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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出门如有碍,谁谓天地宽?”郊耿介之士,虽天地之大,无以安其身,起居饮食,有戚戚之忧,是以卒穷以死。而李翱称之,以为郊诗“高处在古无上,平处犹下顾沈、谢”。至韩退之亦谈不容口。甚矣,唐人之不闻道也。孔子称颜子:“在陋巷,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回虽穷困早卒,而非其处身之非,可以言命,与孟郊异矣。

圣人之御天下,非无大邦也,使大邦畏其力,小邦怀其德而已。非无巨室也,不得罪于巨室。巨室之所慕,一国慕之矣。鲁昭公未能得其民,而欲逐季氏,则至于失国。汉景帝患诸侯之强,制之不以道,削夺吴楚,以致七国之变,竭天下之力,仅能胜之。由此观之,大邦、巨室,非为国之患,患无以安之耳。

祖宗承五代之乱,法制明具,州郡无藩镇之强,公卿无世官之弊,古者大邦、巨室之害不见于今矣。惟州县之间,随其大小皆有富民,此理势之所必至。所谓“物之不齐,物之情也”。然州县赖之以为强,国家恃之以为固。非所当忧,亦非所当去也。能使富民安其富而不横,贫民安其贫而不匮。贫富相恃,以为长久,而天下定矣。王介甫,小丈夫也。不忍贫民而深疾富民,志欲破富民以惠贫民,不知其不可也。方其未得志也,为《兼并》之诗,其诗曰:“三代子百姓,公私无异财。人主擅操柄,如天持斗魁。赋予皆自我,兼并乃奸回。奸回法有诛,势亦无自来。后世始倒持,黔首遂难裁。秦王不知此,更筑怀清台。礼义日以偷,圣经久堙埃。法尚有存者,欲言时所咍咍:音hāi,惊异。俗吏不知方,掊克乃为材。

俗儒不知变,兼并可无摧。利孔至百出,小人私阖开。有司与之争,民愈可怜哉!”及其得志,专以此为事,设青苗法,以夺富民之利。民无贫富,两税之外,皆重出息十二,吏缘为奸,至倍息,公私皆病矣。吕惠卿继之,作手实之法,私家一毫以上,皆籍于官,民知其有夺取之心,至于卖田杀牛以避其祸。朝廷觉其不可,中止不行,仅乃免于乱。然其徒世守其学,刻下媚上,谓之享上。有一不享上,皆废不用,至于今日,民遂大病。源其祸出于此诗。盖昔之诗病,未有若此酷者也。

李清照

LIQINGZHAO

李清照(1084-1155?),号易安居士,济南(今山东济南市)人。李清照诗、词、散文都有成就,而以词最知名,被称为“易安体”;着有《漱玉集》。

论词

乐府声诗并着,最盛于唐。开元、天宝间,有李八郎者,能歌擅天下。时新及第进士开宴曲江,榜中一名士先召李,使易服隐姓名,衣冠故敝,精神惨沮,与同之宴所。曰“表弟愿与坐末。”众皆不顾。既酒行乐作,歌者进,时曹元谦念奴为冠,歌罢,众皆咨嗟称赏。名士忽指李白:“请表弟歌。”众皆哂,或有怒者。及转喉发声,歌一曲,众皆泣下,罗拜曰:“此李八郎也。”自后郑、卫之声日炽,流靡之变日烦,已有《菩萨蛮》、《春光好》、《莎鸡子》、《更漏子》、《浣溪沙》、《梦江南》、《渔父》等词,不可遍举。

五代干戈,四海瓜分豆剖,斯文道熄。独江南李氏君臣尚文雅,故有“小楼吹彻玉笙寒”“吹皱一池春水”之词。语虽奇甚,所谓亡国之音哀以思者也。

逮至本朝,礼乐文武大备,又涵养百余年,始有柳屯田永者,变旧声作新声,出《乐章集》,大得声称于世。虽协音律,而词语尘下。又有张子野、宋子京兄弟沈唐、元绛、晁次膺辈继出,虽时时有妙语,而破碎何足名家。至晏元献、欧阳永叔、苏子瞻,学际天人,作为小歌词,直如酌蠡水于大海,然皆句读不葺之诗尔,又往往不协音律者何耶?盖诗文分平侧,而歌词分五音,又分五声,又分六律,又分清浊轻重。且如近世所谓《声声慢》、《雨中花》、《喜迁莺》,既押平声韵,又押入声韵;《玉楼春》本押平声韵,又押上去声,又押入声。本押仄声韵,如押上,声则协,如押入声则不可歌矣。

