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海公社社员与油田工人发生冲突时,红旗把那枚有着伟人头像的铜片扔给孩子们,让跃进将自己反锁在胡万勇住过的那间房子里。他在木格窗的右下角用斧头砍出了一个人头大小的孔洞,让人从这里为他送开水和饭食。没人知道他在屋里干什么,白天无声无息,晚上煤油灯一直亮到深夜。为他送饭的刘氏只能通过孔洞看到他在看一大堆材料,神情专注得连喊数声才回过头来。他神情呆痴,在刘氏看来一如十多年前研制机器的兆富。使红旗废寝忘食地研读的那一大堆资料,正是他进村时装在口袋里,后来又锁进木箱扛进鸽场的东西。对离开蛤蟆湾子的种种奇遇,包括夹杂在成千上万的狂热红卫兵队伍里接受伟大领袖和导师、全国人民大救星接见,红旗都觉得像梦境般的模糊,唯一真切得历历在目的是那位学者看自己的眼神。他是在随齐红霞带领的红卫兵冲进一所院子里时见到老学者的。面对气势汹汹公然打家劫舍的青年人队伍,老学者无力地蹲在地上,青筋暴露的脖颈已难以支撑头颅。他将头靠在桌腿上,绝望地看着年轻人将屋里的东西抢劫一空。红旗觉得老人的模样酷似总将收音机贴在耳根上的孤老头祝发财。在红卫兵将屋里所有书籍都搬到院子里点火焚烧时,红旗蹲下身来帮老学者正正身子,以使他能蹲得舒服些。这一完全出于同情心的举动使老人十分感激,如同发现了一棵救命稻草般地将红旗拉住了。感觉告诉垂危的老者,也许只有这个扶正自己身体的年轻人,才会使他十多年的心血免遭腐烂在砖墙里的厄运。他用近乎哀求的目光示意红旗蹲下身来,并用只有两个人听得到的嗓音告诉红旗,他西厢房东墙的一块砖是活动的,那块已被自己涂了红墨水的砖后是个墙洞,里面藏着他的命根子。“今天夜里把那些东西取走吧孩子,你不知道它对我有多重要。”老者艰难地讲完这句话,警惕地扫视一下屋里,看有没有被别人听见,然后便半闭了眼睛,等待死神的到来。
当天夜里,红旗在红卫兵同伴们庆祝革命胜利的歌声中悄悄溜了出来。他打着手电筒,凭借记忆准确无误地找到了老学者的家。老者仍蹲在地上,头靠着桌腿,完全是白天的姿势,却已手脚冰冷。年轻人按照老人白天的指示,从西厢房那块涂着红墨水的砖墙里,取出一摞摞写满密密麻麻小字的材料。他虽然不知道一摞摞纸上都写了些什么内容,但老人的眼神告诉他必须将这些东西带走。他将材料全部放进一个口袋里,背着走出老者家门,没再回红卫兵宿营地,而是朝火车站走去。此时,他仿佛听到了奶奶和红霞在远方的呼唤,回家的念头完全占据了年轻人的心。他虽然身无分文,但那枚有伟人头像的铜片帮了他的大忙,吃住行一概免费。随城里红卫兵热火朝天闹革命的几个月时间里,他无时不在深切地思念着红霞,美若玉石的裸体一直在眼前显现。从离家出走的那天起,他便下了返回蛤蟆湾子的决心,事实上却是离家越走越远。直到将那堆他起初认为与自己毫无关系的材料背在身上,才真切地感到是回家的时候了。红旗的突然失踪,同行的红卫兵同伴没人感到意外,对这个整日无声无息毫无青年人热情和朝气的乡下人,大家几乎忽视了他的存在。对红霞的思念使坐在火车上的红旗度日如年。他忽然想起应该看看自己背的材料上究竟写了些什么。他小心翼翼地打开口袋封口,拿出最上边的一摞稿纸。只翻看了两页便使他大失所望。那是一篇论述人口与资源的文章,序言中骇人听闻地将人口的疯狂增长说成是人类自我毁灭的最迅速方式,甚至比战争更有效。这种理论红旗觉得离自己十分遥远。正当他心灰意冷地准备将那摞书稿重新装进口袋里时,却在一个“计划生育”的标题下看到了他孜孜以求的东西,那里全是对人体的论述,从男人再到女人,从女性的外部特征一直说到女人的生殖系统。这些文字使年轻人浑身战栗。红旗做贼般地迅速将书稿装进口袋,牢牢地将封口扎紧,直到发现没有人注意自己才长出了一口气。他清醒地意识到,自己背井离乡,行为之所以一直与意志背道而驰,很可能是一种无形的力量在驱使着自己,这绝不是那枚人人羡慕的像章,而是这几大捆被所有人看得一钱不值的书稿。
