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浒传》里一共写了三个女英雄:孙二娘、顾大嫂、扈三娘。在作者笔下,这三位女性都不是善碴儿。舞枪弄刀,没有一个淑女型的,也没有一个温良恭俭让的。一个比一个横,一个比一个凶。不是总提妇女解放的口号吗?照这三位看,北宋时代,妇女解放得已经够可以了。至少这三个女子使读者大开眼界。
这里且说孙二娘。
孙二娘,绰号母夜叉。听听这绰号,你身上得起鸡皮疙瘩。甭说让你娶一个这样的女人当老婆,就是当街坊,你也得含糊。那街坊四邻不得天天打110啊。
孙二娘出场时是商人身份,是一个开酒店的女老板。酒店开在一个名叫十字坡的交通路口,这家酒店因此取名为十字坡酒店。十字坡市场,是一个商业繁华的路段,客流量大,营业额高,效益肯定错不了。这酒店什么时候挂牌营业的?有没有营业执照?有多少固定资产?有没有股份?银行有没有贷款?书中一概没有交代。孙二娘的丈夫名叫张青,是十字坡酒店的法人代表,可是他不怎么在酒店露面。张青的绰号:菜园子。大概他只管保证酒店的蔬菜供应,只管菜园子的收成。凡是店里的事儿,张青什么活儿也不干。书里也没有见过他站在酒店里张罗生意,都是孙二娘忙里忙外。看起来,这夫妻二人分工还很严格。用当代的观点来分析,这也是张青不在酒店露面的聪明所在:
其一,避免熟人来吃白食。张青久在江湖上混,哥们儿啊、朋友啊、同学啊、老乡啊,肯定不少,断不了每天都有想吃白食的来叨扰。“张青啊,总不见你了,今天有空了,我们几个老同学来看看你。最近好吗?我们真是想你喽!”张青能说什么啊?看什么看啊?好什么好啊?想什么想啊?不就是要白吃一顿嘛。他心里明白,脸上也得客气啊:“哎呀,老同学们啊,我也想你们啊,都多少年不见面了,你们怎么连个电话也不给我打呢?行了,几位快进包房吧。想吃什么?你们看着菜单子,点吧。甭客气。”吃完了,喝完了,人家嘴一抹,张青还能伸手朝他们要钱啊?肯定白吃了。或者工商税务卫生防疫的来了:“张青啊,你这几天生意怎么样啊?我们来检查一下。”张青更不敢怠慢了:“哎呀,敢情是你们几位来了,有些日子不见你们几位了。行了,行了,一会儿再说公事,你们几位快坐,快坐。想吃点儿什么啊?今天我请客了。你们先吃着,我外边儿还有点儿事,一会儿,我来陪你们喝几杯。吃完了,喝完了,我陪几位打几圈儿。”如此这般,一顿两顿还行,时间长了,这买卖还开不开了?张青不露面,让老婆孙二娘在店里看着,那些吃白食的还好意思不给钱啊?女人家本来就是见钱眼开嘛,别人也挑不出什么来。所以张青总不在酒店出现,就少了跟这些来吃白食者的应酬和寒暄。这是生活中的经验之谈。谈歌有一个中学同学,前些年下了岗,下了岗就没有了收入,总得找个事由儿啊,夫妻二人商量来商量去,开个小饭馆儿吧。于是,千挑万选,找了一个热闹的地段,花了高额租金,弄了两间房子,粉刷了一遍,稍事装修,小饭馆儿就开张了。也就是卖饺子,卖包子。寻思着生意一定错不了,可是没半年就关门了。谈歌后来问他关张的原因,他苦着脸对谈歌说,“不行啊,实在是开不下去了。熟人太多,不是不给钱,就是少给钱,要不就记账。这几个月下来,我们两口子忙里忙外,一分钱没挣下不说,还搭进去好几百块。挂的账一分也要不回来。这小店儿经营能有多大利润啊?你今天白吃一屉包子,我明天白吃一盘饺子,还得搭上凉菜和啤酒,哪儿经得住啊?算了,关张吧,还不够操心的呢。”如此说,千余年前的张青比谈歌这位同学懂得经营。
