮工的心思,他更不知道每天夜里,年轻人会彻夜不眠地研究机器的原理。一个月后,兆富偷偷买来一把螺丝刀,将表层的几个螺钉拧开,开始研究机器的构造。他做得密不透风,上半夜睡觉,下半夜研究机器构造,但在天亮时总把一切零件装好。磨房主人父女赶来时,已摇动机器开工。兆富沉湎于自己的研究中,竟然在一个月的时间里没注意除老板外还有个俊俏的姑娘,直到那晚磨房主人因身体不适,只有姑娘一个人和他加点干活时,他才被一双明亮的大眼睛所吸引,并鬼使神差地一下子想到了瞎嫂。这个叫花的姑娘早已对闷声不响的年轻人情有独钟。她暗自庆幸有机会单独和他在一起,临来时梳洗打扮一番,干起活来格外卖劲。有意无意地将一头黑发与兆富身体接触,在昏暗的煤油灯光和粉尘里,四目时常短短地一对,又各自避开。这个晚上两个人各被对方吸引,竟忘了飞快流逝的时间,直到忽然想起什么的磨房主人拖着病体赶来,他们才知已是半夜。任小二用红肿的双眼狐疑地上下打量两个年轻人,在与女儿回家的路上一直追问那小子有无非礼之处。花佯装听不懂爹的话,反过来问啥叫非礼。任小二这才放下心来。父女走后,兆富很久未能入眠,临时从对机器的苦思冥想中解脱出来,花那双明媚的大眼睛老在他眼前晃动。第二天天亮迷迷糊糊醒来时,发觉裆内有些黏物。他慌慌地换了内裤,又把脏的一件卷在被窝里,再见花,脸一直红到耳根。
同一天晚上,花听着爹呼呼的鼾声一夜未睡。花本是在邻家和镇上的几个姐妹群居的,半个月前邻家二儿子结婚,没了空房,又搬了回来。搬来后,他才知和爹娘同睡一炕的种种不便,有时睡梦里醒来听爹娘在炕下尿盆里哗哗地尿尿,总感觉羞涩和兴奋异常。这一夜,兆富的身影塞满了花的脑子,她想起与几个大闺女同住在邻家的情形:那些快要出阁的闺女乱扯男人的话题,她们都野得要命,懂的事也多,很多话题她听起来感觉既恐惧又羞愧,既神奇又刺激。这话题使她想起曾和父母同睡一条被窝里的很多事。大姑娘们野气的谈笑与父母的行为一旦联系起来,使她仿佛在几天内长大了。她惊奇于自己身体的变化,胸前的两乳疯也似的生长,她用一块布条使劲勒缠也不济事,挺明显地凸于前身。自此,她再不敢抬头走路,两眼只瞅着穿花布鞋的脚尖。两个同住的闺女出嫁后,花开始在心里想象自己将来要嫁的人的样子。这个模模糊糊的影子在她满十八岁时终于在磨房里碰见了。在短短的一个多月的接触中,她心里已将兆富视为自己将来的归宿,这一想法时时使她目光里充满羞涩和母性的慈爱,只是这目光一个月后才被痴迷于机器的小伙子发觉。
正在这对年轻人开始相互暗恋时,荒原上的农户与政府产生了严重的对立情绪。按照上级政府的统一指示,荒原上的居户要像其他地区一样,把各家的粮食以乡为单位由国家全部收购起来,再按各家人口分配下去。文件传达到河海乡,立刻遭到蛤蟆湾子老居户的反对。为避免发生争端,魏乡长与妻子刘翠英挨户到粮多的农户做工作。在没有任何结果的第四天,乡政府里来了二十多名军人,全都身带短枪。拒交粮食的农户这才软下来,眼看着自家的粮食被人拉走。等一个月后把粮食再分下来,粮多的农户见尚不足运走的十分之一。第二年春天,荒原居民垦荒种田的积极性明显降低,舍命垦荒种粮的人家却再也不见了,饲养禽畜却热起来。每家都养了一头或几头猪,有的干脆养母猪下猪崽赚钱,母猪一时身价倍增。瘸哥另辟蹊径,从外边买来两头公猪,专做配猪挣钱的营生,配一次一毛钱,配不准减半收费再配。瘸哥一瘸一拐地轮换着牵两头公猪走乡串户寻找配猪人家,屁股后边总跟着一群嘻嘻哈哈看热闹的孩子。这时候,常三除了打猎兼操起了劁猪的新行当。猪崽长至五六十斤重,便懂公母交配之事,自此不思饮食,日见消瘦,劁的最佳时间是在十几斤重时。常三的行头很简单,腰别一把小刀,口袋里装一捆麻线。麻绳是劁公猪时用的:将那小睾丸割出,用麻线将空空的外皮扎紧完事。每劁完一头公猪,常三总将两只带血的睾丸扔给围观的孩子,叫一声:“拿回去,让你娘做做吃。”孩子们知他骂人,便哄笑着跑开,只有一个冬天不穿鞋的六七岁的男孩当真捡起来,装进口袋。