乘着木筏最后一批离开河父海母之地的蛤蟆湾子村人,在第二年春天洪水退后,又成了第一批返回的人群。大队党支部书记鲍文化在乘筏出逃时,将大队的公章、账目和户口册等物用塑料布包了十多层,塞在一个大提包里,大半年时间里从来未离开过身。自进村的那天起,他便一手持户口册一手拿笔,一边大呼小叫地与返回的村人打招呼,一边在所见着的村人姓名下画一个“√”号。当赤脚医生秦建军用小推车推着两个孩子带着老婆进村时,户口册上的“√”已完完全全将村人的姓名画满。“一个也没少啊!”他兴奋地把自己的发现讲给村人听。其实,每一名蛤蟆湾子村人心里都装着一个同样的花名册,在支部书记宣布这一重大发现的当日,大家都知道了这个结果,即使在出逃之时,虽各自对流离失所的日子的艰难无法估计,但他们确信,一旦洪水退去,村人定会像被丝线牢牢系住的风筝,不约而同地从四面八方携儿带女纷纷返回。返乡的村人以村东的草桥沟大桥和在邓吉昌带领下挖出的那个阔大的蛤蟆湾为坐标,轻易地找到了各自居住的确切位置,甚至也一一认准了
被洪水冲成平地的各自亲人的坟墓的方位,并再次为死者垒起了大小不等的土丘。肆虐的洪水仅暂时地将各种生命掩盖了,当村人纷纷返乡之时,属于这片土地的植物生意盎然地一夜间从地下冒了出来。不仅如此,村人还惊异地发现:经过一队社员连续几年翻耕仍冒盐碱的草桥沟坝地上,也和坝下土地一样,蓬勃地生长出了浓密而茁壮的杂草!
邓家回迁蛤蟆湾子的那天夜里,邓跃进做了一个长时间让他迷惑不解的梦。靠着洪灾前瞎嫂算命得来的那一大筐钱币,邓家不仅在逃荒的日子里衣食无忧,还在返村时,由刘氏做主买下了车马和一应俱全的农具。十六岁的跃进大半年时间里长高了半头,身高不仅远远超过了妹妹水水,体魄的健壮也酷似作古的爷爷邓吉昌和父亲兆喜。梦是他睡在临时搭起的简易帐篷里做的,但当跃进从梦中惊醒后却说不清究竟是梦境还是现实了,因为一切都那样真实,真实得历历在目,如同刚刚发生过的事情。而第二天早晨与奶奶刘氏的谈话更加深了他对此的困惑。六十出头的刘氏身体依然硬朗,如果没有两鬓白发的话,跃进几乎难以找到她现在与自己儿时记忆中的形象有任何不同。刘氏说:“你爷爷一直在这里等着咱们呢。”她神情慈祥而又恬静,半眯着眼睛叙述着邓吉昌的言谈举止和穿着打扮。“还是先前的样子,胡子拉碴的,夹袄的扣子也不知道系,就那么大大咧咧地敞着怀。”她看上去完全不像在说梦,而是对孙子讲刚刚看到的男人的样子。这一切无不与跃进昨晚的所见所闻相吻合:当跃进有些孩子气地走近吸着旱烟的爷爷时,根本没意识到老人已于几年前抓着自己的手死去。爷爷站在家门口,没系扣子的深灰色的宽大夹袄随风飘荡。邓吉昌仍像先前那样沉默寡言,只用一双粗糙的大手拍了拍跃进健壮的脊背,一股浓烟从他鼻孔里喷出来。“坝地要成为黄河口最高产的地块了,村里人得养鸽子啊。”这是梦中爷爷对邓跃进所说的唯一的一句话。这话的后半句虽很长时间让跃进大惑不解,可这话却如同几年前爷爷临终前对自己说的“村东大坝是村人的命根子,每年麦收前得翻耕一遍,它迟早会长庄稼”一样深深地刻在了他脑子里。
每天都有邻村的居民携儿带女从蛤蟆湾子村东经过,但蛤蟆湾子村人对此不闻不问,几乎包括孩子、老人在内的所有村人,都在大队干部的指挥下重建房屋。因为一队生产队长石头曾公然与浪女人生活在一起有伤风化,大队党支部书记鲍文化宣布撤销他一队生产队长的职务,并当即决定让邓家的长孙邓跃进继任。这一决定马上得到一队社员的一致拥护,大家不仅认定跃进是这一职务的唯一胜任者,甚至还隐隐觉出这个仅有十六岁的年轻人以后肯定会像当年的邓吉昌一样成为全村的主心骨。