红旗背着装有大捆书稿的口袋回到蛤蟆湾子时,第一个想见的人是红霞。但他怎么也想象不出对方欢迎自己的方式和表情,以及自己面对红霞该干些什么。事实却让他十分失望,红霞看见他后只远远地打个招呼便从眼前消失了。学校已于几个月前停课,红霞就待在家里。可她仿佛在躲避着红旗,只要他出现在哪里,她很快便无影无踪。红旗扛着那只上了锁的木箱决定去鸽场时,他知道红霞就在自己房间里。年轻人在准备实施对三叔的营救之前,一连几次试图恢复几个月前的孩子气,恶作剧般地闯进那间房子。这绝非是想再次看到他魂牵梦绕的裸体,而是要找回二人间的那种温馨的亲近,哪怕只面对面说上几句话也好。可一直到扛着木箱走出家门他才明白,这简直是痴心妄想。性别已完全割断了二人的友情,要想重续温情,除非让时间倒流。悟透这一现实的红旗更加坚定了娶红霞的决心。他虽然知道那一天对刚满十八岁的自己来说还相当遥远,可他坚信这一天迟早会到来。红旗与跃进一同拉起队伍救出兆禄后,便一头扎进了那堆材料里,他要从那些文字中把女人读懂读透。
对红旗的闭门谢客,刘氏没感到奇怪。她每天定时到鸽场给跃进和红旗送饭。这些年,刘氏已习惯了邓家子孙的种种反常举止,并将此看做邓家血脉的独有特征。她觉得最好的办法就是任由他们痴迷和癫狂。正因为如此,对显然已精神失常的青菊和被折磨得奄奄一息折了腿骨的兆禄,她虽然发誓不再让他们踏进门槛,最终还是接受了二人。青菊已无可救药,只要一不留神就会破门而出去投沟自杀,好在几次都被人拉了回来。她蓬头垢面,两眼呆滞,最令人不可思议的是前胸平坦,上唇生出了像红旗一般的胡须。在家养伤的兆禄每天都嚷着饭菜清淡无肉,孩子般向刘氏要这要那。对兄妹二人,刘氏表现出了少有的宽容。她不仅没说过一句责备的话,还尽量满足他们的无理要求。在邓家院子里,她颠着一双小脚忙忙碌碌像台不知疲倦的机器,照顾着二十多口人的吃穿。只是每当在一些特殊日子里为邓吉昌上坟时,她才感觉出日子的难捱和沉重。“你的儿孙没有一个能顺我的心啊。”她独自一人面对邓吉昌的坟头念叨,说完这句话却又马上意识到这是对孩子们的诅咒,就又改了口,“刚才我说的是气话,孩子们其实挺好,连兆禄也回来了,他说这一回再也不走了。”这种前后矛盾的说法使她几乎无脸面对丈夫,感觉眼前不是一座孤坟而是自己沉默寡言的男人,最后只好用一句“我再也不想管他们了”的含糊说辞结束这种倾诉。她在往家走时满脑子都是迷惘和绝望,但一走进自家院子便立即把所有念头都扔在一边,继续她东奔西突的劳作。魏忠国夫妇和曲建成作为邓家的特殊客人,在蛤蟆湾子免受了胡万勇那样的折磨。白天,三个人与村人一起下地干活,晚上偷偷地在房间里小声谈论国家形势。他们对一夜丢官并没有多少伤感,可无时无刻不忧国忧民。邓家仅有的一台收音机被三人视做宝物,他们静静地倾听中央发布的各种消息,想要得到他们希望听到的消息,可每次都大失所望。最后,他们形成了一个一致的想法:给组织的最高层写一封信。他们字斟句酌引经据典,把自己的所见所闻所思一股脑地写了进去。但是,他们谁也没有想到这封信写得实在不是时候,事隔不久三人便同时锒铛入狱。
