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月啮群生,片石存灵迹。对此慨晨夕,沧桑现眼底。
——题记
一
这是一块形成于一亿两千万年前的古生物化石。定格在画面上的,不是普通标本似的呆板的形骸,而是一幅生意盎然、鲜活灵动的《鱼趣图》:十来条狼鳍鱼悠闲自在地洄游着,摇晃着尾巴,扇动着臀鳍,有的鱼贯而行,有的正在嘴对嘴地唼喋……
想象中的当时的地理环境,大约是这样的:
长城外侧,山势起伏,由南向北渐渐地绵延着,形成了开阔的辽西丘陵地带。这里气候温和,雨量丰沛,到处覆盖着茂密的森林,银杏、苍松、翠柏高耸云天,苏铁和蕨类植物随处可见。湖泊星罗棋布,“河水清且涟漪”,从低等的古鳕鱼、北票鲟、白鲟到比较高等的狼鳍鱼、弓鳍鱼,悬浮上下,畅游其间。葱茏蓊郁的陆地上,怪模怪样的鹦鹉嘴龙和拖着一条尾巴的蝾螈在草丛间悠闲自在地爬行着;池沼边上,青蛙在苇荡中跳进跳出,有时蹲在草棵里发出有节奏的“呱呱”声。熏风轻轻地吹着,晴和温暖的碧云天,不时地掠过各种飞鸟的身影,那里有原始的孔子鸟、辽西鸟、三塔鸟,还有已经趋向进步的辽宁鸟、朝阳鸟;而蜻蜓、蜜蜂和三尾类蜉蝣则在散发着草香的原野上嗡嗡营营、闹闹哄哄地上下翩飞。坐落在中国北方的这个生机活泼、安定祥和的生物世界,分明是继“侏罗纪公园”之后出现的一个活脱脱的“白垩纪公园”。
但是,厄运突然降临了。伴随着一阵撼天震地的隆隆巨响,石破天惊,岩浆喷溢,烈焰腾空,铺天盖地的灼烫的尘灰,弥漫了浩浩茫茫的苍空大野。——一场由火山爆发造成的毁灭性灾难,不期而至。白昼变得混混沌沌,如同昏暗的夜晚,惊恐的鸟群本能地飞向湖泊上空,但是,很快就为火山喷发所产生的大量二氧化碳和一些有毒气体所窒息,扑腾了几下,就败叶般地纷纷落下,同水中的鱼类一道,统统被埋葬在熔岩和火山灰里。
一场远古的浩劫,一场天崩地坼的灭顶之灾,就这样,以其雷霆万钧、无可抗拒的威力,把那些鲜活灵动的生命牢牢地封存于地下。它们是不幸的牺牲品,它们的灭绝展示了生存的无奈、生命的悲哀。
但是,从另一种意义上说,这种突如其来的毁灭,又何尝不是一种幸运呢?就说这些狼鳍鱼吧,在它们的同类中,有多少死于“弱肉强食”的生物间的实力拼争,死于酷寒暴暑、气温骤变的自然灾祸,或者在狂风怒浪的袭击下触礁殒命,或者因老病衰残而奄奄待毙,最后双眼暴突,肚皮翻白,浮上水面,转瞬间归于朽腐,化为泥沙。而这些狼鳍鱼却有幸在亿万斯年之后,作为这场亘古奇观的直接见证者,以一种再生精灵的姿态,撩开岁月的纱帷,带着远古的气息,重新展现在世人面前。
它们以一种永恒形态保存下来,恰如海德格尔所说,是“向死的存在”。这是一种特殊情况下的永生,这种永生是以死亡的形式展现的,死是它生的一种存在方式。在这里,死亡被纳入生命之中,成为生命最辉煌的完成。一如诗人冯至所赞颂的:
在历史上,
有多少圣贤在临死时
就这样完成他们生命里
它们用一种雕塑般的造型,把生命的短暂与恒久、脆弱与顽强、有常与无常、存在与虚无,展现得格外分明。
石上精灵会诉说。这种诉说,无言却又雄辩,邃密倒也直观。面对这些鱼化石,绞尽脑汁地穷思苦索,以求揭橥地质构成、气候变迁、生物演变的奥秘,那是研究生命进化史的科学家们的事情;而我们这些活在当下的普通人,则乐得凭着兴趣,出于好奇心理,追踪这些石上精灵的脚步,穿越时空的隧道,来翻检远古劫余的影集,左猜右猜、里猜外猜生命史中说不清道不明的种种谜团。
沧海桑田,水枯陆现,从前,据说只有麻姑那样的仙人才能亲见,现在,我们这些凡夫俗子,居然可以透过一方古生物化石,借助于联翩的浮想,饱谙眼底的沧桑。不能不说,这是一种幸会,一种机缘。
二
古生物化石是一扇回望远哉遥遥的太古世界的窗户,它帮助人们透过“存在”的现象,去把握已经逝去的本质——虚无,又从这种虚无进一步认识到现实的存在。它也是一部历时性的线型史书,是对地球历史生灭流转过程的忠实载录。面对这一片灵石,无异于展读一部再现我们这个地球的波惊浪诡的史诗,叩问亿万年前奇突、神秘的岁月。我们可以从中揣测地壳的变迁史,读出生物的进化论。它使人记起了英国诗人布莱克的名诗:
一颗沙里看出一个世界,
一朵野花里现出一个天堂。
把无限放在你手掌上,
永恒在一刹那里收藏。
