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人知道玄界有多大。自古以来,哪怕仙人。
莽莽大地一望无尽,每年有神物鲲鹏自北海扶摇而起,携风雨水云,一振翅间便有九万里。但哪怕是是这速度冠绝宇内的鹏鸟,长飞三月抵达传说中温暖神妙的南溟,也不能看到世界的尽头。
大地之上是绵绵的云海,云海以上是湛蓝纯净的青天。青天再往上,直拔过三十三天,是玄异飘渺的三清境。而三清境再往上,则是那冥冥中一点古老的道意幻化而来的大罗天。
高处不胜寒。大罗天太高了,难以想象的高,所以也自然难以想象的寒冷。就连仙人都不能抵御它的透骨寒意,所以这里从来都空旷无人,只有渺渺的意蕴在空间中流动。
但今天大罗天中却传出了一个苍老的声音,其实那不是声音,而是一道意念在道境中的显化:
“你可想明白了?”
一段沉默以后,无尽的虚空中传来了另一道年轻的意念:
“未曾。”
“十劫以降,你在大罗天中日日领悟道祖遗痕,却至今仍不能得真逍遥吗?”
年轻的声音略带嘲讽:
“那你呢?你就得了逍遥吗?”
“自然。”
“为了长生束手束脚,不得快意事,这就是逍遥?”
“凡有所快意,必有所执。”
“又不是那些秃头,执念有何错?”
“错在不自然。”
“我不能顺心意,这也叫自然?你若真的逍遥,不执于物,又何苦锁我在此!”
苍老的声音沉默了一下,突然大喝一声:“够了!”
随着这声大喝,大罗天中立刻流光四溢,法则结构层层涌动互锁,隐隐可见法则的纹路自然转化、衍生,自成神符窍眼。大罗天中一下子安静下来,那是年轻人的意念被强行镇压的结果。
片刻以后,苍老的意念再次响起来,显得沉痛了许多:
“为什么要锁你在此?”
“因为你是我的师弟啊!”
“你既是我师弟,我怎能舍你不顾?”
“所以我才要锁着你,一劫一劫下去,直到你魔意褪尽,直到你悟透为止!”
“我不是师尊,从你年幼入山起,我便说不过你;现在我也说不服你,更教导不了你。所以我只能让你在这里领悟道祖遗痕,期待你能自己明悟!”
几句话自是说得情真意切,令人闻之嗟叹不已。那老者的境界高妙莫测,言出法随,整个大罗天都似乎随着他的意念颤动了一下,可见老者心中的凄怆惨然。
过了许久,大罗天渐渐平静下来。年轻的声音又响了起来:
“师兄对我好,我自然是知道的。”
“我知道自己入魔了,但又常常不知道。十劫的时间太长了,我常常会忘了这个事实,会觉得我现在的想法是理所当然的。是啊!我入魔了!”
“可是,”年轻人的声音一下子变得沙哑苦涩了:“可是师兄,我明明是对的啊!为什么我会入魔?”
“算了吧!悟不得就是悟不得,师兄无需自责。我当年拆了白玉京,砍了七宝树,自以为任侠无碍,却仍不能逃了心魔劫数。逍遥呵逍遥……”
道境中的声音显化不过是这样聊聊几句,但入魔的年轻人的意念中却流露出更多的晦涩隐蔽的意味。
老者显然没有想到对方会说出这番话,但似乎又明白了些什么,意念骤然清晰,喝到:
“你要做什么?”
年轻的声音洒然一笑:
“既得不到逍遥,还强行觅求些什么?道祖有言:吾之大患在吾有身。强留这躯壳在,进又进不得,退也退不得,无非徒增痛苦耳。”
“师兄,这些年你错了,我也错了。真的。”
“我愿散去一身功德,舍却一切道法,重入那浊世中,再不入道求法。待一世过后,尘归尘,土归土,那时心魔自消,大罗天也再锁我不住,才算是清清静静我辈道意。”
“可惜那时再也叫不得你师兄了,别怪我啊!”
“别怪我……做谪仙人!”
言讫,老者还未及有反应,便见大罗天上忽有紫色神光旋舞四散,又有无尽雷光滚滚而至。虚空中玄光流动,神符自成。又有清歌道唱,自恍惚杳渺之处传来,在耳边隐隐约约,断续缭绕:
“天地为炉兮孰做刍狗,云君狂笑兮风伯走……野马尘埃相吹息,美何美兮丑何丑……若此当为逍遥游,与授君兮君在否……”
“……”
“……若此当为逍遥游,与授君兮君在否?……”
清歌之下,苍老的神意怔住了,又似乎一下子变得更加苍老了几分。许久以后才响起了一道痛苦的叹息:
“小师弟,你这又是何苦……”
“你这又是何苦啊!”
