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草野忧国之士,往往独居深念,叹息想望曰:安得贤君相,庶拯我乎?吾未知其所谓贤君相者,必如何而始为及格。虽然,若以今日之民德、民智、民力,吾知虽有贤君相,而亦无以善其后也。夫拿破仑旷世之名将也,苟授以旗绿之惰兵,则不能敌黑蛮;哥仑布航海之大家也,苟乘以朽木之胶船,则不能渡溪沚。彼君相者非能独治也,势不得不任疆臣,疆臣不得不任监司,监司不得不任府县,府县不得不任吏胥。此诸级中人,但使其贤者半,不肖者半,犹不足以致治,而况乎其百不得一也。今为此论者,固知泰西政治之美,而欲吾国之效之矣。但推其意,得毋以若彼之政治,皆由其君若相独力所制造耶?试与一游英、美、德、法之都,观其人民之自治何如,其人民与政府之关系何如。观之一省,其治法俨然一国也;观之一市、一村落,其治法俨然一国也;观之一党会、一公司、一学校,其治法俨然一国也;乃至观之一人,其自治之法,亦俨然治一国也。譬诸盐有咸性,积盐如陵,其咸愈酉农,然剖分此如陵之盐为若干石,石为若干斗,斗为若干升,升为若干颗,颗为若干阿屯,无一不咸,然后大咸乃成。
抟沙挼粉而欲以求咸,虽隆之高于泰岱,犹无当也。故英美各国之民,常不待贤君相而足以致治。其元首,则尧舜之垂裳可也,成王之委裘亦可也;其官吏,则曹参之醇酒可也,成瑨之坐啸亦可也。何也?以其有民也。故君相常倚赖国民,国民不倚赖君相。小国且然,况吾中国幅员之广,尤非一二人之长鞭所能及者耶!
则试以一家譬一国。苟一家之中,子妇弟兄,各有本业,各有技能,忠信笃敬,勤劳进取,家未有不浡然兴者。不然者,各委弃其责任,而一望诸家长,家长而不贤,固阖室为饿殍,借令贤也,而能荫庇我者几何?即能荫庇矣,而为人子弟,累其父兄,使终岁勤动,日夕忧劳,微特于心不安,其毋乃终为家之累耶?
今之动辄责政府望贤君相者,抑何不恕?抑何不智?英人有常言曰:“That,sy-ourmistake.Icouldn,thelpyou。”译意言:“君误矣,吾不能助君也。”此虽利己主义之鄙言,而实鞭策人自治自助之警句也。故吾虽日望有贤君相,吾尤恐即有贤君相,亦爱我而莫能助也。何也?责望于贤君相者深,则自责望者必浅,而此责人不责己、望人不望己之恶习,即中国所以不能维新之大原。我责人人亦责我,我望人人亦望我,是四万万人,遂互消于相责相望之中,而国将谁与立也?新民云者,非新者一人,而新之者又一人也,则在吾民之各自新而已。孟子曰:“子力行之,亦以新子之国”自新之谓也,新民之谓也。
所谓关于外交者何也?自十六世纪以来(约四百年前),欧洲所以发达,世界所以进步,皆由民族主义(NationalIisrn)所磅礴冲激而成。民族主义者何?
各地同种族、同言语、同宗教、同习俗之人,相视如同胞,务独立自治,组织完备之政府,以谋公益而御他族是也。此主义发达既极,驯至十九世纪之末(近二三十年),乃更进而为民族帝国主义(Nationallmperialism)。民族帝国主义者何?其国民之实力,充于内而不得不溢于外,于是汲汲焉求扩张权力于他地,以为我尾闾。其下手也,或以兵力,或以商务,或以工业,或以教会,而一用政策以指挥调护之是也。近者如俄国之经略西伯利亚、土耳其,德国之经略小亚细亚、阿非利加,英国之用兵于波亚,美国之县夏威、掠古巴、攘非律宾,皆此新主义之潮流,迫之不得不然也。而今也于东方大陆,有最大之国,最腴之壤,最腐败之政府,最散弱之国民,彼族一旦窥破内情,于是移其所谓民族帝国主义者,如群蚁之附膻,如万矢之向的,离然而集注于此一隅。彼俄人之于满洲,德人之于山东,英人之于扬子江流域,法人之于两广,日人之于福建,亦皆此新主义之潮流,迫之不得不然也。
夫所谓民族帝国主义者,与古代之帝国主义迥异。昔者有若亚历山大,有若查理曼,有若成吉思汗,有若拿破仑,皆尝抱雄图,务远略,欲蹂躏大地,吞并弱亡。虽然,彼则由于一人之雄心,此则由于民族之涨力;彼则为权威之所役,此则为时势之所趋。故彼之侵略,不过一时,所谓暴风疾雨,不崇朝而息矣;此之进取,则在久远,日扩而日大,日入而日深。吾中国不幸而适当此盘涡之中心点,其将何以待之?曰:彼为一二人之功名心而来者,吾可以恃一二之人杰以相敌;彼以民族不得已之势而来者,非合吾民族全体之能力,必无从抵制也。