返乡的河海公社社员正为种子发愁时,公社党委书记曲建成调运来了五十万斤粮种和四十万斤化肥,这是他经过不懈努力从省里和地区争取来的。粮种和化肥一下子解决了社员们的燃眉之急,使绝大多数大队在谷雨前完成了春播。这件事释解了蛤蟆湾子村人饥荒时因自己粮食被强行征收而产生的对政府的怨恨。
河父海母之地的主人重新返乡的第二年春天,邓青梅也带几个孩子从县城返回河海公社。她仍像先前那样用头巾蒙住大半个脸,头巾已成了她的身体不可缺少的一部分,昼夜冬暑都一样蒙在头上。她在去公社大院时先去了趟娘家,惊奇地看到蛤蟆湾子村变成了鸽子的世界:不仅大队里建有一处规模宏大的鸽子养殖场,每家每户屋檐上都有或多或少的鸽子笼巢。群鸽在烈日下飞腾时,全村仿佛罩在阴云之下。如果不是亲眼所见,谁都不会相信蛤蟆湾子几十只鸽子会在几个月时间里变成上万只。
担任生产队长后,跃进靠说一不二的独断达到了让全队社员俯首听命的地步。他上任还不到一个月,便自作主张将曲建成争取来的粮种先集中往坝地上播。几名社员对此表达了强烈的不满,背后里说跃进不过是个孩子。跃进不动声色,在上工的时候对大家说:“不上大坝干活也行,队里一分工都不给记。”在他的独断下,一队分到的粮种绝大多数都播在了坝地上。跃进是春播结束后命令石头外出购买种鸽的。石头已在自己的生产队长职务被鲍文化解除的几天后,与村里一个叫黑妮的姑娘成了亲,亲事是刘氏做主并一手操办的,此前她已出钱为石头盖起了三间房子。刘氏为这个从小长在邓家的大儿媳的弟弟做这么多,只要求他做到一点:不许再去浪女人家。石头与新媳妇每天夜里的鱼水之欢将他因失去生产队长职务的不快一扫而光,兴奋每天都挂在他黑红的大脸盘上。虽然石头已习惯了外甥突发奇想般的思维方式,但他仍然对跃进建养鸽场一说很是吃惊。不仅石头,包括大队支部书记鲍文化在内的所有蛤蟆湾子村人都对跃进要养鸽子的事迷惑不解。这一次,连刘氏也站出来说话了。“跃进,”刘氏说,“你是一队队长,不是个孩子了。”
但是,几天后石头同另一个社员还是带着几十只种鸽进了村。跃进对几十只雪白的鸽子倍加珍爱,他全身心投入到了鸽场的建设中,不知从哪里搞到了几本书和一大摞材料,内容全是有关鸽子饲养的。他带领一队男社员脱了数万个土坯,把养鸽场建得有半个村子大;又发动妇女劳力用荆条编制鸽子笼舍。他对村人的所有议论都不理不睬,把二队社员的讥笑只当耳边风。但这一事件的主持者跃进心里也明白,要把规模如此宏大的养鸽场全部利用起来,单凭现有的几十只种鸽以及它们后代的自然繁衍,少说也得几十年,除非有奇迹出现。
然而奇迹真的出现了。几十只白色可人的鸽子一住进人类给它们建造的阔大生存场地,便变成了生殖机器。一天早晨,已被跃进任命为鸽子场场长的石头走进鸽场时,惊奇地发现除几只雄鸽外的所有鸽笼里,全是玲珑光滑的鸽蛋,数一下最多的一个笼里竟达二十只!而十多天后,数百只银白色的幼鸽已在场内的空地上觅食,有几只飞出了场外。而与此后发生的事情相比,这还是平凡无奇的了。在不到一个月的时间,几百只幼鸽已完全长成它们父母的样子;而它们刚刚飞回自己的巢穴翘尾下一个鸽蛋,还没来得及飞到草场上寻着一个虫子,又一个要迫切脱肛而出的鸽蛋便使它们不得不急切地飞回窝巢。