王介甫、曾子固文章似西汉,若作一小歌词,则人必绝倒,不可读也。乃知别是一家,知之者少。后晏叔原、贺方回、秦少游、黄鲁直出,始能知之。又晏苦无铺叙;贺苦少典重;秦则专主情致,而少故实,譬如贫家美女,虽极妍丽丰逸,而终乏富贵态;黄即尚故实,而多疵病,譬如良玉有瑕,价自减半矣。

金石录后序

右《金石录》三十卷者何?赵侯德父所着书也。取上自三代,下迄五季:

钟、鼎、甗、鬲、盘、匜、尊、敦之款识;丰碑、大碣,显人、晦士之事迹,凡见于金石刻者二千卷,皆是正讹谬,去取褒贬,上足以合圣人之道,下足以订史氏之失者,皆载之,可谓多矣。

呜呼!自王播、元载之祸,书画与胡椒无异;长舆、元凯之病,钱癖与传癖何殊:名虽不同,其惑一也。

余建中辛巳,始归赵氏。时先君作礼部员外郎,丞相作吏部侍郎,侯年二十一,在太学作学生。赵、李族寒,素贫俭,每朔望谒告出,质衣取半千钱,步入相国寺,市碑文果实归,相对展玩咀嚼,自谓葛天氏之民也。后二年,出仕宦,便有饭蔬衣练,穷遐方绝域,尽天下古文奇字之志。日就月将,渐益堆积。丞相居政府,亲旧或在馆阁,多有亡诗逸史,鲁壁汲冢所未见之书,遂尽力传写,浸觉有味,不能自已。后或见古今名人书画,一代奇器,亦复脱衣市易。尝记崇宁间,有人持徐熙牡丹图,求钱二十万。当时虽贵家子弟,求二十万钱,岂易得耶?留信宿,计无所出而还之,夫妇相向惋怅者数日。

后屏居乡里十年,仰取俯拾,衣食有余。连守两郡,竭其俸入以事铅椠。

每获一书,即同共勘校,整集签题;得书、画、彝、鼎,亦摩玩舒卷,指摘疵病,夜尽一烛为率。故能纸札精致,字画完整,冠诸收书家。余性偶强记,每饭罢,坐归来堂,烹茶,指堆积书史,言某事在某书某卷第几叶第几行,以中否角胜负,为饮茶先后。中即举杯大笑,至茶倾覆怀中,反不得饮而起,甘心老是乡矣!

故虽处忧患困穷而志不屈。收书既成,归来堂起书库大橱,簿甲乙,置书册,如要讲读,即请钥上簿,关出卷帙。或少损污,必惩责揩完涂改,不复向时之坦夷也。是欲求适意而反取憀栗。余性不耐,始谋食去重肉,衣去重采,首无明珠翡翠之饰,室无涂金刺绣之具。遇书史百家,字不刓缺,本不讹谬者,辄市之,储作副本。自来家传《周易》、《左氏传》,故两家者流,文字最备。于是几案罗列,枕席枕藉,意会心谋,目往神授,乐在声色狗马之上。

至靖康丙午岁,侯守淄川,闻金寇犯京师,四顾茫然,盈箱溢箧,且恋恋,且怅怅,知其必不为己物矣!建炎丁未春三月,奔太夫人丧南来,既长物不能尽载,乃先去书之重大印本者,又去画之多幅者,又去古器之无款识者;后又去书之监本者,画之平常者,器之重大者。凡屡减去,尚载书十五车。至东海,连舻渡淮,又渡江,至建康。青州故第尚锁书册什物,用屋十余间,期明年春再具舟载之。十二月,金人陷青州,凡所谓十余屋者,已皆为煨烬矣。

建炎戊申秋九月,侯起复,知建康府。己酉春三月罢,具舟上芜湖,入姑孰,将卜居赣水上。夏五月,至池阳,被旨知湖州,过阙上殿,遂驻家池阳,独赴召。六月十三日,始负担舍舟,坐岸上,葛衣岸巾,精神如虎,目光烂烂射人,望舟中告别。余意甚恶,呼曰:“如传闻城中缓急,奈何?”戟手遥应曰:“从众。必不得已,先弃辎重,次衣被,次书册卷轴,次古器,独所谓宗器者,可自负抱,与身俱存亡,勿忘之。”遂驰马去。途中奔驰,冒大暑,感疾。至行在,病痁。七月末,书报卧病。余惊怛,今侯性素急,奈何病痁,或热,必服寒药,疾可忧。遂解舟下,一日夜行三百里。比至,果大服柴胡、黄芩药,疟且痢,病危在膏肓。余悲泣仓皇,不忍问后事。八月十八日,遂不起。取笔作诗,绝笔而终,殊无分香卖履之意。

