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后的几天,陈青白身后总能看到一个絮絮叨叨的猥琐老道。虽然这孩子依然固执得要命,但是已经渐渐习惯了这个疯疯癫癫的老伯,不再像之前一样落荒而逃了。虽然不明白老道看上了自己什么,自己也一丁点儿不想拜师修道,但是质朴的少年还是能够感觉到老道是真心想要收自己为徒的,也就不好意思再拒人于千里之外了。
陈青白喜欢在七叔祖家后面的池塘边上看白莲花。每到夏天,只要一有空,他就可以呆呆地在荷塘边上一蹲一个多时辰。很多人都问他,这一片密密麻麻的墨绿叶子和那少得可怜的几朵孤零零的白花,有什么可看的。每当被问到这个问题的时候,陈青白就一言不发,抿着嘴睁着黑亮黑亮的眼睛看着对方。七叔祖又一次见到了这样的神情以后,叹息道:“这孩子心里藏着事儿啊!”从此就再也没有问过他这个问题。后来村里人渐渐习惯了每到夏天就看见一个半大的孩子和池塘融成同一道风景,怕媳妇的杨二喜在路过池塘的时候还会停下来和陈青白聊一会儿,然后因为误了回家的时间而被媳妇举着扫把追得满村跑。
现在虽然是暮春,但初夏的气息已经可以闻得到了,尽管连一个花骨朵都还没有,但一池水波上已经半覆着碧绿的荷叶,这时自然能看到陈青白蹲在荷塘边。但是等等——
那个并列蹲着的猥琐老道是怎么回事?
这几天不知怎的,老道缀着陈青白越来越紧了。无论陈青白在哪里,老道都像牵着一条嗅觉敏锐的狗一样能迅速找到他,然后跟在他身后寸步不离。老道云游半生,眼光自然老辣,这几天他用尽了各种手段,或是威逼,或是利诱,虽然陈青白这小子固执得要命,油盐不进,但还是让他看出了些门道来。老道发现只要一提到“道”字,不管他讲得如何天花乱坠,陈青白都呵气连天、昏昏欲睡;更不能提“逍遥”两个字,不但没有效果,反而会起负作用。至于长生不老、雄霸天下这些令世人疯狂追逐的东西,陈青白更是连基本的概念都没有。虽然越来越欣赏这孩子的赤子之心,但是这种无欲无求、自在自足的状态也着实令老道头痛不已。然而他迅速发现了陈青白的另一个特点:重情重义,待人真诚,充满善意而且朴实纯净得令人一眼望透。可能正是因为这一点,村里人才都如此喜爱这个孩子吧。
当意识到这一点后,老道若有所思地跟在陈青白身后整整沉默了一个时辰。最后陈青白自己心里面都有点发毛了,问他怎么不开口说话了,老道才决定要跟陈青白一起来看莲花。
陈青白看着荷塘里光秃秃的碧绿莲叶,扭头问道:“老伯,虽然我喜欢在夏天来这里看花,但是现在离花开还有小半个月呢,非要来这里干嘛?”
老道蹲累了,用手支着一屁股坐在地上,双腿簸开用手抠着脚,心想小半个月你就知足吧,玄界其他地方的莲花开得可比这里晚多了。抠完了他又用同一只手挖了挖鼻孔,问道:“你知道自己为什么叫陈青白吗?”
纯朴善良如陈青白者都忍不住翻了个白眼,反问道:“这个问题好像还是前天我告诉你的吧?”
老道脸皮极厚,一点尴尬的表情都欠奉,继续道:“你出生那年,一池莲花开得极盛,青叶白莲层层堆叠,所以起名叫青白。”
这几日和老道接触多了,渐渐熟悉,陈青白讲话的语气间也逐渐随意起来,不再拘束:“你说得比七叔祖有文气多了——但我们来这荷塘,不会就是为了告诉我和这白莲花有缘吧?”
老道摇摇头,道:“当然不是,你和这片莲花一点缘分都没有,不要想多了。我只是想说明你的名字不是父母起的。”
陈青白挠挠头,问道:“虽然确实是这样,但是我还是想知道为什么?”
老道将双腿伸直,做了个伸懒腰的动作,回答道:“这世上哪有父母不是在十月怀胎时就替孩子想好了名字的呢?你这名字既然是应时而起,自然不会是父母提前想好的。”
陈青白大感钦佩,真诚赞叹道:“老伯你真是了不起,七叔祖曾经说过我无父无母,是他给我起的名字。”
老道受到称赞,得意道:“我知道,前几天和你七叔祖聊天的时候他跟我说了。”
陈青白恍惚了一下,隐约觉得前面哪里又被忽悠了,但老道马上接着问道:“但是你想过你的父母去哪里了吗?”