其二,为经营中突发的矛盾留有缓冲的余地。开买卖嘛,免不了与顾客发生口角或者冲突。如果店里的经营上出现了什么问题,比如花生米炸得火候大了,或者某道菜里的盐放多了,或者孙二娘哪里做得不周到了,被要紧的客人挑了理,吵闹起来,或许还吵得不可开交,“这是什么破酒店啊?找你们当家的来,我不跟你一个女人说话”,这时候,躲在后边的张青就会跑出来打圆场:“诸位,诸位,算了,算了,本人姓张,是小店儿的老板,法人代表,各位看在我张某人的面子上,别跟女同志一般见识。我老婆啊,没文化,没文凭,她也就是小学三年级毕业,也没水平,不会说话,有得罪诸位的地方,我替她向诸位赔礼道歉了。有什么话冲我说。”武松准备痛打孙二娘时,张青不就跑出来说情吗?是啊,真正的老板出来了,客人还好说什么啊。孙二娘是一个女同志嘛,你能拿一个女同志怎么着呢?说下大天来她的不对,也有一条好男不跟女斗的道理管着呢。张青最多再饶一句:“行了行了,今天算我请客,诸位吃什么喝什么都记在我张青的账上。这单就免了啊。”最后还或许坏事变好事,交上朋友了呢。
谈歌现在要论述的,不是张青老板在经营上的精明,也不是张青老板善于理财,这都不是十字坡酒店的关键所在。问题的关键是张青两口子开的这个酒店,是个黑店,经营的项目让人胆寒。他们夫妻二人有无营业执照姑且不论,他们明目张胆地图财害命真是骇人听闻。武松还算机警,也算万幸,否则真得给做了人肉包子。可是王松李松刘松呢?是不是早就给他们夫妻剁了包子馅了呢?
书读到这里,不禁会产生联想,如果按照现代观点来思考,这样的黑店,已经谈不到停业整顿,它的经营项目,已经超出了城管、工商、卫生、防疫、税务等部门的管理范畴,早就应该提起公诉,移交司法部门立案侦查了。可是看书中叙述的情节,孙二娘的黑店开得还真是平安无事,还其乐陶陶呢。为什么没有人出面过问呢?
怎么回事?难道真的没有人管吗?
读书至此,拍案惊奇。谈歌绝不会相信宋朝那个年代,政府管理社会的职能会差到哪里去,就算当时朝廷再腐败,国家机器也得天天运转吧,总不能随便搞无政府主义吧?孙二娘开的这家黑店(还是连锁店。三十一回写到武松被孙二娘手下拿住时,书中交代,原来这张青十字坡店面作坊,却有几处,所以武松不认得),杀人越货,血债累累,还卖人肉馅包子。官府为何就没有人出面管管呢?按书中所写,大树十字坡酒店,地处一个交通路口,是南来北往的商客和游人必经之路,如此繁华热闹的商业市场,应该是当地官府重点管理的地段嘛。但是官府在这里几乎没有派驻任何管理机构,连一家治安派出所都没有设置,工商所税务所就更别提了。如此失控,这里的黑店还不嚣张到了极点。人肉包子明着卖,蒙汗药随便用(大概贩毒的事儿以及拐卖妇女儿童的事儿,也少不了)。无法无天到了这般骇人听闻的地步,官府的职能干什么去了?