葬毕,余无所之。朝廷已分遣六宫,又传江当禁渡。时犹有书二万卷,金石刻二千卷,器皿茵褥,可待百客,他长物称是。余又大病,仅存喘息。事势日迫,今侯有妹婿任兵部侍郎,从卫在洪州,遂遣二故吏先部送行李往投之。冬十二月,金寇陷洪州,遂尽委弃。所谓连舻渡江之书,又散为云烟矣。独余少轻小卷轴、书帖,写本李、杜、韩、柳集,《世说》、《盐铁论》,汉、唐石刻副本数十轴,三代鼎鼐十数事,南唐写本书数箧,偶病中把玩,搬在卧内者,岿然独存。

上江既不可往,又虏势叵测,有弟迒迒:音háng,指兽迹或车迹,任敕局删定官,遂往依之。到台,守已遁。之剡,出睦,又弃衣被。走黄岩,雇舟入海,奔行朝。时驻跸章安,从御舟海道之温,又之越。庚戌十二月,放散百官,遂之衢。绍兴幸亥春三月,复赴越。壬子,又赴杭。

先侯疾亟时,有张飞卿学士携玉壶过视侯,便携去,其实珉也。不知何人传道,遂妄言有颁金之语,或传亦有密论列者。余大惶怖,不敢言,遂尽将家中所有铜器等物,欲赴外廷投进。到越,已移幸四明。不敢留家中,并写本书寄剡。后官军收叛卒,取去,闻尽入故李将军家。所谓岿然独存者,无虑十去五六矣。惟有书、画、砚、墨可五、七簏簏:竹箱,更不忍置他所,常在卧榻下,手自开阖。

在会稽,卜居土民钟氏舍。忽一夕穴壁负五簏去。余悲恸不已,重立赏收赎。

后二日,邻人钟复皓出十八轴求赏,故知其盗不远矣。万计求之,其余遂不可出。今知尽为吴说运使贱价得之。所谓岿然独存者,乃十去其七八。所有一二残零不成部帙书册,三数种平平书帖,犹复爱惜如护头目,何愚也耶!

今日忽阅此书,如见故人。因忆侯在东莱静治堂,装卷初就,芸签缥带,束十卷作一帙。每日晚吏散,辄校勘二卷,跋题一卷。此二千卷,有题跋者五百二卷耳。今手泽如新,而墓木已拱,悲夫!

昔萧绎江陵陷没,不惜国亡,而毁裂书画;杨广江都倾覆,不悲身死,而复取图书:岂人性之所着,死生不能忘与欤?或者天意以余菲薄,不足以享此尤物耶?抑亦死者有知,犹斤斤爱惜,不肯留在人间耶!何得之艰而失之易也!

呜呼!余自少陆机作赋之二年,至过蘧瑗知非之两岁,三十四年之间,忧患得失,何其多也!然有有必有无,有聚必有散,乃理之常。人亡弓,人得之,又胡足道!所以区区记其终始者,亦欲为后世好古博雅者之戒云。

绍兴二年玄黓岁壮月朔甲寅易安室题。

薛季宣

薛季宣(1134-1173),字士龙,号艮斋,永嘉(今浙江永嘉县)人。提出性情说。着有《浪语集》。

书诗性情说后

走述诗反古说,州人项由页、用中不吾与。曰:“子今人也,为古诗传,安知古之不如今也?而以反古为说,不亦虚乎?”走初不入其语,久而思之,曰:用中之言,正中吾过。夫人者中和之萃,性情之所锺也。遂古方来,其道一而已矣。

修其性,见其情,振古如斯,何反古之云说?项规吾过,不亦宜乎!

更以性情名篇,而书其后,曰:情生乎性,性本乎天。凡人之情,乐得其欲。

六情之发,是皆原于天性者也。先王有礼乐仁义,养之于内;庆赏刑威,笃之于外。君子各得其性,小人各得其欲。于是时也,君臣吁谟庙堂,尊德乐道;其民养老慈幼,含哺鼓腹。雅颂之作,不过写心戒劝,告厥成功而已。后王灭德,而后怨慕与焉。于《书》,虞之敕天元首,夏之《五子之歌》,于《诗》,《豳》《颂》《雅》《南》,皆是物也。言之不足,至于形容歌咏,有不可以单浅求者,此《二南》之风,为先王之高旨。上失其道,监谤既设,道路以目,《雅》《风》世变,触物见志,往往托之鸟兽草木虫鱼,是非盛世之风,有为为之也;其发乎情,止乎礼义,吟咏以讽,怨慕之道存焉。仲尼参诸《风》《雅》之间,以情性存焉尔。危行言孙,将以顺适其性而用之。利遵五谏,以讽为上,兹其理也。周士赋诗见意;骚人远取诸物;汉之乐府,托闺情以语君臣之际。流风余俗,犹有存者。诗家之说,变风变雅,一诸雅正。先王之风,意怨谤为性情,指岸言为礼义。近求诸内,自有不能堪其事者;远又不能参诸楚《骚》乐府之意,其何性情之得?而又奚以上通古人之志?用情正性,古犹今也;然则反古之说,未若性情之近也。曰性情说,古人其舍诸!

