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人云“诗中有画,画中有诗”,说明了诗与画相通相合的同源关系。诗情画意,即是对于这一关系的一种更概括的说法。说到底,是想说明诗中应当具有画的意味和情趣。这自然是至理名言,无论是写古体诗还是写现代诗,都是如此。
说起诗画的关系,自然令人想起苏轼关于王维的说法。这自然是不错的。这里的意思似乎是说,王维工诗而又善画,故而能做到写诗如作画,而又不露痕迹。例如《使至塞上》有这样的诗句:
大漠孤烟直,
长河落日圆。
只是画了一条直线和一个圆,就已经诗意盎然了。倘若是色彩而不是线条,那自然更有味了。例如,白居易的《忆江南》中的诗句:
日出江花红胜火,
春来江水绿如蓝。
有的时候,诗中有画指的是整个诗篇充斥着画面,而画面又诗意盎然:
枯藤老树昏鸦,
小桥流水人家,
古道西风瘦马。
夕阳西下,
断肠人在天涯。
(马致远《天静沙》)
但有的时候,一首诗的画面上不是一幅画,而是几幅画面组成的连环画。例如,杜甫的《绝句》四首之一,其中有四个画面。要把这四个画面组织到一个统一的画面中,甚至还要费点心事。
两个黄鹂鸣翠柳,
一行白鹭上青天。
窗含西岭千秋雪,
门泊东吴万里船。
(杜甫)
与静的画面相比,动的画面一般会更加惹眼。李白的《早发白帝城》中的诗句,用动感写了急切的心情:
两岸猿声啼不住,
轻舟已过万重山。
(李白)
杜甫的《旅夜书怀》中的景色,营造出一种苍茫的气氛:
旅夜书怀
细草微风岸,桅樯独夜舟。
星垂平野阔,月涌大将流。
名岂文章著?官应老病休。
飘飘何所似?天地一沙鸥。
(杜甫)
司空图《诗品》中的《绮丽》一品,却是利用众多画面造成一种绮丽的意境或风格:
绮丽
神存富贵,始轻黄金。
浓者必枯,淡者屡深。
雾余水畔,红杏在林。
月明华屋,画桥碧阴。
金樽酒满,伴客弹琴。
取之自富,良殚美襟。
(司空图《诗品》)
诗中有画作为古诗传统,在现代诗和外国诗中都有表现。著名的美国意象派诗人们就是借鉴了中国的唐诗,才形成了自己独特的风格和理论的。庞德的《在地铁站内》,其实只有两行:
人群中这些脸庞幽灵般显现:
湿漉漉的黑枝上有朵朵花瓣。
(朱墨译)
诗人对于色彩有独到的感受和表现,乃是“诗中有画”的感受性认识基础。运用语言作为主要诗歌创作媒体的诗人,对于祖国语言应能有非常人可能及的敏锐,才能把视觉感受转化为诗歌语言。人类对于语言的声音效果的感觉是抽象的,抑或与特定民族所操的特定语言有关,尚无定论,但不同民族的人们对语言的感觉存在差异却是不争的事实。例如,法国人的颜色感可以达到“抽象”到语音的程度,至少诗人兰波曾经写过一首标题为《元音》的诗,就是把元音与色彩相联系的。开头两行如下:
A黑,E白,I红,U绿,O蓝:元音们,
有一天我要泄露你们隐秘的起源:
(兰波;飞白译)
广而言之,印欧语系中的不少诗人,如罗希纽,都能从每一个元音中发现一种特定的颜色感觉并给以形象的价值水平上的阐释:(他的色彩感非同凡响呀!)
O:红色。“坚定有力,独自成熟地放射着光芒。”
U:黑色:“神秘,危险,厚重,以拒绝的深渊性表达着顽强。”
E:蓝色。“宁静直至超脱人世的悲伤。”
A:白色。“无阻力的静止,一堵冰冷,坚固,绵延不断的高墙,是孕育着希望的沉寂,是诞生前的虚无,是地球的冰河期。”
关于辅音及其组合,罗希纽也有独特的质感和情绪感。例如,齿音使人产生塑像般坚定不移的感觉。唇音有威力、冲动、热情的意味。双唇音可以传递宏伟、庄严、稳健的效果。就具体的辅音而言,l有文雅之感,s有神秘之感,二者的交替使用会唤起平和宁静之感:
Silence and sleep like fields of amaranth lie。
(沉寂与睡眠犹如静卧的片片苋菜田。)
德拉迈尔的这句诗所表现的寂静平和的场面,不仅靠语义的联想而且靠语音的直接刺激作用得以传达。因为在生活和交际中,语音和语义已经结合得密不可分了。
加拿大现代诗人布迈洛的诗,都很短,充满画面的多是意象,因为他本人就是个画家。《白色的百合》中的意象,不仅有颜色知觉,而且有温度感:
白色的百合
白色的百合
凝冻的月华
冒着骄阳的酷热
在日午盛放
(布迈洛;金圣华译)
在中国大陆现代诗人中,以闻一多的诗画面感最强,这不仅因为诗人在国外专门研究过艺术,而且因为他在诗中企图借助画面传达更加深刻的思想。例如他的名诗《死水》,运用语词交织成色彩斑斓的画面,并且交织着气味和声响效果,深刻地揭露了旧中国一滩死水的腐朽本质。
死水
这是一沟绝望的死水,
清风吹不起半点漪沦。
不如多扔些破铜烂铁,
爽性泼你的剩菜残羹。
也许铜的要绿成翡翠,
铁罐上锈出几瓣桃花;
再让油腻织一层罗绮,
霉菌给他蒸出些云霞。
让死水酵成一沟绿酒,
漂满了珍珠似的白沫;
小珠笑一声变成大珠,
又被偷酒的花蚊咬破。
那么一沟绝望的死水,
也就夸得上几分鲜明。
如果青蛙耐不住寂寞,
又算死水叫出了歌声。
这是一沟绝望的死水,
这里断不是美的所在;
不如让给丑恶来开垦,
看他造出个什么世界。
(闻一多)
可见诗中的画面,并非一定要美丽动人,以丑为美照样能写出动人的诗篇。这是闻一多和波特莱尔的创作实践已经证明了的,也许可以说是新诗的现代意识的突出特点之一。因为在传统诗歌中,很少出现以丑为美的例证。
另一个具有现代意识特征的现象,就是雕塑因素的介入。例如。朱墨的《华山组诗》中的《山月》一首,就是利用雕塑效果,并且引入光线概念,在动态的关照中生动而深刻地勾画出西岳华山的夜间雄姿。
山月
天晓得你使了什么妖法
仗着黑暗的神秘
雕塑出群峰黑黝黝的形体
也许你借了光的好奇
边走边看
疏落了华岳影绰绰的沉寂
(朱墨)
美国意象派大师庞德曾说过这样一句话:“有一种诗,读来仿佛是一张画或一件雕塑正欲发声为语言。”这句话的价值在于它进一步道出了诗中的视觉效果与潜在的听觉效果之间的微妙关系,即便画中的景物本身并非一定要有深刻的含义。
新墨西哥荒漠上有一座孤山,底阔而顶尖,嘴端还有一个豁口。黄昏时分,远远望去,在满天云霞的映衬下,山峰显露出一团黑色的剪影,于是便有了下面一首短诗:
山
蹲狼
仰天长啸
喷出一天云霞
(朱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