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随处犁一片荒地便能长上好庄稼的沃土变得只生长靠大水压碱的水稻,当深可齐腰的上百种野草野菜只剩下被盐碱秃滩包围的红荆条和黄心菜,当连片成林的各种树木变成枯枝朽桩,当曾让人类心惊胆战的群吼群攻的禽兽几乎全部悄然消失,当数以千计的采油树和杂乱分布的村庄以及一座座油田小镇替代了先前的地屋子和秫秸草房时,河父海母之地的主人才猛然发现自己赖以生存的土地所发生的惊人变化。这如同父母对于自己处于成长期的孩子,在外人评论孩子的成长变化时,他们还不相信地反问对方:长高了吗?模样变了吗?俺咋看不出来?直到有一天,猛然间有一个大身量的嘴唇上生着毛茸茸髭须或前胸隆起臀部浑圆的成人站在自己面前,做父母的才吃惊于孩子的成长变化,知道那个牙牙学语、蹦蹦跳跳的孩子只是自己记忆中的一个影子了——正因为昼夜厮守才忽视了孩子每时每刻发生着的变化。大队党支部书记鲍文化从公社接受了植树造林的新任务。那时,蛤蟆湾子地片上唯一的一棵去年生长枝叶的老榆树再没被春风唤醒,树杈上仅残存着两个乌鸦的巢穴。鲍文化现身说法,大谈植树造林对于蛤蟆湾子子孙后人的意义,信誓旦旦地宣称用不了几年全村又会变得树木茂密绿树成荫。他为此花费了大量的时间和精力,动员村人又挖掘出几条沟渠,专门用于灌溉树苗,并亲自到外地采购各种树苗树种。这种努力事实上徒劳无益,就在他向村人传达公社指令的时候,一队队长邓跃进便表示坚决反对。跃进用村里村外树木因盐碱枯死的事实,试图劝阻村支书劳民伤财的行为。鲍文化却对他嗤之以鼻:“那是因为没有大水压碱,我不相信能长水稻就不能长树。”鲍文化我行我素,亲自指挥社员按照跃进改造稻田的方式用沟水打压盐碱,把树木种得纵横成行。为防止对树苗的人为破坏,鲍文化在安排常家老三风看守林木的同时,把一些稀奇古怪的标语贴得满大街都是:偷一棵树死一口人,毁一棵树断子绝孙;大人毁树遭雷打,小孩毁树折阳寿;毁树出门轧断腿;偷树进屋折断手……这些令人啼笑皆非的标语连同后来当做柴火烧掉的干枯树苗,被当成笑料一直被村人传了很多年。那时候,面对自然力量的不可抗拒,种下上千株采油树的油田工人却试图用自己改天换地的力量打破河父海母之地不活树木的神话。他们的钻机打向一片被称做“孤岛”的新淤地时,用挖掘机挖出一个五十米见方十米深的大坑,再用几十辆拖挂车从外地运来绝好熟土将其填平,栽下一棵据说可长到三十米高的优良种树。工人们不惜动用输油管道为这棵树架设灌溉水管,派人精心看管。这棵让人叫不上名字的树果然不负众望,枝繁叶茂地长到二十多米高,成为方圆百里最高的植物,并以“孤岛一棵树”之誉成为茫茫滩涂上的一大景观,可几年后,这棵树仅换来了刊登在新创办的油田报纸上的一篇祭文。这篇题为《树祭》的散文开宗明义,第一句话便是:“孤岛一棵树”死了。
就在鲍文化兴致勃勃地实施注定徒劳的绿树成荫工程时,一队生产队长却别出心裁,要在树林西边上千亩废弃的耕地上建设盐场。蛤蟆湾子村人被村里两个头面人物搞得无所适从,短短的春天必须付出数倍的努力才能应付繁重的劳作。鲍文化虽然明白邓家这位年轻人是在和自己唱对台戏,可还是批准了跃进的请求。公社已在海边建起三处盐场,鲍文化曾去参观过,但他搞不清楚跃进会用什么方法把百里外的海水引到蛤蟆湾子来。他笑着拍拍跃进的肩膀,“建盐场可和大队没有关系,完全是你们一队的事啊。”
这年春天,等鲍文化的植树任务和各种农活一完,跃进便将鸽场的所有事务全部交给舅舅石头,一心扑到盐场的建设上。一队社员虽然没有一个人知道跃进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可因为坝地和稻田的缘故,对跃进深信不疑。他们按照跃进用木桩定下的点位建造晒盐池,全不问海水从何处引来。直到跃进选定十多个打井点位,大家才明白,年轻人要用地下水晒盐。上了岁数的村人猛地记起:地下水比海水更为咸涩,当年整个河父海母之地陷入水荒,鲍文化自恃聪明地带人打井取水,结果这个当时村里为数不多的文化人好多年在村人面前抬不起头来。
当第一口井的咸水在抽水机的欢叫中涌入晒盐池时,在整个蛤蟆湾子村人的欢呼声中,冬青劝刘氏也去参加跃进组织的盐场开业典礼。
