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故乡,故乡——母亲,童年时期,二者原是融为一体,密不可分的。可是,那时节,母亲的印象弥漫一切,醒里梦里,随处都是母亲的身影,母亲的声音;而故乡,连同乡思、乡情、乡愁、乡梦一类的概念,却压根儿就没有。直到进了学堂,读书、识字了,也仍是没有觉察到“背井离乡”是怎么样一种滋味。
那时,虽然口头上也诵读着“羁鸟恋旧林,池鱼思故渊”,“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一类的诗句,但终竟是:“小和尚念经——有口无心”。即便是读了冰心女士出国留学途中写的凄怆动人的诗句:
她是翩翩的乳燕,
横海漂游,
月明风紧,
不敢停留——
在她频频回顾的飞翔里,
总带着乡愁!
也只是感到隽美、流丽,而无从体味、也理解不了那种浓得化不开的去国怀乡之情。
存在决定认识。这种情况的出现,当然和童年时节整天接触的是母亲,是茅屋,却从来没有离开过乡园有直接关系。世间万般事物,只要它出现在眼前,你就会感知到它的存在;而故园则是唯一的例外,只有离开了它之后,它才现出身影,你才开始感知它,拥有它,眷恋它;在当时,我之所以没有“故园”的概念,是由于我并没有离开过它。
到了青壮年时期,束装南下,故乡已经远哉遥遥了,从这时开始,潜滋暗长了怀乡的观念。有一首歌叫做《好大一棵树》,故乡就是这样的好大一棵树。无论你在何时何地,只要一想起它来,它便用铺天盖地的荫凉遮住了你。特别是在黄昏人静时候,常常觉得故乡像一条清流潺潺的小溪,不时地在心田里流淌着;故乡又好似高悬在天边的月亮,抬起头来就可以望着,却没有办法抵达它的身边。
不过,那个时候,这种情怀往往淡似春云,轻如薄雾,稍微遇到一点什么干扰,就会消逝得杳无踪迹。事实上,当终朝每日置身于无止无休的“运动”之中,响彻耳边的都是那些“放眼全球”、“解放人类”的至高至大的课题,谁还好意思、谁还能有心绪去系念那一己的小我私情,想望着故乡之类的细事呢!即使偶尔遇到能够探望一下故乡的机会,也都因为意绪索然而交臂失之。
那时节,人们犹如一个旋转不停的陀螺,把个人的一切完全付与客观环境去支配,完全丧失了自己真正的内心生活,浑浑噩噩,风风火火,经年累月,旋转不止;又像是一列奔腾呼啸、全速驰行的列车,为着奔向一个邈远无定的目标,放弃了周边的一切风景。奔波、劳碌之余,有时也会蓦然抬起头来,撩起襟袖,抹一把头上的汗水,顺势瞄上一眼天边的冷月——这心目中的故乡,恰似旧时相识,却也没有更多的感觉。
故乡是一个人灵魂的最后的栖息地。游子像飘零的叶片一样,哪管你甩手天涯,飘零万里,最后总要像落叶归根一样,回归到生命的本源。正如清代诗人崔岱齐所抒写的:“鸟近黄昏皆绕树,人当岁暮定思乡”,一个人越是老之将至,怀乡恋旧之情便越发浓烈。报刊上一则关于故乡的短讯,电视里一个似曾相识的镜头,一缕乡音,一种家乡特产,都会引起连绵不绝的长时间的回忆。每逢有人自故乡来,也总有尽多的遗闻轶事,足够连宵彻夜问个不停。
有人说,衰老是推动怀旧的一种动力。通过对于过往事物的淡淡追怀,常常反映出一种对于往昔、对于旧情的回归与认同的心理。虽然这也属于一种向往,一种渴望,但它和青少年时期那种激情洋溢、满怀憧憬的热望是迥然不同的。说起来这也许是令人感到沮丧的事。
老年人对于故乡的那种追怀与想望,往往异常浓烈而又执著,不像青壮年时期那样薄似轻云淡似烟。而且,这种追怀是朦胧的,模糊的。若是有谁较真地盘问一句:“您整天把故乡放在心头,挂在嘴上,那您究竟留恋着、惦记着故乡的什么呀?”答案,十之八九是茫茫然的。就以我自己来说,故里处于霜风凄紧的北方,既无“着花未”的寒梅可问,也没有莼羹、鲈脍堪思,那么,究竟是记挂着什么呢?我实在也说不清楚。