很长一段时间,鲍文化和小毛头的人和先前跃进和红旗拉起的人在蛤蟆湾子村轮流执政,前者曾为后者的两个头头自甘堕落而欣喜若狂,认为此后完全可以高枕无忧地掌握权力。可他们低估了那近百名全都不足二十岁的“娃娃军”。在经过失败的教训后,几位开始对夺权和造反产生浓厚兴趣的年轻人,很快认定自己的组织要想胜利必须得到红旗的像章。几个人想方设法找红旗讨要像章,在多次吃闭门羹后忽然发现那枚像章就在一直在邓家的浪女人生的女孩子香草手上。于是,他们用两块糖将像章骗了过来。有了像章的青少年造反组织迅速拉起了比先前更为庞大的队伍。几乎没费吹灰之力便将红色造反组织打倒了。但成也像章败也像章,掌权后大家又为谁保管这枚神奇铜片而吵闹,后来发展到内部分化你争我斗,为小毛头再次占领大队部提供了可乘之机。两个造反组织你方唱罢我登场,往往下午还挂着“蛤蟆湾子红色造反司令部”的牌子,晚上十点又被书有冗长名字的牌子所代替。鲍文化为此大伤脑筋,认为这种两派群众间的权力争夺只会使村里的阶级敌人幸灾乐祸。因此,他充分利用掌握权力的机会,对村里的四类分子进行花样繁多的批斗。在红色造反司令部第十次掌权时,他忽地想起了瞎女人。村里阶级敌人的黑名单他记在一个红皮本本上,那上边有魏忠国夫妇和曲建成的名字。对这三个人之所以没有轻举妄动,除了对邓家那位老太太心怀畏惧外,魏、曲二人毕竟是自己先前的顶头上司,他害怕有朝一日两个人再次上台会对自己不利。但黑名单上一直没有瞎嫂的名字,他认为这是自己的一个疏忽。虽然直到现在也没有查清她的来历和身份,但只凭她长期为人占卜算命这一条,完全可以将她划到阶级敌人的黑名单里边。他把瞎嫂写进红皮本本后,将这事儿告诉了小毛头。
“把她抓来!”小毛头几乎没加思索地说。瞎女人在他心目中一直是个神秘的谜团。此前,他已几次想提议对她进行批斗,而之所以这么做完全出于好奇。村人重返蛤蟆湾子后,小毛头从未踏进过瞎女人的门槛。在带四名造反队员去抓瞎嫂时,小毛头狡猾地对鲍文化说:“她不是能算别人的祸福吗?也不知道这次能不能算出自己倒霉。”
四名造反队员跟在小毛头身后朝瞎嫂家走时,几乎怀着同小毛头一样的想法,他们来到瞎嫂家院前时,却发现水水就站在院门口。这个清秀俊美的小姑娘与七八年前几乎没有任何不同。那时候她还是个四五岁的小姑娘,在遭受一次雷击后半年长成了十四五岁的样子,接着又因触电停止生长发育。面对这个两眼清澈的小姑娘,小毛头脑子里马上出现了青菊,那个深夜里与他拼死厮斗的水水的小姑。但他并没有停步,边往院子里走边喊道:“瞎嫂,听说你会算命,你算算我们来干啥?”屋里没有任何动静。小毛头正想推门进屋时,却发现水水已先他一步挡在了门口。她的双眼忽然变得非常冷峻,两眼直直地盯着他说:“我知道小姑疯的原因了。”
抓瞎嫂成了红色造反司令部最为丢人现眼的一次行动。小毛头不仅没将瞎女人抓来,甚至连房门都没能进去。这种使他望而却步的力量不是来自神秘的瞎女人,而是来自那个双眼清澈的小姑娘水水。小毛头早就听说过邓家的这个女孩有一双穿透人心思的眼睛,今天在他身上应验了。水水只短短一句话便使他一直后退了四五步远,感觉当着众人的面身上被剥得一丝不挂,同时一处伤疤被人狠命地揭开了。他和青菊的那夜厮斗,让他自己一连多日都因遍体鳞伤羞于见人,使青菊变成了一个精神病人。这虽然没有改变他的生活轨迹,但毕竟心虚不安,生怕青菊将此事泄露。事实证明他的担心是多余的,随着时间一天天过去,他几乎将这件事给忘了。