“你们去吧,我可没这份闲心。”刘氏的答复让冬青纳闷了好一阵子,后来才知道那段时间婆婆将整个心思用在了红旗的婚事上。刘氏是在一天早晨忽然发现红旗已变成了个该娶妻生子的男子汉的,并准确地记起红旗仅比大孙子跃进小了三个月零两天,而此前她一直将红旗当成一个孩子。红旗将肥皂泡沫涂满下颌,在全家人哗哗啦啦的洗漱声里,用剃须刀用力刮着变硬的胡楂。嚓嚓的刮脸声刘氏虽然一点也听不到,但她用一双眼睛完全能想象出剃刀与胡楂的碰撞声。“该给红旗成家了。”她对与自己一起为家人准备早饭的秋兰说。“是啊。”这一点秋兰的确早早意识到了,“其实,他和那个知青是挺好的一对。”刘氏却不那么看,在红旗和知青齐红霞的事闹得沸沸扬扬的时候,她之所以一言未发,是因为压根儿没把这事放在心上,在她看来,那更像一出毫无结果的闹剧。她认为包括齐红霞在内的所有知青迟早会离开蛤蟆湾子,不管他们在此呆多长时间,都和邓家和全村人没有关系。从此,给红旗成家的念头占据了刘氏的整个心思。但是,红旗的相亲像当年他的父亲兆富一样不顺。每次相亲回来,他都把相看过的姑娘说得一无是处,每一个都被他挑出一大堆毛病。“看样子天仙女你也相不中,也不知道究竟要找啥样的。”红霞当着全家人的面说。
“你这样的就行了。”红旗对红霞也对全家人说。
两个人即使这样明显的打情骂俏也没引起任何人的注意。在红旗刚刚从鸽场走出来的那段时间,红旗曾为包括奶奶在内的所有家人不明白自己的心思苦恼过。全家人都将他们看做母子关系。他骚动的心渐渐平息下来,开始与红霞达成了一种天然的默契。他们同时感觉到,保持这种关系比成为名正言顺的夫妻更为有趣,彼此甚至害怕哪一天他们的秘密被外人揭穿了。在经过长达数年不敢表露爱慕的心理障碍后,这对痴情恋人很快恢复到了先前那种母子般处处追随对方影子的关系。他们害怕这种心照不宣的秘密被人发觉,却丝毫不因为谨慎而顾忌感情的自然流露。当着家人的面,他们答非所问,说出的每一句话几乎都是顾左右而言他的双关语,他们为没有一个人听出话外之音而暗自得意。有一次,红霞在自己房屋里的煤油灯下批阅学生的作业,红旗就趴在椅背上静静地看着,而鼻孔已被姑娘的发香填满。两颗心怦怦的跳动比笔尖画纸的声响更大。红霞哪怕只是转一下头,都会发生无法抑制的超出精神相恋的肌肤之亲。这种露骨的男女热恋的情形恰巧被冬青碰个正着。冬青是端着一杯热茶走进红霞房间的,这正是冬青从一个“母老虎”变成贤妻良母的那段日子。她进屋后丝毫没有感到一对男女在晚上同在一室,且身体只隔了一个椅背有什么不正常,因为她无数次见过十二三岁时的红旗趴在红霞腿上两人逗笑的情景。“吓了我一跳,”红旗并没有因为冬青的到来而脸红,他狡黠地眨眨眼,“小婶,刚才我的心还咚咚地跳的,被你一吓,再也不跳了。”冬青朝红旗笑笑,把茶放在桌上只说声“忙你们的”,便走出屋去。其实,即使红旗在一些时候把话说得十分明了,也没有人怀疑两个人之间不只是母子之情。
根深蒂固的以婚姻作为爱情标志的两性关系概念,不仅使这个家庭的每一个人对红旗和红霞的秘密一无所知,还忽视了家庭中另外三个人畸情恋情的发展和膨胀。很长一段时间以来,这个杂姓大家庭布满了悲情阴影。姑且放下这对差了十几岁的苦情恋人不提,从六岁起便寄养在邓家的原支部书记郑好学的大儿子郑明被保送上大学的几天后,双胞胎花花、叶叶便同时陷入了单相思。这对被奶奶刘氏咬去多余一趾的姐妹,虽然相貌相去甚远,连个头也差了一大截——生着双眼皮大眼睛的姐姐花花比单眼皮小眼睛的妹妹叶叶高出半头,两人几乎找不出一丝同胞所生的痕迹,但这并没有影响她们各个方面表现出的惊人相似。当家里人对她们没有时间误差的生理心理变化习以为常时,二人几乎如出一辙的思维行为开始叫人暗暗称奇。老师在课堂上提出一个问题,她们即使不异口同声地做出同样的回答,也会一起举手示意老师,一个说出来的话恰恰正是另一个心里跳动欲出的语言。她们千篇一律的同样分数的考试试卷,曾使所有人误认为考试时其中一个或共同作弊。为此,上小学时红霞曾在每次考试时将二人远远地分开,并特别注意她们有无串通行为。上到初中,每一个老师也像红霞一样试验过,可她们仍然会得同样的分数,对便一起对,错便一起错。这种危险的信号,不仅没有引起众人的高度警觉,所有人甚至还将其与水水看透人心思的双眼一样,当成世间奇事到处传播。一天早晨,当二人不解世故地同时将被血水沾脏的内裤好奇地拿给全家人看时,也只是遭到了刘氏的连声呵斥。