在海风萧萧的初夏之夜,全村人都听到了一阵阵“喳喳”巨响。这时已无人感到惊恐,他们已习惯了这种声音,那是上千只幼鸽同时挣裂蛋壳发出的动静。鸽子的疯狂生殖使蛤蟆湾子村人记起了多年前村里女人为争得模范母亲和秦建军人工授精发生的人和猪的繁殖,但鸽子却完完全全把以上二者比了下去。两个生产队的社员纷纷在工余编制鸽笼,固定在自己的屋檐下,以吸引鸽子占为己有。对此,邓跃进毫不介意,“鸽子飞到谁家就算谁家的,一队一分钱也不收。”全村社员为此欢天喜地。
蛤蟆湾子村人就是在这个时候集体患上夜盲症的。一天晚上,数十名村人在吃罢晚饭出来串门时,感觉眼前像被雾罩住了眼睛。直到有几个人被脚下的石头、砖块绊倒,才知道这不是幻觉,而是眼睛真的出了问题。起初,他们以为害了眼病,如瞎子般摸索回自己的家中睡下,而第二天一早,眼前的一切又变得如往常一样明晰。在最初的几十个村人对此迷惑不解的时候,几乎全村人的眼睛都出了问题,每天一擦黑就什么也看不见了。大队书记鲍文化在遇到同样情况的第二天,派两名社员去公社请医院院长吴信用。吴信用听了社员的介绍,他马上得出了蛤蟆湾子村人都得了“夜盲症”的诊断。他明知自己对此无能为力,但还是组成医疗队亲自出马赶到蛤蟆湾子。此时,全村人已被这种怪病搞得心神不宁。吴信用和医生们详细地询问每一个的病情,最后郑重地宣布这是“夜盲症”。“可是,我们是问怎么治啊!”常三头天夜里摸索着拿尿盆时差点跌进猪圈,他对吴信用等人只说病名不讲治疗方法十分不满。但是,吴信用和他的医疗队临走也没留下半纸药方。他对众人说:“我得去上边问一下,这病只听说病名还从没遇到过。”医疗队一走便杳无音信,据去公社医院打听消息的社员回来说,县医院的医生也没办法,吴信用已经到省城去了。无可奈何的蛤蟆湾子村人只好天一黑就上炕躺下,睡不着时便琢磨得病的原因。
正当大家不知如何是好时,水水从瞎嫂那里传出话来,让大家杀鸽子吃。村人这才想起瞎嫂,她常年大门不出,村人几乎把她淡忘了。瞎嫂的话终于传到跃进耳朵里,大家本以为他会坚决反对这么做的,但出人意料,他当即表态说:“养鸽子为的啥?吃,尽管吃,鸽子吃不绝,各家房檐下的不够,鸽场再分给大家。”他带头杀了自家房檐下居住的十几只鸽子,把上百个鸽蛋放进大锅里给全家人煮食。一时,整个河父海母之地飘荡着诱人的鸽肉香味。当吴信用终于从省城开来了用猪肝治夜盲症的方子时,夜盲症已从蛤蟆湾子消失得无影无踪。他听完村人讲的医病的特殊方式后,回公社医院把所有的医书都翻了个遍,最后得出了一个据他讲是独到的发现:夜盲症是因为人体缺少某种营养所致,而这种营养可以从所有动物的肉蛋中获取。他说:“其实,大家吃猪肉也同样会治好夜盲症的。”但已没人理会他的话,蛤蟆湾子村人的夜盲症是按瞎嫂的说法吃鸽蛋治好的,这种病已没人再犯,吃猪肉也同样能治夜盲症的说法是真是假鬼才知道。而这件事发生后不久,村里人又按照瞎嫂的说法用村人最常见的水蛭医好了村里几十号人的眼球充血病。这种治病的方法起初让人心惊肉跳。在得病的几十名社员眼球鼓胀得如灯时,吴信用所开的中药西药全成了废物。瞎嫂听说这种怪病后,叫人去草桥沟里捉水蛭,将水蛭放在病人的眼里。这种东西平时见着心里就发毛,很多人有涉水时被它钻进肉里的经历。据说水蛭能通过皮肉钻进人体的任何部位,大口大口地吸吮人血。但此时,蛤蟆湾子村人已经将瞎嫂当神一样地信奉了,他们按照瞎嫂的吩咐捉来了水蛭,再将蠕动着身子的水蛭放在家里患病的亲人如灯泡一样的眼上。大家屏住呼吸看小虫虫伏在人眼球上用嘴巴吸血,直到虫子整个身子鼓胀成红色而病人的眼球恢复原状,再将水蛭用镊子取下来。已抱定成瞎子的几十名村人在被水蛭吸过眼球后又吃了吴信用开的药,没出一星期便先后开始与其他社员一起下地。