如果去瞎嫂家时不看到水水,自己也绝不会想起那夜的厮斗。可就因为那个画面在脑子里一闪,便被小姑娘那双眼睛给完全看穿了。如果说水水说的“我知道小姑疯的原因了”还不能使小毛头善罢甘休的话,小姑娘紧接着跟上的一句“你的耳朵就是小姑给撕裂的”,对他来说不亚于五雷轰顶,使小毛头完全忘记了此行的目的,第一个带头跑出瞎嫂的院子。他的随从不知道发生了何事,也莫名其妙心怀恐惧地跑了出来,除小毛头外,谁也听不懂水水说的话。此事很快传遍了全村,村人都认定瞎嫂已修炼成仙,纷纷骂小毛头不知深浅。瞎嫂两间土坯房变得更加高深莫测,谁也不敢轻易靠近半步。那道风雨吹打得凸凹不平的院子,虽然就夹杂在村巷中间,却如同一道天河般将仙境和人世隔开,只有邓家的小姑娘水水步履轻盈地在仙境人世间走来走去。通过这个能看透人所思所想的小姑娘,村人们才能得到瞎嫂的只言片语。而这些只言片语往往是村里发生某一重大事件的卜谶,因为这些语句简单的话一旦传开,很快就会发生一个与此相关的结果。在瞎嫂一句“可别小看村里的鸽子,它能救村里几十条人命”的话,通过水水传出后不久,便发生了蛤蟆湾子村人与邻村鱼死网破的坝地之争。
即使时间过去得再久,蛤蟆湾子村人也会对这一年麦收刚刚结束的阴雨日子记得清清楚楚。张家窝棚村的数百名青壮劳力站在村口破口大骂。他们大瞪着血红的双眼,摆出一副与蛤蟆湾子村人决一死战的架势。这件事的发生,距小毛头带人去揪斗瞎嫂而以丢人现眼收场不足两个月。如果邻村社员的这次公然示威不是冲着坝地而来的话,蛤蟆湾子村人也许会容忍对方这一带有严重侮辱性的行为。因为就在前一天,张家窝棚村的近百名气焰嚣张的孩子与本村的孩子发生冲突时,村里的两个造反组织首次形成联合阵营,用土坷垃将侵略者打得抱头鼠窜。蛤蟆湾子村人对邻村社员的辱骂显得无比大度与宽容,是由于理屈:虽然邻村孩子气焰嚣张,可那毕竟是孩子们游戏般的打闹,按理大人本不该参与,大家因此不约而同地想息事宁人。但是,张家窝棚村社员的真实意图很快便完全暴露了,冒雨而来的邻村社员醉翁之意不在酒,表面上是为本村孩子被打而举行的示威活动,其实不过是侵占坝地的一个借口。他们一通大骂后,便携带耕播农具涌进草桥沟坝地,大呼小叫地翻地播种,坝地俨然已属他们所有。坝地之争至此已变得十分明朗和无法回避。
不少蛤蟆湾子村人后来说起惊心动魄地持续了两年之久的坝地之争,认为是因为本村孩子与邻村同龄人打闹引起的。其实这种说法荒唐而又离谱,草桥沟坝地无碱的现实,科学家所说的坝地永不会碱化的结论,已埋下了坝地之争的隐患。耕地是农人赖以生存的根本,当他们发现这个根本在盐碱泛滥中失去,不亚于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生命被无情地掠夺,由此而爆发出的求生行动有时是蛮不讲理和近乎疯狂的。张家窝棚村很多社员现场听过科学家所说的坝地永不会碱化的话,那时他们便对坝地归属权问题产生质疑:草桥沟横贯两村边界,凭啥几千亩宝地就由蛤蟆湾子独吞独占?这种质疑没能迅速转化为对坝地进行争夺的行动,是因为他们没找到合适的理由,坝地毕竟是蛤蟆湾子村人经过多年翻耕改造过来的,上推五六年大坝上还白花花泛着盐碱寸草不生。蛤蟆湾子成人参与两村孩子们的打闹,终于让他们找到了侵占坝地的借口。蛤蟆湾子村人却对此一无所知,由于热衷于权力争夺,他们甚至没有注意到两村数百名孩子从春天便开始的保卫和破坏坝地上庄稼的群斗。
