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送别丽娟去法国的聚会上，朋友们每人给她写了一句赠言。轮到我时，我在那本装帧考究的留言簿上写了四个字：好梦成真。一写完我就后悔了，这句赠言虽然是我内心的真实企盼，但却有些不合时宜，从丽娟脸上一纵即逝的不快中，我已有所感觉。
丽娟为什么对这句话如此敏感呢？
与丽娟的相识，很像一部蹩脚小说的情节：那是七八年前，我去看望一位外地来京的文友，出来在汽车站等车时，忽然风急雨起，四周无遮无盖。一位身着一套白色衣裙的小姐没带雨伞，我主动让她站到了我的伞下。
就此，我们相识了。那年，丽娟18岁，在一家超级市场做收银员。
我长她一轮有余，便以兄长之礼待她。知道我时有一些文章见诸报端，丽娟便常就一些拿不准的问题向我“咨询”。
丽娟的第一个男朋友叫阿里，是非洲某国的来华留学生。或许是欣赏丽娟的靓丽清纯，或许是折服于丽娟东方女性的特有气质，总之，他几乎每天都要到丽娟所在的超市去买东西，有时仅仅是买一支牙膏或一袋儿香肠。然后，他就让过一个又一个人，静静地排在队尾，以便能更长时间地注视丽娟和在丽娟向他收钱时，不失时机地献上几句动听的赞美与祝福。
丽娟是在已经和阿里谈婚论嫁时才向我披露以上的细节的，而她讲述那些的目的并不是让我帮她对婚姻做出抉择，而是怎样去面对家庭的强大阻力。对来自她家里的反对理由我并不以为然，肤色不能阻隔爱情，关键是，彼此有没有一份怦然心动的感觉。丽娟没有正面回答我的问题，而是向我描绘了阿里向她展示的一幅幅令人神往的生活图景：汽车、洋房、家庭游泳池、自用网球场……从她眉飞色舞的描述中，我有一种不祥的预感；可是，幸福得已经有些眩晕的丽娟已经听不进任何忠告了。不久，她辞去了收银员的工作，住进了阿里为她租的一套单元房。其后，阿里学成归国，半年以后丽娟也远走非洲。
如果不是前两天一次偶然的聚会，我真以为丽娟的生活如同她信中所描绘得那样富有诗意：傍晚开着车去外面兜风，公路就在森林中穿过。沿着公路，不时可以看到林中的一座座木屋，林间奔跑着的野猪和鹿；饿了，随便到哪一间小木屋里吃一顿放了棕榈油和调料的炖穿山甲；渴了，停下车从树上打下几只椰子，用砍刀凿一个洞，插上一根吸管就可以喝个够……
那是在一个“派对”上，一位小姐递过的名片引起了我的注意：外交部非洲司三等秘书。出于职业习惯，我和她随便闲聊起来。当我问到她作为驻外使馆的工作人员感受最深的是什么时，这位端庄的小姐略一沉吟，给我讲述了她在A国处理的一件事：有一天，大使交给她一封信请她处理。那信是中国一个女孩儿写给大使本人的，要求帮助查找一个A国青年，因为他离开中国时曾答应很快来接她，为此，她辞去了超市的工作，和家里断绝了关系。不想半年多来音讯渺然，以致她陷入了生活绝境。三秘小姐辗转找到这位卷发、厚嘴唇、有着一双突出大眼睛的黑人青年，他看完中国女孩儿的来信后，双手一摊说：“我正在实习，没有工资；家里也很穷，没有能力资助我们。所以请你转告她，先不要来，等我挣足了一笔钱时，我会兑现我的承诺的！”于是，秘书小姐给那位中国姑娘写了一封信，本以为了解了真相的她会重新设计自己的生活，不想几天以后秘书小姐突然接到一个从A国机场打来的电话，原来这位中国女孩竟千里迢迢来到A国寻“夫”了……
我听着听着，心头不由一沉，打断秘书小姐的话，问：那个男人青年和这个中国女孩叫什么，原来她在哪家超市工作？秘书小姐的回答果然印证了我的预感！怪不得丽娟赴A国走得匆匆忙忙，甚至有些魂不守舍，仿佛不是去与“丈夫”相聚，倒像是参加一次前途未卜的探险。
丽娟到A国后的境遇其实远不如一个探险者，因为无论怎样艰难，探险者总还有希望在前面。而举目无亲的丽娟一到A国就仿佛被套上了一条沉重的锁链，她必须在缺乏心理准备和情感过渡的前提下接受这样的现实：阿里实习期没有结束，而在实习期内没有工资，她必须在饭馆打工，以养活自己和阿里；阿里曾经给她描绘的生活不过是无法企及的海市蜃楼；阿里已经有了一房妻子，她千辛万苦、离家别舍争来的，只是一个“妾”的地位，一个保姆的角色。她不甘心，但又无处诉说，因为A国法律规定可以一夫多妻。只不过，这一点阿里在向丽娟发动爱情攻势时没有透露，而丽娟在被阿里的丘比特之箭射中后也顾不得去了解了。物质和精神的双重挤压，使丽娟苦不堪言。
秘书小姐告诉我，如果丽娟要回家，中国使馆是可以提供帮助的。可是，她不肯，她觉得这样回去太没面子了，为了心中那一点可怜的“自尊”，她还求助丈夫在别人的洋房、汽车和游泳池前为她拍出一张张彩照，好寄回家去向亲朋好友炫耀。
后来，在饭馆打工的丽娟认识了一个很有钱的法国老头儿，他老年丧偶，为丽娟的美丽所倾倒，第二次相见便向丽娟求婚。已经走投无路的丽娟，毅然和阿里离了婚，决定远嫁法兰西，再拿青春赌一次明天……
此刻，丽娟披一袭红色的拖地长裙，穿行在客人中间，除了一笑时，眼角爬上了几道浅浅的皱纹外，依然齿白唇红，楚楚动人。我真惊叹造物主的神奇，经历了那么多的坎坷与磨难，竟然没有在她的脸上留下多少痕迹。不过，当她拿起麦克风，伴着舒缓的音乐唱了一曲《爱情鸟》时，我还是从她略带伤感的歌声中，感受到了埋藏在她心灵深处的苍凉。爱情鸟没有在非洲的椰子树上筑巢，那么会在法国的梧桐树上栖息吗？
为你祝福，丽娟，愿你好梦成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