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桓仁县城北行五公里许,便是最近被列入《世界遗产名录》的五女山高句丽王城。
这里地处长白山山林地带的小块盆地上,四围有群山环绕,巍峨的天女峰、玉女峰、参女峰、春女峰、秀女峰,有如五扇屏风耸峙于身后;而迎面则有澄澈的浑江蜿蜒地流淌着,银练般地闪射着清光。两千多年前,我国东北部的高句丽族在高约百米、易守难攻的五女山上首建都城,宣告高句丽王国诞生,从此开创了长达七百零五年的鸿基伟业。
王城险峻异常,南面与西面借助陡峭的悬崖绝壁,依山列势;东、北两面以条石砌作城墙。这种筑城形制,反映了高句丽人依山而居的民风和尚武知兵、能征惯战的民族特性,同时,也可以看出他们当时所面临的局势的严峻、处境的险恶。
今天望去,尽管昔日的云旗委蛇、戈戟交辉之势早已隐没在苍茫的历史帷幕的后面,但在斜阳的映照下,陡峭的山崖和残存的雉堞依然透露着几许悲壮与苍凉,丝毫未减当年巍峨、奇崛的气象。
一个晓露犹凝的清晨,我们穿过利用山崖罅隙辟出的西门,顺着斜坡石路登上了山城。上面十分开阔,城垣略呈长方形,南北长约一千米,东西宽三百米左右。在考古工作者指引下,我们穿行于丛林、榛莽之中,一一指认着宫殿、库房、兵营、水井的旧址,测定各种废墟的方位、范围,想象着当日王城壮丽的景象,透过静中消息,叩问着终古的沧桑。
早在公元前108年,汉武帝即在东北松辽平原和朝鲜半岛设立四郡,由中央直接管辖,其中的玄菟郡首县高句丽县,为高句丽族聚居之地。到了汉元帝建昭二年(公元前37年),夫余国的王子朱蒙为了逃避宫廷内部的血腥斗争,全身远害,逃离扶余国南下,历经艰难险阻,终于选定了这座五女山,作为山寨,始建城郭(初名纥升骨城)。
立国伊始,尚称卒本夫余,经过十余年的杀伐征战,并吞了沸流等小国,逐渐确立了盟主地位,使国家不断地强盛;到了他的儿子类利嗣位,于公元14年占领了高句丽故地之后,才易名为高句丽国。为颂扬父王建国的丰功伟烈,晋封朱蒙为始祖东明圣王。随着形势的发展变化,四十年后,高句丽将都城迁往吉林辑安。
古代历史上各个民族和国家的创始人,往往都被罩上神明圣武的光环,涂上一层神秘的色彩,赋予其一种非同凡响的出处。如同神话传说中的黄帝之母“感大电绕北斗枢星”而生黄帝,姜嫄履巨人迹而生周祖弃,仙女吞朱果而生满族始祖布库里雍顺一样,高句丽族的始祖朱蒙的诞育传说,也充满了神奇的色彩。公元414年雕镌的好太王碑,对朱蒙的出生、发迹的神话作了生动的记载:“惟昔始祖邹牟(朱蒙)王之创基也,出自北夫余,天帝之子,母河伯女郎,剖卵降出,生而有圣德。”此前三百多年,汉代著名思想家王充在《论衡·吉验》篇中,也曾记有类似的传说。
两千年倏忽飞逝,二十八代高句丽政权早已湮没于历史的烟尘之中;但是,他们所创造的辉煌的文化遗迹,至今仍闪烁着璀璨的光芒。那高耸于荒烟蔓草中的碑碣石刻,深埋于地下的古墓和千年毫不褪色的壁画,尤其是星罗棋布般散落于各地的古代山城,都集中体现了高句丽族人民的智慧、勇气与体能、技艺,成了关东大地一道绚丽的风景线。
仅辽宁、吉林境内就有高句丽山城一百三十余座。险恶、严峻的生存环境,使这一民族具有很强的防御意识和作战能力。他们极为重视对于自然地理条件的选择,绝大多数山城都建筑在山势峭拔,有水源保证,并能控制交通要冲的地势上;座座山城之间各抱地势,相互照应,形成集团性的整体功能。这一特点已经引起军事学家的浓厚兴趣,认为这种卫城设置应该正式纳入古代军事史中。