也就是在此后不久,她们把对孩子王郑明的种种顽劣行径同时看做英雄举动,盲目的崇拜随着郑明离家去省城迅速凝聚成痛苦的思恋。在教室里,她们共同在心底呼唤和在纸上写着同一个名字;在共同的居室,她们把同样的心里话写在封面相同的日记本上,宣泄彼此间互不知晓却内容雷同的同一个秘密。初中毕业成为一队社员后,两个人开始试探着给身在异地的小伙子写信。因为信的内容别无二致,她们便时常收到一封来自省城的书有“邓花花、邓叶叶收”的信。姊妹两人产生隔阂由此开始。一天傍晚,当红霞把一封写着两个人名字的信交给花花时,叶叶劈手夺了过去,接着信又被花花抢回。于是,两人当着一家人的面闹得不可开交。起初,大家以为两个人在开玩笑,直到终于没抢过姐姐的叶叶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大哭,才知道姐妹俩动了真格的。这种事情后来一连发生过多次,把全家人搞糊涂了。不久姊妹二人同时忽然得了场大病,她们在昏迷中喊着郑明的名字,各自说了一大堆梦话——这些,都是她们清醒时说不出口的。到此,她们各自藏了许久的秘密公开了。
刘氏第一个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开始为两个孙女担起心来。她采取的第一步行动就是封锁二人与郑明的书信来往,叮嘱红霞,凡外界寄给花花、叶叶的信一律交给自己。她把这些信件不分青红皂白全都在做饭时扔进灶坑,不留一丝痕迹。病愈后的双胞胎姐妹对此一无所知。她们还像先前一样把一封封信寄出去,焦急地等待着省城的来信。每天下工回家,眼巴巴地等着红霞下班,希望看到红霞手里拿着一个信封。在希望一次次落空后,姐妹二人日渐消瘦,面色憔悴,整天都不说一句话。刘氏视而不见,她固执地认为,如果自己不采取断然行动,后果将比现在两个孙女的身心煎熬可怕百倍。她把焚烧省城郑明的来信当成最为要紧和秘密的任务,不仅瞒过两个孙女,还不让家里任何一个人看到,她反复叮嘱红霞保守这个秘密:“这可不是个小事,我不能眼看着两个孙女像她小姑青菊那样毁了。”
“可是,纸里包不住火啊,”红霞显得左右为难,她提醒刘氏道,“再有一个半月,郑明就要放暑假了。”
“这我知道,”刘氏语气异常坚决,“到时候再想办法。”
然而,并没有等到郑明暑假回家,刘氏便将自己烧信的事全盘端出了。这是因为不久孪生姐妹已仇视到了你死我活的地步。她们在毫无指望的企盼中,同时怀疑是对方隐藏了自己的信件。但是,谁也没有为此质问对方的勇气,靠各自薄弱的耐力压抑对另一方的怨恨。有一天,花花只不过在晾衣服时无意中把几点水珠溅到了叶叶身上,叶叶便马上使起了性子,把花花刚刚搭上晒衣绳的衣服拽下来扔在地上,骂姐姐不长眼睛。结果,姐妹发生了一场谁也无法劝阻的打闹。从那天起,她们完全忘记了在一床被子里睡到初潮到来的友谊和亲情,产生了再也无法沟通的隔膜。她们虽然仍同居一室却已没有了一件共同的东西,两个靠在一起的木床也远远地拉开。她们不允许另一方用自己的任何东西。这对于朝夕相处的姐妹来说是滑稽可笑的,如同唇齿不许相碰一样难以做到,由此引发争吵也便在所难免。一天早晨,叶叶把晒在马扎上的花花的袜子误认为是自己的穿在脚上,立刻遭到花花的呵斥。叶叶恼怒地将袜子扔在地上。花花命令她捡起来。
“你没长手吗?”叶叶并不示弱。
“有啊。”花花被连日来妹妹的无理取闹激怒了,她走到叶叶身边,狠狠地打了妹妹两记耳光,当家人听到哭骂声起来时,姊妹俩的脸上已同样留下了对方的指甲痕,伤痕处殷殷沁着血水。这一次,刘氏再也按捺不住了,虽然此前她决心死也不把自己烧信的事儿说出来。她严厉地打断两个姑娘对自己所受对方欺侮的痛诉:
“我知道你们为什么整天打打吵吵,信都让我当柴火烧了。”
刘氏的话立马使二人停止了哭叫,一齐瞪了眼睛看着刘氏。
刘氏的脸变得少有的严峻,一字一顿地对两个孙女说:“要是想嫁人,我这就托媒人给你们说婆家,可谁也别指望像你们小婶冬青一样不出邓家的门就当媳妇。”
谁都知道刘氏所说的话在这个家庭的分量,大家还清楚地记得她用鞭子把兆禄和花赶出门的情形。两个隐私被揭穿的姑娘同时陷入了绝望。此后很长时间,再没见她们与家里人说过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