陈青白抿了抿嘴,沉默了。
老道看着半池清水上面覆盖的荷叶,继续问道:“他们到哪里去了吗?那么为什么把你一个人留下?甚至连名字都没有留给你?还是说他们已经故去了?那又是怎样去世的?有人告诉过你吗?”
陈青白的背微微有些僵硬。
老道没有继续说下去。他盯着清澈的水波,神游万里,又似在回忆着些什么。半晌才叹息了一声,问道:“你可愿随我修道?”
沉默了一会儿,陈青白僵硬地抬起头来,眼睛微微有些发红。他虽然质朴,但并不笨,于是问道:“修了道就能见到我父母了吗?”
老道仰天长笑,朗声道:“能与不能,总要做了以后才知道啊!谁知道你日后能否得到那遍识九州、通彻幽冥的大神通呵!”
他突然低下头,直视着剑眉少年的那双眼睛,道:“我不需要你甘心拜我为师,只想和你有个约定:若有朝一日你真的寻到了你的父母,便斩尽这一池白莲谢我如何?”
“我最后再问一次:你可愿随我修道?”
最后这一问中已经隐隐用上了道门“问心”的神通。
陈青白看着老道的眼睛,没有说话。
这几天他从来都是直接开口拒绝。这次既然没有开口,自然是默认。
老道长笑而起,仿佛遇见了平生最畅怀的快意事,肮脏的旧道袍挥袖之间,盛开一池白莲。
……
……
就在老道得偿所愿的同时,远在数百万里以外的赤城山正有客来访。
方圆三百里的赤城山自古就是著名的洞天福地。从山下抬头望去,有绝峰高耸入云。又有天风卷携着云气,自绝顶周围向下直卷而去,常有“半山白雪半山花”的奇景。山上又多溶洞岩穴,奇花异草众多,传说曾有樵夫在洞中得一白果,吃下后便立刻霞举飞升。可见神异如此。
但此时的客人却无心观景。
他身着峨冠博带,脚下踏着一双木屐,背后负着一把空剑鞘——不知剑去了哪里——拄杖而行。虽然看似缓缓漫步,实则行走极快,每一步踏出便有十余丈,但见山中苍树自两侧迅速向后一掠而过。尽管他体态飘飘若仙,但神情却极为严肃,忧心忡忡。
很快客人便停在了一座茅屋前。
屋中本有人在弹奏古琴,琴声飘渺悠扬,引得山中许多鸟儿在茅屋檐上落足倾听。突然屋中人轻“咦”了一声,琴声便戛然而止,鸟儿们也被惊醒四散而去。
接着便听见屋中有人扬声笑道:“原来是伯阳先生,怪不得。不知先生来我紫玉清平天有何要事?”一边说着,一边打开柴门走了出来。原来是一位身着皂色道衣的中年道人。
客人微微颔首致意。这种行为在其他儒生看来是极为失礼的,但中年道人知道这位浩然剑宗的伯阳先生是出了名的特立独行、不拘小节,所以也不以为意,只是微微侧身相让。
伯阳先生毫不客气,阔步走入茅屋中,找一个蒲团坐下,也不待对方询问,便径直说道:“道兄还记得当年的那件事吗?”
中年道人手持拂尘,示意他继续。
伯阳先生稍微静了静气,整理了一下思绪,开口道:
“当年的那名妖孽尚有一子留世。”
“建木的阴影仍然在扩大。”
“我们当年可能杀错了人。那个孩子才是应劫之人。”
中年道人手中的拂尘颤了颤,诵了一声“无上天尊”,稳了稳心神,才问道:“这又是钦天监的推定?”
伯阳先生摇摇头,道:“这次不是了。是痴苦大师亲自确认的,不会有错。”
中年道人又道了声“无量天尊”,顿了一下道:“就算如此,算时间那孩子最多也不过二十岁,比起当年那位大人不可以道计,先生又何必惊惶?”
伯阳先生显然对中年道人固执地称呼那名妖孽为“大人”颇不以为然,但并没有辩驳。他只是摇了摇头,苦涩地说:“问题就在这里。据说那一位有意收他为徒。”
茅屋里一下子沉寂下来。半晌,中年道人才不确定地问道:“哪一位?”
伯阳先生反问道:“你说是哪一位?”
中年道人一下子惊惶地跳起来,道:“不可能!他老人家不是从来不收徒的吗!”
伯阳先生苦笑道:“应该不会有错。是清平山的花掌教确认的,道兄知道那一位对花掌教有半师之谊,花掌教之前又曾经机缘巧合之下见过那位少年,当时也是赞叹不已。直到最近几天和痴苦大师一起比对过那名少年的特征,才最终确认。”
“现在的问题是,如果那一位真的收他为徒——”
“这世上还有谁能杀死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