一些考古学家对于五女山城尤其重视,他们在对照了世界几座著名的卫城之后,认为中国的这座古代山城,堪与建于公元前的希腊迈锡尼卫城和雅典卫城媲美,因而誉之为“东方第一卫城”。这些建筑在陡峭的山崖或高台之上的卫城,共同之点是都以防守为主要功能,城内都有王宫、兵营、仓廪、水源;差别在于五女山城没有神庙,专家认为,这可能和我国政权发展过程中较早与神权脱离有直接关系。
作为史册的残页,五女山城已在岁月的风霜中滤除了当日的建造过程,它的实际功能也像飞鸟离巢一样脱开了残躯败体。但是,古代劳动人民的伟大创造力却并未随之而消失,二十个世纪过去了,它的伟岸、恢弘,仍然令人赞叹不止。
至于这些故垒荒城中所昭示的偈语、禅画般的无尽机锋,更能触发作家、诗人心灵的机括,使忙碌、浮躁的现代人群借此获得片刻萧闲,从有限想到无限,从存在认知虚无,从瞬时悟出永恒。
一个“思想者”,其躯体会随着岁月的迁流而衰颓、腐朽,可是,他在精神方面的建树和转化为物质成果的实绩,却将凭借着一定的载体而永世长存。同样,一座山城也好,一条古道也好,一处几千年前的建筑废墟也好,在它残存的构架后面,也都深藏着无尽的兰因絮果,遗存着丰富的文化内涵。雷峰塔倒掉之后,它后面的白蛇、许仙故事仍然鲜活地留存在千百代人的心里。
同埃及、巴比伦等古国不同,我们中国的古代典籍浩如烟海,五千年的灿烂文明煌煌地记载在上面。比较起来,我们更看重文字记载的历史,而对于废墟文化则不像西方国家那样格外地重视。其实,历史的生命力是潜在的,暗伏的。废墟以其丰厚的文化积存,载记着成功后的泯灭,颓败里的辉煌,以及没有载诸史册的千般兴废、百代沧桑。就这个意义来说,同样是历史的读本。
我以为,一些废墟之所以令人辗转流连,盖由于通过它可以检视岁月的车轮留下的征尘辙迹,从它身上我们似乎听到了穿越时空的回响,感受到历史的鲜活存在;由于它历经过无尽沧桑,能够以其特有的魅力唤起后人的深沉的鸿泥之感,吸引人们循着荒台野径、断壁残垣,去体悟建筑艺术中抽象的情感,赏鉴朦胧的艺术意境,追踪昔日的辉煌。
人情贱近而贵远,越是可望不可即的事物,越是奇绝险阻之地,人们出于好奇心,越是要亲往登临,探其堂奥。正如普希金在《叶甫根尼·奥涅金》中所写的:
呵,世俗的人!你们就像原始的妈妈——夏娃,凡是到手的,你们就不喜欢;只有蛇的遥远的呼唤和神秘的树,使你们向往。
应该承认,同希腊迈锡尼卫城和雅典卫城相比,五女山高句丽王城无论就其时代的悠久、内涵的丰厚来说,都是毫无逊色的。而在祖国东北广大民众的心目中,它更是“奥林帕斯山上的宙斯”。法国作家辛涅科尔说过:“对于宇宙,我微不足道;可是,对于我自己,我就是一切。”如同现实中的每个人一样,任何一处古迹也都有它的自我。这个自我,具有唯一性,是不能复制、不可重复的,因为历史与自然这伟大的母亲在塑造了它之后,随手就把模子敲碎了。何况,远处地中海沿岸的卫城即使再伟大,毕竟远哉遥遥,乡间民众无缘涉足其间,甚至连它们的名字都没有听到过,自然无从认知其实际价值。有感于此,我口占了一首七绝:
本地风光原秀美,家山泉水也澄清。
荒城故垒饶姿媚,不羡他乡万里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