兆禄在村里为所欲为的那些日子里,虽然刘氏颠着小脚为全家人的衣食操劳,试图不被乌烟瘴气的村风和种种突然变故搞得头昏脑涨,但有一天,她还是吃惊地发现了家里几个原本规规矩矩背着书包上学的孩子发生的变化。他们每个人腰里都别着一支用铁条和子弹壳制成的火柴手枪,手里握一把几尺长的木头大刀,进进出出昂首挺胸,连吃饭的时候也刀枪不离身,唯独书包再没见他们背过。这天中午吃饭时,他问十三岁的郑明:“你们的书包呢?好像几天都没见你们背了。”郑明是原村支部书记郑好学的大儿子,六岁时便和弟弟郑亮被邓家收留,此时看上去已是个半大小伙子。对刘氏的问话他漫不经心,一只手抓着涂了红墨水的木刀,一手往嘴里填着饭,等把一大口饭食咽下去才回答道:“烧了。”这一回答令刘氏吃惊不小,她起初不相信郑明的话,但很快便从红霞那里得到证实。孩子们的书包连同课本和文具的确已在几天前扔进火里烧了,不仅邓家的孩子,几乎村小学所有孩子都将学习用品烧成了灰烬。说这件事时,红霞狠劲地咬着下唇,眼圈通红。其实,在兆禄以他无人可敌的臂力将鲍文化扔到草堆上成立造反司令部时起,红霞和另一名老师王青山已无法控制学校里混乱的局面。两个人的讲课声时常被教室里发出的古怪声音打断,学校里大大小小的孩子,半年前还一个个听话得如同小猫小狗,现在却一起变成了小刺猬。他们看老师的眼里不再是崇敬和钦佩,而是讥讽和不屑。红霞对此无可奈何,她用星期天的时间转遍了河海公社的所有小学,情形几乎与蛤蟆湾子一模一样。早在城里红卫兵到河海公社大串联时,红霞便有了种不祥的预感,可她却没料到这群孩子会在短时间里发生如此惊人的变化。烧书包的事发生在一天下午上课前。当红霞和王青山像往常一样按时来到校园时,在院子的一角,学生们正围着燃烧着书包的火堆大喊大叫,不时有人将书包扔进火里。“你们疯了!”红霞和王青山同时奋力地试图阻止孩子们,可他们费了浑身的力气也没冲破狂热的孩子们手拉手搭建的人墙,阻止焚烧书包的行为,变成了两位老师和几十名孩子做的老鹰抓小鸡的游戏。此后,孩子们几乎忽视了两位教师的存在,他们学着村里大人的样子拉帮结派,并以比成人更为丰富的想象力给自己的队伍起了一大堆诸如“神枪手冲锋队”“原子弹敢死连”“红蜻蜓革命团”之类稀奇古怪的名字。几支队伍将学校当成了帮派冲突的练兵场。为争夺一间教室的占有权,他们不惜让课桌板凳在打斗中变得腿脚残缺,使整间教室一片狼藉。紧接着,几支队伍都以其非凡的创造力,用火柴枪和木制大刀将自己武装了起来。一天早晨,“红蜻蜓革命团”的十几名学生将青梅的两个孩子虎子和牛牛五花大绑,拴在一间教室的讲台上逼二人学狗叫。他们一直喊两个从公社转来的孩子黑崽子,因为两人的父亲曲建成是被打倒的“走资派”。正当红霞束手无策时,虎子和牛牛却被从另一间教室冲出来的“原子弹敢死连”解救了。冲在最前边的是郑明、郑亮、飞云,双胞胎姐妹花花、叶叶紧随其后。结果,“红蜻蜓革命团”被打得四散奔逃,郑明自封为连长的“原子弹敢死连”从此成了学校里势力最大的组织。在两位教师无可奈何中被迫停止上课后,孩子们不再满足于学校这个小天地,每天都把队伍拉到野外打打杀杀。团伙的争斗游戏比念书的吸引力大得多,他们为此时常将吃饭和睡觉都扔在脑后,比发生在大队部里成人的你争我斗更加热闹。但是,如同再刺激的游戏也因无穷尽的重复最终失去魅力一样,当麦苗长到一筷子高时,几个团伙的孩子同时觉出了这种相互间打打闹闹的乏味。其他几支队伍开始以捉鱼、捉鸟为乐时,“原子弹敢死连”在草桥沟大坝上捉住了张家窝棚村的两个破坏分子。