有一回,一位近支的族弟进城来办事,饭桌上,我们无意中谈起了当年的旧屋茅草房。我说,傍晚时分,漫空刮起了北风烟雪,雪的颗粒敲打在刷过油的窗纸上铮铮作响,茅屋里火炕烧热了,暖融融的,热气往脸上扑,这时候把小书桌摆上,燃起一盏清油灯,轻吟着“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这种情景,真是永生难忘。
他苦笑着说:“都什么年头了,你还想着那些陈年旧事?火炕再暖和,也赶不上城里的暖气呀!这雪亮的电灯还不比清油灯强?”族弟不以为然地摇摇头,“再说,那茅草屋又低矮又狭窄,站起来撞脑袋,回转身碰屁股,夏天返潮,冬天透风,人们早都住不下去了。也正是为了这个,说声”改造,呼啦一下,全部都扒倒重来。现在,你站在村头看吧,清亮亮,齐刷刷,一色的‘北京平房’。”
追忆是昨天与今天的对接。对人与事来说,一番追忆可以说就是一番再现,一次重逢。人们追怀既往,或者踏寻旧迹,无非是为了寻觅过去生命的屐痕,设法与已逝的过往重逢。对故乡的迷恋,说得直截、具体一点,也许就是要重新遭遇一次已经深藏在故乡烟尘里的童年。既然是再现,是重逢,自然希望它最大限度地接近当时的旧貌,保持固有的本色。这样,才会感受到一种仿佛置身于当时的环境,再现昔日生活情景的温馨。特别是,由于孩提时代往往具有明显的美化外部环境的倾向,因而人们在搜寻少年时期的印象时,难免会带上一种抒情特色。
不过,世上又有哪一样东西能够永远维持旧观,绝不改变形色!乡关旧迹也同生命本身一样,随着岁月的迁流,必然要由风华靓丽变成陋貌衰颜,甚至踪迹全无,成为前尘梦影。更何况,故乡的那些茅屋,即以当时而论,也算不得光华灿烂呢!
作为观光者,也包括虽然曾在其间生活过,而今却已远远离开的人,无论他们出于何种考虑,是从研究古董、吊古凭今的鉴赏角度,还是抱着追思曩昔、重温宿梦的恋旧情怀,尽可以放情恣意地欣赏它的鄙陋,赞叹它的古朴,说上一通“唯一保持着东北民居百年旧貌”之类的褒奖的话,如果会写文章,还可以加进种种想象与回忆,使之充满诗意化的浪漫情调。但是,如果坐下来,耐心地听一听茅屋主人的想法,就会惊讶于它们的天壤之别了。
前者由于只是片刻的辗转流连,管它阴冷还是潮湿,低矮还是褊狭,都可以包涵、容忍,略而不计;可是,若是从后者——那些朝于斯夕于斯、久住其间的人群来讲,则要无时无刻都去忍受着般般不便,克服种种局外人想象不到的实际困难。为了同外间人一样享受着现代舒适的生活,他们巴不得立刻改变旧貌,改变得越彻底越好。在严峻的现实面前,“诗意化的浪漫情调”是苍白无力的。
这种差异,前不久,我就曾实际体验过一次。那天,我们一行人去南宁市郊区扬美村参观明清故居,踏着错落不平的石板路,穿行在狭窄、鄙陋的小巷之中,观赏着一户户的已经有些倾斜的明清时期的建筑,共同感到这些历尽沧桑的古建孑遗,非常富有价值,无论如何也不能把它们毁掉。可是,当我们同当地居民攀谈起来,却发现他们的感觉竟与此大相径庭,甚至在内心深处对过往参观的游人有些反感。有的村民毫不客气地说:“这有什么好看的?无非是夏天漏雨,冬天冒风,住着憋屈,出入不方便。”
从这里也悟出一番道理:若要切实体察个中的真实感受,就必须设身处地,置身其间,局外人毕竟难以得其真髓。而要从事审美活动,则需拉开一定的距离,如果胶着其中,由于直接关系到切身的功利,既难以衡定是非,更无美之可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