写到这里,真让人扼腕啊。依法经营应该是古今中外、历朝历代都倡导的一个商业规则,即便是最昏聩无能的统治者,也绝不希望也绝不能同意自己的治下,出现无照经营、偷税漏税而无人管理的问题,更何况这种卖人肉包子,滥用蒙汗药的事情呢。
统治者的意愿归意愿,治下也无外乎就是两种情况。如果抓得紧些,治下便是清明些;如果无人抓,或者还有人纵容,那么治下什么黑暗的情况都可能大面积出现。一部《水浒传》里,这样无法无天的买卖并不是一家,孙二娘的黑店只是一个例子罢了。有人可能要讲,这是哪里有压迫,哪里就有反抗的结果,这是被压迫的生活底层人的反抗啊。如果是书本上空对空地说说还可以,生活中的道理可不能这样讲,孙二娘并不是这样干的,按照书中所写,大部分受到伤害的,大都是过路的无辜商客和游人。武松发配途中,路过这里也被麻翻了。武松和两个差人招谁惹谁了?谋害他们,就是与政府对抗?绝对不是。古史上常常有这种嚣张的情况出现,即打着反官府的政治旗号,干着杀人越货图财害命的勾当。
读者千万不要用善良的心思去揣度这些好汉们,他们绝非只是杀富济贫,绝非只是对抗那些搜刮民脂民膏的官员,他们只是一种凶恶的生存方式。这一类歹徒,绝不会有什么远大的政治理想,他们只是想发财,想踩在别人的血泊中过他们自家的好日子。不相信吗?那好,只要你们来到大树十字坡酒店下榻用餐,他们绝不会耐心细致地检查你的身份证,也不会认真详细地询问与核实你的民族、出身、家庭状况、政治身份、年龄、性别等等。管你是张三还是李四,管你是穷人还是富人,管你是好人还是坏人,管你有党派还是无党派,一个字,杀!胖的做肉馅,瘦的去填河。没商量!这还叫什么绿林好汉?
谈歌看过一本《旧中国匪患史料》,讲东北及华北的土匪,也都是打着反对政府,除暴安良的旗号。有的土匪也在城市里开十字坡这样的黑店,一则是为他们打探消息,土匪进城也好在此歇脚;二则就是为了图财害命。多数情况是,他们多与当地的治安部门勾结着,警察们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东北上世纪二十年代的一股土匪,在城里开包子铺,竟用大烟做原料,使食客们吃着上瘾,生意一时兴隆至极。华北沧州有一股土匪,竟在城里开了客栈和车马店,专门谋杀来往的客商,许多客商一住这店里,算是遇到了阎罗王,客栈后院一口枯井,客商被杀死之后,全部剁碎了,填在了井里。直到后来,一个军阀的亲戚被谋害在这客栈里,军阀震怒,政府才出面追查,结果,店老板交代,他们开店三年,已经谋害了六十多条人命。而且还交代出当地警察局里的许多朋友,多年来就是靠他们照应着,也就是今天所说的“保护伞”。旧中国社会治安混乱状况,略见一斑。
按照常理来讲,官府对这个黑色的十字坡酒店的态度,应该坚决打击,有一个取缔一个,发现一个治理一个。否则,不仅仅会制造社会动乱,至少真要影响投资环境了。否则,即使那些揣着大捆儿美元港币或者英镑,想投资都想疯了的外商,借他一百个胆子,他也不敢把生意开到这里来的。
写到这里,我们可以联想一下十字坡的酒店,假如孙二娘的酒店再红红火火地经营几年,再积累下雄厚的资金,她手下的雇员也必然增加许多。以至于征地盖房,把酒店经营面积再扩大一些,再盖一栋十几层或者二十几层的“十字坡五星级宾馆”,再吸引一些外资进来,再享受一些地方性的优惠政策,地方上还能控制住它吗?肯定不能。那时的孙二娘,可能已经有了几个国家的护照和绿卡,出国考察或者定居还不得跟上厕所一样方便了。保不齐说,她还能在十字坡上建立起一个超级人肉市场来呢。谁敢说不行呢?
别不相信,这并不是危言耸听。孙二娘已经有了连锁店,她如果再动一下歪脑筋,向外埠发展搞联营,强强联合,不是没有可能啊。人肉包子翻热浪,遍地黑店起炊烟,那将是一个什么样的局面呢?
写到这里,谈歌已经出了一身的冷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