在最炎热的季节来临时,河海公社的回迁已全部结束。盛夏到来后,当各种疯狂生长的大秋作物突然在一天中午因缺少水分而无精打采时,河父海母之地的社员才意识到:自回迁后,老天爷就压根儿没落过一个雨滴。在众人的不觉察中,被洪涝浸淫几个月之久而饱灌水分的黄土,含水层在风吹日晒下逐日下降,这时终于移到了植物的根系快要达不到的深度。人们几个月来对暴雨的怨恨一扫而光,心中开始充满对雨水的祈盼。这也正是按照瞎嫂的说法用水蛭治好村人眼病的时候。锄头成了蛤蟆湾子男女劳力田间劳作的唯一农具,锄头轻轻划过松散的黄沙,很难碰到杂草。其实,他们无休止地一遍遍在庄稼地里划锄,根本就不是冲着杂草来的,而是试图让垄土平整些、严密些,再平整些,再严密些,以最大限度地保证松土下的水分不再飞快地蒸发。
刚刚解除眼病折磨的蛤蟆湾子村人又陷入了干旱带来的焦灼中,那是比夜盲和眼球胀血更厉害的心病。一队社员明白了兆财当初为什么会成为跃进把粮种往坝地上播的最有力支持者。事实上钟爱坝地的叔侄二人动机截然不同:跃进靠感情用事,他相信感觉主观臆断;兆财却异常理智,他钟爱坝地是因为坝内长流不息的黄河水使其有着得天独厚的水浇条件。二队社员记起兆财一次次找生产队长雨的情形。兆财希望二队挖几条水渠,以便干旱时能用草桥沟里的水浇上地。“忙忙再说吧,二队劳力少,抽不出人手。”雨敷衍着,把兆财的话当成了耳旁风。
连续几个无云的焦热天,蛤蟆湾子村人最不愿看到的事还是发生了:一人多高的高粱玉米全都有了枯黄的叶梢,每当中午,宽大的叶面便收卷成细长的喇叭。而这段时间,一队生产队长跃进已经两个月没有下地了,每天都钻在鸽场里。“你要再不安排人去买抽水机浇地,我把你的鸽子烧个精光!”一天早晨,跃进安排完农活,又往鸽场走时,兆财狠狠地将自己的锄头砸在社员打磨农具的巨石上,锄头变了形,锄柄断了,虎口被震出一道口子,鲜血一滴滴洒在干涸的地上。片刻的愣怔后,跃进露出了憨态可掬的微笑。他漫不经心地吩咐一队保管和兆财一起出去买抽水机,而后照旧迈步向鸽场走去。这段时间,除了鸽子,跃进脑子里一无所有,不仅不了解庄稼的干旱程度,甚至连干旱的意识都没有。他每天打钟集合起社员后先问一句:“二队社员在干啥?”众人机械地回答在锄地。“那就去锄地吧。”他机械地这样答复,然后就去鸽场。这段时间与其说他是一队队长,倒不如说他已替代石头而成了鸽场场长。在全村,包括鸽场的社员在内,他是唯一能准确说出场里共有多少鸽子,以及多少公鸽、多少母鸽和每天能有多少幼鸽破壳而出的人。在鸽肉鸽蛋医好村人夜盲症后,他自己养鸽的目的从最初的模糊而坚定的感觉变成了一种清晰而现实的生财之道。“虽然没有那么多人得夜盲症,可人人都喜欢吃鸽肉和鸽蛋啊。”他笑呵呵地对石头说这话时,仿佛仍在品味鸽子肉蛋的美味。他专门组织了一支由五人组成的售鸽队伍,既向县内外养殖场销售种鸽也向各国营饭店销售肉蛋。钱钞被售鸽队伍大把大把地拿回来,但是不管这支队伍如何忙碌,养鸽场的鸽子数量仍然有增无减。与此同时,跃进对这群疯狂繁殖的白色精灵产生了难以割舍的喜恋情结,几乎陷入痴迷的地步。他耐心地在草地边捕捉各类昆虫,然后将它们撒向鸽群,带着孩子气的笑脸看鸽子争食;他将刚刚破壳的幼鸽小心翼翼地放在掌心里,一连几个小时看那皱巴巴的羽翼如何毛茸茸起来;他静静地坐在草地上看鸽子肆无忌惮地成双成对戏耍交配……