……
……
夕阳暖暖地垂在天际,暮霭沉沉,笼罩着炊烟袅袅的小村。
陈青白躺在山坡的草地上,枕着自己的双手,望着远方直直升起的炊烟,几乎要睡着了。
少年不过十五六岁的年纪,穿着一件略小不合身的麻布衣,踏着一双裹在脚上的草鞋,虽然衣服很旧但是却很干净。他的面容十分平凡朴实,肤色黝黑,不知是被阳光晒的还是天生如此。但他的眉宇却很容易给人留下深刻的印象,那两道眉毛平直浓黑,像两道铁剑一样。
陈青白这个名字很普通。陈家村给孩子起名字从来都不讲究,因为这个无父无母的孤儿出生的时候,池塘里的白莲花开得特别好,青叶白莲,所以就叫他陈青白。他平时住在里正家里,村中的三老可怜他,经常接济他。那个辈分最高却无儿无女的七叔祖,更是打心眼里喜欢这个笨拙朴实的孩子,所以常常叫他去帮忙耕种,然后带到家里一起吃饭。七叔祖本不想让他干活的,但这个愚笨的男孩却固执的要命,非要帮了忙才肯去吃饭,而且从来不肯住下,只是偶尔呆呆地看着七叔祖家后面那片白莲池塘出神。村里面男女老少都很喜欢这个少年郎,还商量着再过一年就凑点钱让他去读书。
但是最近陈青白这个名字确实是在村子里闹腾得够呛。一个邋遢的道士不知怎么了,来七叔祖家吃了顿饭,然后就非要拉着陈青白去跟他学道。村里人可听不懂他说的“机缘”啊、“灵根”啊这些话,心想若是哪个清净道观里的道长倒也罢了,你这么邋遢的一看就是个云游四方的老道,哪能让孩子跟你去讨饭吃苦。七叔祖怕伤了孩子的心,还特意问了问陈青白自己的想法,结果没想到这个平时对谁都笑呵呵的孩子竟然罕见地明确表达了对道士的厌恶。这一下更是没人愿意搭理那个老道了。
但那游方道士却像是铁了心,非要收陈青白为徒。也不知他晚上住哪,每到午后一准会出现在村口,去拦那个浓眉如剑的孩子。说来也怪,陈青白这孩子朴实憨厚,对什么事情从来都是无可无不可的,偏偏在这件事情上态度异常明确:无论如何,就是不修道!一来二去,穿着麻布衣的少年郎不得不每天下午都在这陈家村附近的山上乱逛,躲着那个疯疯癫癫的老道。
“道爷我怎么就没资格教这个小兔崽子了!你们这些愚夫!白白瞎了这块好材料!”
寻不见陈青白,邋遢老道就每天在村子里跳着脚破口大骂。
“道爷我大半辈子云游玄界,什么好坯子没见过?看上你陈青白是你的福气!”
“清平山的花小道士跪着求了三天三夜,想拜道爷为师,道爷理都没理他!”
“还有南溟那只笨鸟,追着我献殷勤,当我瞧不出它的心思!我都不正眼瞧它!”
“还有还有,谪仙人你知不知道?”
“谪仙人!最近三劫以来唯一一个谪仙人!一出生就有清歌道唱,神光满天,天下佛道宗门为了抢这个苗子争得头破血流,可道爷我照样瞧不上眼!”
“临了临了起意要收个徒弟,这是你几辈子修来的福气!你小子还敢跟我玩失踪!”
“你出来!”
“陈青白你出来!”
邋遢老道大吵大嚷,吹胡子瞪眼的,但是没起什么作用。村里人开始几天还劝他,后来习以为常也就不理会他疯疯癫癫说的疯话了。从村头古井挑水回来的汉子小心绕过他时,还向他善意地笑笑,心想这疯老道也挺可怜的,怕是得了失心疯,总说些让人听不懂的话,眼力倒是挺准的,看准了青白那小子心好,厚诚老实。但是要把他带走可不行,跟着你吃苦不说,修了道还不能成亲。再过几年青白再长大一点,也该讨老婆了,自己还得帮他挑一挑,说个媒啥的……
……
……
陈青白搭着眼皮,看着夕阳一跳一跳地落下山去,残存的紫光烧透了半天的云彩,瑰丽而宁静。他打了个哈欠,翻身找了个舒服的姿势躺着,耳里隐约听着村子里远远传来的“徒弟……出来……谪仙人……”的声音,沉沉睡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