彼以一时之气焰骤进者,吾可以鼓一时之血勇以相防;彼以久远之政策渐进者,非立百年宏毅之远猷,必无从幸存也。不见乎瓶水乎,水仅半器,他水即从而入之;若内力能自充塞本器,而无一隙之可乘,他水未有能入者也。故今日欲抵当列强之民族帝国主义,以挽浩劫而拯生灵,惟有我行我民族主义之一策。而欲实行民族主义于中国,舍新民末由。
今天下莫不忧外患矣;虽然,使外而果能为患,则必非一忧之所能了也。
夫以民族帝国主义之顽强突进如彼其剧,而吾犹商榷于外之果能为患与否,何其愚也!吾以为患之有无,不在外而在内。夫各国固同用此主义也,而俄何以不施诸英,英何以不施诸德,德何以不施诸美,欧美诸国何以不施诸日本?亦曰有隙与无隙之分而已。人之患瘵者,风寒暑湿燥火,无一不足以侵之;若血气强盛肤革充盈者,冒风雪,犯暴暵,冲暵瘴疠,凌波涛,何有焉?不自摄生,而怨风雪暴暵波涛瘴疠之无情,非直彼不任受,而我亦岂以善怨而获免耶?然则为中国今日计,必非恃一时之贤君相而可以弭乱,亦非望草野一二人杰崛起而可以图成,必其使吾四万万人之民德、民智、民力,皆可与彼相埒,则外自不能为患,吾何为而患之!此其功虽非旦夕可就乎,然孟子有言:“七年之病,求三年之艾,苟为不蓄,终身不得。”今日舍此一事,别无善图,宁复可蹉跎蹉跎,更阅数年,将有欲求如今日而不可复得者。呜呼!我国民可不悚耶!可不勖耶!
释新民之义
新民云者,非欲吾民尽弃其旧以从人也。新之义有二:一曰,淬厉其所本有而新之;二曰,采补其所本无而新之。二者缺一,时乃无功。先哲之立教也,不外因材而笃与变化气质之两途,斯即吾淬厉所固有、采补所本无之说也。一人如是,众民亦然。
凡一国之能立于世界,必有其国民独具之特质,上自道德法律,下至风俗习惯、文学美术,皆有一种独立之精神,祖父传之,子孙继之,然后群乃结,国乃成。斯实民族主义之根柢源泉也。我同胞能数千年立国于亚洲大陆,必其所具特质,有宏大高尚完美,厘然异于群族者,吾人所当保存之而勿失坠也。虽然,保之云者,非任其自生自长,而漫曰:“我保之我保之”云尔。譬诸木然,非岁岁有新芽之茁,则其枯可立待;譬诸井然,非息息有新泉之涌,则其涸不移时。夫新芽、新泉岂自外来者耶?旧也而不得不谓之新,惟其日新,正所以全其旧也。濯之拭之,发其光晶;锻之炼之,成其体段;培之浚之,厚其本原;继长增高,日征月迈,国民之精神,于是乎保存,于是乎发达。世或以“守旧”二字为一极可厌之名词,其然岂其然哉!吾所患不在守旧,而患无真能守旧者。真能守旧者何?即吾所谓淬厉其固有而已。
仅淬厉固有而遂足乎?曰不然。今之世非昔之世,今之人非昔之人。昔者吾中国有部民而无国民,非不能为国民也,势使然也。吾国夙巍然屹立于大东,环列皆小蛮夷,与他方大国,未一交通,故我民常视其国为天下。耳目所接触,脑筋所濡染,圣哲所训示,祖宗所遗传,皆使之有可以为一个人之资格,有可以为一家人之资格,有可以为一乡一族人之资格,有可以为天下人之资格,而独无可以为一国国民之资格。夫国民之资格,虽未必有以远优于此数者,而以今日列国并立、弱肉强食、优胜劣败之时代,苟缺此资格,则决无以自立于天壤。故今日不欲强吾国则已,欲强吾国,则不可不博考各国民族所以自立之道,汇择其长者而取之,以补我之所未及。今论者于政治、学术、技艺,皆莫不知取人长以补我短矣,而不知民德、民智、民力,实为政治、学术、技艺之大原。
不取于此而取于彼,弃其本而摹其末,是何异见他树之蓊郁,而欲移其枝以接我槁干;见他井之汨〔汩〕涌,而欲汲其流以实我眢源也。故采补所本无以新我民之道,不可不深长思也。
世界上万事之现象,不外两大主义:一曰保守,二曰进取。人之运用此两主义者,或偏取甲,或偏取乙,或两者并起而相冲突,或两者并存而相调和。偏取其一,未有能立者也。有冲突则必有调和,冲突者调和之先驱也。善调和者,斯为伟大国民,盎格鲁撒逊人种是也。譬之步,以一足立,以一足行;譬之拾物,以一手握,以一手取。故吾所谓新民者,必非如心醉西风者流,蔑弃吾数千年之道德、学术、风俗,以求伍于他人;亦非如墨守故纸者流,谓仅抱此数千年之道德、学术、风俗,遂足以立于大地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