正当跃进沉迷于他的养鸽事业时,蛤蟆湾子大队第一生产队购回的三台抽水机安装在了草桥沟大坝内侧,三条水柱通过粗大的橡胶皮管喷上坝地。而二队队长雨却被本队社员的埋怨声包围了。他不得不做出一项亡羊补牢的决定:让全体社员扔下手头的所有活计,按照几个月前兆财提醒他的做法,用铁锹挖从草桥沟通往粮田的渠沟。与他们一样,几乎河海公社所有社员都在做着同样的努力,谁也不愿眼睁睁地看着喜人的庄稼枯萎而死。河海乡的旱情,使公社党委书记曲建成短短时间内变成了一棵枯萎的庄稼,脸色蜡黄头发蓬乱。他安排公社干部外出大量购买柴油抽水机,每天一个人骑自行车指挥各大队挖渠浇地。每到一处,都用他自以为最有煽动力的话向干活的社员喊话:“浇一块算一块,浇一棵算一棵,今冬不能闹饥荒了!”这话如重锤敲打着每一个人的心,对饥饿的恐惧迅速转化成了疯狂的力量,不管是烈日下还是只见星星闪烁的黑夜里,处处都是挥锨挖渠的强悍身影。
尽管河海公社的数万名社员用他们惊人的创造力在短短半个月的时间挖掘出了总长达上千公里的沟渠,但大多数地块的庄稼还是没等到黄河水流来便干旱而死。
在蛤蟆湾子社员最初因庄稼叶梢的枯黄而心焦和慌乱的日子里,刘氏毫无觉察,她把全部的心思都用在了新建的庭院——这个小小的天地里。返回蛤蟆湾子后,她养成了早起的习惯,大毛星还在东方眨眼时她便走进院子,小心翼翼地浇灌院子里的花草。这些花草都是河父海母之地随处可见的,但集中在这个农家院子里便别有一番情趣,为这个家庭增添了无限温馨。它们都是刘氏一棵棵从荒地里移栽过来的。白天,她眯着眼睛看孩子们在院子里戏耍,一遍遍地叮嘱他们别踩毁花草。她浇灌花草的动作十分缓慢,水花落地的声音甚至比不上风吹草动。她在每个早晨所做的每一件事都悄无声息,不仅每个房间里的大人小孩全无知觉,就连屋檐上的鸽子也没有觉察。等把所有花草浇完,东方刚刚破晓。二儿媳花为此在天亮开门时都有些手足无措。自过门那天起,她是全家幼辈最早起身的人,打扫院落,并坚持为刘氏倒尿盆。起初,她误会了婆婆的意思,把婆婆的早起理解成了对自己贪睡的提醒,可她无论怎样提前自己的起床时间,却总是落在婆婆后边。邓家是全村早饭最早而又最晚的人家,因为这个家庭每天都做两次早饭:第一次由刘氏和两个儿媳共同完成,打发上工的劳力和上学的孩子;第二次由刘氏独自完成,为直到日出三竿才起床的孤老头祝发财准备。祝发财自洪灾出逃回来后一直与邓家人住在一起。返村后村支部书记鲍文化曾提议给他单独盖两间房子,将他定为大队的“五保户”。刘氏坚决反对:“这不行,他单独住死了也没人知道,再说,我又不上工,照顾得了他。”她谢绝了大队给孤老头的粮油补贴。祝发财已衰老成了一个木偶,每天除了吃睡便是抱着“戏匣子”晒太阳。“戏匣子”很早以前已因为没有电池而没了声音,但他却紧紧将它贴在自己的耳朵上。事实上,即使有声音,声音再大祝发财也听不见了,平日刘氏与他的交流,用的是只有两个人才能看懂的手势。