陆九渊

LUJIUYUAN

陆九渊(1139-1193),字子静,号存斋,因讲学于象山,世称象山先生,抚州金溪(今江西临川县)人。乾道八年(1172)进士。宋代心学的创始者,其与明代的王阳明一起被称为“陆王学派”。着有《象山先生集》。

学说

古者十五入大学。《大学》曰:“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新民,在止于至善。”此言大学指归。欲明明德于天下是入大学标的。格物致知是下手处。

《中庸》言博学、审问、慎思、明辨,是格物之方。读书亲师友是学,思则在己,问与辩皆须在人。

自古圣人亦因往哲之言,师友之言,乃能有进。况非圣人,岂有自任私知而能进学者?然往哲之言,因时乘理,其指不一。方册所载,又有正伪、纯疵,若不能择,则是泛观。欲取决于师友,师友之言亦不一,又有是非,当否,若不能择,则是泛从。泛观泛从,何所至止。如彼作室于道,是用不溃于成。欲取其一而从之,则又安知非私意偏说。子莫执中,孟子尚以为执一废百。执一废百,岂为善学?后之学者顾何以处此。

论语说

“苟志于仁矣,无恶也。”恶与过不同,恶可以遽免,过不可以遽免。贤如遽伯玉,欲寡其过而未能。圣如夫子,犹曰“加我数年,五十而学《易》,可以无大过矣。”况于学者岂可遽责其无过哉?至于邪恶所在,则君子之所甚疾,是不可毫发存而斯须犯者也。苟一旦而志于仁,斯无是矣。

“志于道,据于德,依于仁,游于艺。”

道者,天下万世之公理,而斯人之所共由者也。君有君道,臣有臣道,父有父道,子有子道,莫不有道。惟圣人惟能备道,故为君尽君道,为臣尽臣道,为父尽父道,为子尽子道,无所处而不尽其道。常人固不能备道,亦岂能尽亡其道?夫子曰;“谁能出不由户,何莫由斯道也。”田野陇亩之人,未尝无尊君爱亲之心,亦未尝无尊君爱亲之事,臣子之道,其端在是矣。然上无教,下无学,非独不能推其所为以至于全备,物蔽欲汩,推移之极,则所谓不能尽亡者,殆有时而亡矣。弑父与君,乃尽亡之时也。民之于道,系乎上之教;士之于道,由乎己之学。然无志则不能学,不学则不知道。故所以致道者在乎学,所以为学者在乎志。夫子曰:“吾十有五,而志于学。”又曰:“士志于道,而耻恶衣恶食者未足与议也。”孟子曰:“士尚志”,与志于道一也。

小德川流,大德敦化,此圣人之全德也。《皋陶谟》之九德,日严祗敬六德,则可以有邦,日宣三德,则可以有家。德之在人,固不可皆责其全,下焉又不必其三,苟有一焉,即德也。一德之中亦不必其全,苟其性质之中有微善小美之可取而近于一者,亦其德也。苟能据之而不失,亦必日积日进,日着日盛,日广日大矣。惟其不能据也,故其所有者亦且日失日丧矣。尚何望其日积日进,日着日盛,日广日大哉?士志于道,岂能无其德,故夫子诲之以“据于德”。

仁、人心也,从心所欲不逾矩,此圣人之尽仁。孔门高弟如子路、冉有之徒,夫子皆曰“不知其仁”必如颜渊、仲弓。然后许之以仁。常人固未可望之以仁,然亦岂皆顽然而不仁?圣人之所为,常人固不能尽为,然亦有为之者,圣人之所不为,常人固不能皆不为,然亦有不为者。于其为圣人之所为与不为圣人之所不为者观之,则皆受天地之中,根一心之灵,而不能泯灭者也。使能于其所不能泯灭者而充之,则仁岂远乎哉?仁之在人,固不能泯然而尽亡,惟其不能依乎此以进于仁,而常违乎此而没于不仁之地,故亦有顽然而不仁者耳。士志于道,岂能无其仁?故夫子诲之以“依于仁”。

艺者,天下之所用,人之所不能不习者也。游于其间,固无害其志道、据德、依仁,而其道、其德、其仁,亦于是而有可见者矣。故曰:“游于艺”。

孟子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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