这男孩头发蓬乱,衣裳单薄,冻得满脸通红,两条鼻涕一直流到上唇,每天早早地跑到常三家门口等他出去劁猪。几次捡拾公猪睾丸之后,常三开始注意这个男孩,他问男孩这东西可好吃。男孩点头说香着呢,俺娘也说好吃。后来常三才知孩子叫小毛头,家在张家窝棚村,早死了爹,和娘两口人过日子。一次在张家窝棚劁猪,常三见着了小毛头娘——一个三十来岁的小个子女人。常三再劁出睾丸便不抛给孩子们,而是将其攒起来专门给小毛头。不久,常三老婆解氏发现男人常常深更半夜才回家,有一次竟是第二天早晨回来的。“活太多,路远,在外村住下了。”常三满脸兴奋,总这样解释。可没有不透风的墙,张家窝棚的村人将常三经常在小毛家过夜的事传回蛤蟆湾子,又终于传到解氏耳朵里。解氏这才恍然大悟,记起男人已有一个月不近自己身子了,有时忍不住主动示意时,常三总以拉肚子为由将自己推开。解氏耳闻此事后便一直心绪低落,三天后竟大病不起,终日昏迷不醒。常三这才扔下劁猪刀,慌慌地四处求医问药。中医给解氏号过脉,又问病情,然后开个药方,让常三第二天去自己家取药。解氏吃药五日,精神见好,有时竟能坐起身,嘱咐儿子雨把猪鸡喂好,只是体弱得仍不能下炕。一天夜里,她睡梦里忽然高呼雷的名字,浑身大汗淋漓。常三点起油灯,见妻子双目呆滞,嘴里喃喃地说雷回来了,雷回来了。第二天夜里常三出来解手,见猪圈处站着一个半大孩子,身影酷似死去的大儿子雷。他咳嗽一声向前走去,及到近前才发现是拴牲口的木桩。自此,解氏常常深夜里突然醒来,告诉常三雷就在窗外站着。“雷要叫俺去呢。”女人喃喃自语。再请中医时,中医对常三说,女人的病并不在体内。三天后的下午,解氏喃喃叫着雷的名字死去。常家老二雨和妹妹枝子的哭声扯人心肺,惊动了蛤蟆湾子每一户人家。解氏是荒原上死去的第一个成年人,众人对丧事的操办各抒己见,说法不一。最后刘氏承担起了指挥任务,指挥若定地吩咐男人们搭灵棚、做棺木、挖墓穴,又吩咐女人们分头赶制孝衣、寿服。第三天一早送葬时,棺木后跪哭的仅有雨和枝子两个孩子,倒是陪伴的村人站了长长的男女两队。解氏被埋在雷的孤坟一侧,临走时,雨将自己和妹妹的哭丧棒插在两坟中间,再次跪下,磕三个响头。回来的路上,大家见十四岁的雨表情冷峻,一如个成年男子。
常三扔了劁猪刀,重新背起猎枪。一连几个月,脸上不见一丝笑容。可半年后,蛤蟆湾子的村人见他用小车推了个小个子女人回来,后面是半年前跟在他屁股后面捡拾猪睾丸的小毛头。
瘸哥整日轮番牵着他的两头种猪外出配种,早出晚归,再无暇割荆条与瞎嫂编筐织篓。瞎嫂便时常去邓家。兆喜刚刚解事的女儿水水自出生不久便对瞎嫂表现出了特殊的亲昵,每见瞎嫂竟比见着秋兰更加兴奋,张开小手咯咯笑着让瞎嫂抱。一次刘氏对瞎嫂说,既然孩子和你亲,就认个干娘吧。此话一出,大人尚未说话,三个月的水水却在瞎嫂怀里咯咯又笑起来,抱住瞎嫂的脖子亲了又亲,在场的人一时惊叹不已。瞎嫂说,俺和他瘸哥结亲时就给自个算了一卦,卦里说,俺能担“五儿半闺女”。这半个闺女肯定就是水水了。这个出生几天便会咯咯嬉笑的小姑娘,几个月后又多了许多惊人之举,当年节渐近兆富回来时,她一见面就喊出了“叔”字。兆富走时水水尚未满月,一直再没见这个侄女,这个“叔”字让他呆愣了半天。
兆富这次是跟了兆喜的马车回来的,拉回一大堆废铜烂铁和胶皮管子,他让母亲收拾出一间屋子,将带来的东西小心翼翼地搬进屋里,又自个儿打个地铺,把被褥搬进来。自此,闭门不出,用锤钻叮叮当当地忙自己的事情,连饭都是母亲往屋里送。刘氏对邓吉昌说:“兆富好像不对劲儿。”邓吉昌毫不在意,回答说由他去。过年的喧闹对兆富毫无影响,即使调皮的孩子把鞭炮在他窗前点燃他也连头都不抬一下。他从布包里取出各色的图纸,每日里就比着图纸一件件地打磨零件。他怪怪的举动终于引起了魏乡长大女儿红霞的注意,十三岁的小姑娘先是拉青梅去观看,后来自己一个人常常光顾兆富的房子。兆富对她连看都不看一眼,一直以为是妹妹青梅。这样半个月后,红霞对青梅说,你哥在造机器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