刘氏的眼睛仍像先前一样有神,双手比以前更为灵巧,全家近二十口的被褥和衣服鞋子大多出自她手。周而复始的忙碌不仅没将身体拖垮,恰恰相反,她身体的硬朗丝毫不逊于随邓吉昌刚刚来到这里的时候。只是,她的心却被一种无以名状的东西紧紧地抓着。她在深夜的疲惫中刚刚熄灯,邓吉昌那高大的身影就出现在房间里。他大口大口地吸着旱烟,烟火在黑暗的房间里明灭。他一语不发,锁着的眉宇里有无限的心事。“和我说句话吧,发发牛脾气也行。”刘氏几近于哀求地说。但邓吉昌却不理会,仍然默无声息地吸烟。在飞针走线的白天,兆富冷不丁地在一个角落冒了出来,地上满是杂乱的机器零件,而他满脸满手都是油污,在进行他忽发奇想的发明创造。在眼前的幻觉完全消逝后,刘氏又看到大儿子兆喜就睡在自己的炕上,铁塔似的身体,发出震耳的鼾声。当她生怕儿子着凉将一件衣服盖到他袒露的肚子上时,却又发现那件衣服下面只有空空的草席……在如棉线般的日日夜夜里,刘氏不仅会在不经意间看到与自己隔世的亲人,还对远离自己的亲人做着种种推测。在饥荒中出走的兆禄一去不回,他究竟在哪里?当想起二女儿青梅为炼钢铁烧得面目全非,至今仍然用头巾遮丑时,心头总忍不住隐隐作痛。然而,最使刘氏牵肠挂肚的还是从十四岁就住在邓家的红霞。红霞三十多了——一个面容和心地最好的姑娘却成了全村唯一没有着落的闺女,她把这一切都归罪于自己:在红霞到了婚嫁年龄时,如果不是自己一心想将她娶为儿媳的话,这个姑娘肯定会有一个好的归宿——她是县里官最大的县委书记的女儿啊。乘筏外逃时,她将一个泥观音揣进怀里,紧贴着心窝。那时候,她甚至感受到了泥像的心跳。后来,她一直固执地认为在暴涨的洪水中自己全家和蛤蟆湾子无一人伤亡全是因为自己的虔诚。返回蛤蟆湾子后,她让兆财在自己房子的正面墙上挖个大洞,将观音毕恭毕敬地放上去,使小小的观音像成为房间里最显眼的摆设。每当心上的石头压得她几近崩溃时,不管什么时候,她都跪下身去,从默默的祷念声中寻求慰藉和力量。
把刘氏从平静、忙碌却又痛苦的生活中暂时拉开的,不是全村人对天旱的议论纷纷,不是儿孙的吵闹声,而是一队社员让她心惊肉跳的眼神。要不是这种眼神,她会一直在家庭劳作和臆想的空间里徘徊,任凭天崩地陷。一队的三台抽水机正欢叫着通过水龙头把水喷上坝地,而二队社员正如梦方醒地在雨的带领下挖掘灌溉沟渠,这时候,即使干得最起劲的二队生产队长雨心里也清楚,这几乎是项徒劳的工程。夏苗缺水已十万火急,不说挖渠需用多少工日,单单将两米高三十多米宽的大坝破一个流水口子至少需要两天时间,而看上去庄稼已难撑几天了。他带人拼命挖渠,不过为了自慰和从二队社员的埋怨声中解脱出来。二队社员挥锨挖掘沟渠的第二天一早,村支部书记鲍文化找到一队队长邓跃进,他说一队有三台抽水机,大坝上的庄稼算是保住了,可一队不能看着二队颗粒无收啊。他见跃进迷惑不解,直截了当地说:“我是说一队得组织劳力帮二队挖渠引水,二队社员都下了死劲了,他们昨天夜里没有一个人回家。”邓跃进眼中的迷惘仍像先前一样浓重,他不知道支部书记在说什么,笑嘻嘻地把捧在手心的两只幼鸽举给鲍文化看。从他的目光里,鲍文化终于明白自己在白费口舌,他决定用自己支部书记的身份直接指挥一队社员加入二队挖渠引水的队伍。他第一次用榔头敲响了一队上工的大钟。