这两个看上去十一二岁的孩子,是在将坝地上的麦苗当成野草野菜剜割时被捉的。这两个孩子正在割麦苗,被突然间冲出来的几十个孩子团团围住。他们惊恐地扔了镰刀和箩筐,向对方求饶。郑明命令花花、叶叶搓了两根草绳,将二人五花大绑押进村里。在村口,孩子们遇见了刚刚取得夺权胜利的鲍文化,七嘴八舌地向这位新的当权者汇报两个俘虏的破坏行为。鲍文化对此并无兴趣,可他还是斜了一眼两个俘虏,说了声“他们是反革命”,作为对本村孩子高涨革命热情的奖赏。孩子们欢呼雀跃,将两个俘虏押进学校里。对两个邻村孩子的审讯,虽然毫无章法乱哄哄地很快变成了耍猴的游戏,但所有参与者都兴致浓厚,震天的喊叫声把另外几支队伍的孩子也吸引了过来。如果不是刘氏来寻找几个孩子吃饭,上百名孩子的耍猴游戏不知会持续多长时间。两个邻村孩子已被折腾得筋疲力尽,低声哭泣。刘氏大声将孩子们喝退,亲手为两个“俘虏”松绑,在孩子们的大呼小叫中将二人领回家里。结果,邓家的晚饭桌上又多了两个外人。
在长达一个多小时的审讯中,尽管两个孩子说了一百遍“再也不敢偷割坝地上的麦苗了”,但两天后,郑明和他的“原子弹敢死连”在活捉俘虏的地方看到了更大一片麦苗被割。这一次的破坏显然不是两个人做的,也绝非割回去喂猪,因为足有几间房子大的地方,麦苗被砍割得乱七八糟扔得到处都是。孩子们义愤填膺,保卫坝地上麦苗的责任感完全替代了大家的玩心。在村里的大人正热衷于权力争夺时,先是“原子弹敢死连”,继而所有蛤蟆湾子的孩子都在为保卫坝地上的庄稼而努力。郑明与其他几支队伍的头头很快达成了停止内战一致对外的协议。刚开始的时候,第二生产队的孩子们因坝地与自己无关不愿参加,但很快就被郑明为首的一队孩子说服了。他们讲了当年一队老小帮二队挖沟抗旱和二队都吃过一队鸽肉的事儿,使二队的同伴一个个哑口无言加入了保护坝地的队伍并听从郑明的指挥。为让破坏麦苗的敌人不提防,孩子们每人都编织了一顶草帽。他们常常在麦地里一趴就是几个小时,谁发出一声轻咳都会受到责罚。他们还挖出一条从沟的内侧横贯大坝的地道,发现敌情时能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突然从外侧冲出。先是几个,后来几十个张家窝棚存心破坏麦苗的敌人受到围剿,被五花大绑带到学校接受审讯。但是,他们一旦被放回,便马上忘记“再也不敢了”的承诺,纠集更多的孩子参与破坏活动。敌方的兵力随着打斗次数的增加逐步增多,最后发展到了上百人。每次战斗结束,双方都会有十多名孩子鼻青脸肿。但这丝毫没有动摇任何一方坚持战斗的决心。这种打斗已成为他们最富挑战性和刺激的游戏,后来双方甚至同时忘记了作战的目的,麦收完成后双方的打斗仍在继续。那次麦收结束后的第二次交锋,蛤蟆湾子百十名孩子之所以全军溃散被追打到村口,是因为他们挖的那条横穿大坝的地道被发现了。张家窝棚村的孩子没容他们从地道里钻出便把洞口把住,钻出一个打一个。惊慌失措的孩子们只好掉头从大坝内侧的进口往外钻,却又受到早有准备的伏击。一头黄土的郑明举着几尺长的木刀大声呼喊,蛤蟆湾子的孩子们已溃不成军,狼狈地朝村里逃去。对方乘胜追击,一直赶到蛤蟆湾子村口,要不是村里两个造反组织闻讯冲出村子,情况一定会更惨。夏日的淫雨便是在发生此事的当天晚上开始下的,第二天上午,张家窝棚村几百男劳力便开始了他们名为给孩子们讨个说法实为侵占坝地的行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