不足半袋烟的工夫,二百号劳力渐渐聚集了起来,但当他们看到敲钟的不是生产队长邓跃进而是鲍文化时,全都明白了支部书记要自己干什么。因此,支部书记声嘶力竭的动员没引来一个人的响应。鲍文化从大家眼神里看到了可怕的事不关己的麻木和幸灾乐祸的嘲讽——这正是二队社员几年前看一队翻耕泛着盐碱的坝地时的眼神。这眼神在支部书记无计可施的两天后被刘氏意外看到了。其时,她想去瞎嫂那里去一趟,因为好长时间都没有见瞎女人了。路上正碰见懒懒散散准备下地的一队社员。刘氏的双眼一点儿都没昏花,她清楚地看到一队社员每一双眼里都折射出同样内容,这是面对亲人的死亡也无动于衷,对亲情和道义的完全抛弃。她先是以为大家又犯了眼疾,继而便明白村里肯定发生了什么大事。在跃进全身心投入鸽场的几个月里,她几乎没出过院门,家里又无人向她提起过地里的事情,因此,她对火烧眉毛的旱情一无所知。
“出啥事了?”她狐疑地问与她打招呼的社员们。没有人回答她的问话,并且没有人知道她在问什么。她一时忘记了自己要去干什么,迈动一双小脚随着一队社员出了村子,先是看见了成片在干旱中叶梢枯黄的庄稼,接着看见一百多名二队社员在不远处用铁锨挖沟。她为一队社员的眼神而怒火中烧。一种少有的冲动使她快步赶到鸽场,这还是她第一次踏进这个让大孙子着迷的白色天地。但是,她对眼前飞舞的白鸽和宏大的场地视而不见,径直找到正与几个社员打扫鸽粪的邓跃进。老人的脸色一定恐怖得吓人,包括跃进和石头在内的鸽场所有社员以为发生了什么重大事件,全都扔下了手头的活计,站起身子迎上前去。刘氏却没理会众人,她枯瘦的巴掌在不自觉中打在了跃进的脸上,“你这个队长说说,二队社员在干啥?”虽然激动异常,但她的话每一个字都异常真切。跃进愣了半天才明白了什么,他用手揉着被奶奶打痛的左脸,若有所思地回答说:“好像鲍书记找过我,二队在挖渠引水啊。”但他实在搞不清这与自己挨奶奶重重的一巴掌有什么联系,长到这么大,他这是第一次挨奶奶打。刘氏两眼死死地盯着跃进,“十年前咱村只有蛤蟆湾子,压根就没有一队二队。你这个生产队长把二队社员看成什么人了?”她一字一顿,一字千斤。跃进仿佛此时才从梦中醒过来,明白了奶奶发这么大脾气的原因。他满脸通红地说:“那明天,明天上工我就让社员过去帮忙。”“不!”刘氏的语气毫无商量的余地,“是现在,现在你就去敲钟,一队的社员在哪里都能听到!”
秋天收获时,尽管二队社员一个家庭所分到的粮食没有一队社员一口人多,他们还是对一队感激不尽,因为那仅存的没被旱魔夺走的不足百亩玉米,使一队社员与他们付出了同样的艰辛,一队社员还因大坝被爆破毁了几十亩庄稼。他们更感激刘氏,这个颠着小脚的瘦弱女人事实上替代大队干部成为那场抗旱救灾的组织者,是她把除跃进、石头几位鸽场社员外的所有一队社员全都拉到了挖渠战场,是她出人意料地想到用炸药爆破大坝为抗旱赢得了宝贵时间,更重要的是她的行为弥合了蛤蟆湾子村人分队以来产生的隔阂。从刘氏,男人们看到了女人宏大如海的胸怀,不管河流如何放浪不羁奔腾不息,大海总会以她的宏大将其包容。当蛤蟆湾子的男人被这种力量完全征服时,刘氏重又进入了她为自己营造的那个狭小天地,在日光和灯光中进行她的劳作,在泥捏的观音像前跪下身来寻求些许的慰藉,减轻心头巨石的挤压,心头流出的是比海水更甚的苦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