不过,历史从来不拒绝偶然。自然的演进是一种无意识的过程,同社会进程不一样,它的存在方式是自然现象之间的盲目的相互作用。表面看去,有些像偶然性的堆积,常常从一种无序转向另一种无序,由一种混乱过渡到另一种混乱。联系到狼鳍鱼化石的生成,我是这样想的:这种鱼类生长在辽西一带的湖泊,是偶然的;而辽西一带火山突然喷发,从而导致这种鱼类在这一地区的整体灭绝,也是偶然的;它们灭绝之后,经过亿万年间的地质变化,部分形成为化石,又是偶然的;现在,是它们,而不是它们的同类,有幸在阳光下重新面世,纯属偶然;至于凑巧展现在我的眼前,尤其偶然。偶然性丛生的地方,就会带来一种神秘感,产生无边的困惑,难免在科学与迷妄、存在与虚无、规律与宿命之间茫然却顾了。
其实,这也并不奇怪,即便是文化繁荣、科技昌明、智能高扬的现代,人们的思维能力也还是很有限的,以致所面对的外部世界,仍然到处都存在着广大的盲区和空白。大自然中的每一部分,虫鱼草木,飞潜动植,都有其存在的价值,都有思想有精神,都能引领我们到深邃、生动的神奇境域中去,也都蕴藏着独特的魅力和奥秘,使我们不断地发出《天问》式的无穷无尽的设问:
自远古代以来的五六亿年间,在世界范围内,曾发生过六次大规模的生物灭绝,最近的一次发生在六千五百万年前。
为什么每隔一个时期就要发生这种生命的骤变?难道真的如古罗马哲人西塞罗所言:“一切事物自然都给予一个界限”吗?
那么,这种“物盛则衰,时极而转”的机制,究竟操纵在谁的手里?能不能说,这种生物灭绝,总有一天也会发生在人类身上?
为什么在每一次生命骤变、生物灭绝的同时,又常常存在着部分生物的孑遗,并伴随着新的生命的大爆发,最后形成更加繁盛的生物群落呢?银杏、水杉、桫椤和熊猫等有“活化石”之称的动植物,凭借什么能够历尽劫波而存活至今?它们的特殊的适应力表现在哪些方面?
为什么每一次灭绝的,往往都是盛极一时的、在生物链中最强大的物种,像恐龙、猛犸象、剑齿虎,等等?而那些柔弱无比的蚯蚓、蝗虫或者更低等的动物,为什么反而能够存活下来?
还有一个颇为有趣,而且耐人寻味的现象,就是人对客观世界的认识总是从中间开始,而后再向两极延伸。比如,我们知道这片狼鳍鱼化石形成于中生代,在它的前面还有数不完的世世代代,在它的后面,永远不能穷尽,至少是到现在的一亿两千万年。还比如,人出生后,最先认识的是眼前的事物,逐渐地晓得外面还有山川、草木,海洋、地球,直至银河系、太阳系,不断地向无限大扩展;同时还向超微处延伸,细胞、分子、电子、质子、介子、粒子。“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为什么认识事物总是从中间开始,向无限延伸?其中的奥秘在哪里?
从古至今,人类关于客观世界的探究,一刻也没有止息过。但是,我觉得最重要的还是古希腊哲学家苏格拉底所提出的:“认识你自己。”在一系列的设问中,恐怕首要的还是应该问一句:大自然所加于人类的灾难,为什么日益频繁,日趋厉害?换句话说,我们要不要反思一番:人类过分迷信自身的威力,以致无情地掠夺自然、糟蹋环境,带来了怎样的后果?
我们的地球母亲,已经有四十六亿年的高寿了,她诞生了十多亿年之后,开始有生命形成,而人类的出现,大约只是二三百万年前的事。人和一切生物都是自然的创造物,自然则是人类诗意的居所。在直立之前,人类和所有的动物共同匍匐在漫长的进化之路上,依靠周围世界提供必要的物质与精神资源,生存繁衍,原本没有资格以霸主自居,摆什么“龙头老大”。可惜,后来逐渐地把这个最基础的事实、最浅显的道理淡忘了,结果无限制地自我膨胀,声威所及,生态环境遭受到惨重的破坏,制造出重重叠叠的灾难。“天作孽,犹可违;自作孽,不可活。”种种苦头,人类自身算是吃尽了。
三
在整个人生之旅中,时间与生命同义。与古生物化石一亿多年的生命史相比较,真是觉得人生所能把握的时间实在是过于短暂了。古人曾经慨叹:“朝菌不知晦朔,蟪蛄不知春秋”,又说:“寄蜉蝣于天地,渺沧海之一粟”。朝生暮死的蜉蝣也好,活过了初一到不了十五的朝菌也好,比起历经过无数次的晦朔轮回、春秋代谢的人类来说,生命的久暂不成比例。可是,难道人类的生命就真的那么长吗?恐怕也不见得。《圣经》上说,亚当一百三十岁时生了儿子塞特,以后又活了八百岁;塞特在八百零七岁时还生儿育女,前后活了九百一十二岁;塞特的儿子以挪士活了九百零五岁。这些都是神话。须知,上帝、神人是长生不死的。普通人能活上一百岁,就被称为“人瑞”。这又怎样?也只不过是这片狼鳍鱼化石的一百二十万分之一。真个是:“叹吾生之须臾,羡宇宙之无穷。”
以浪漫主义诗人著称于世的唐代的李贺,发挥无边的想象力,也只是吟出:“王母桃花千遍开,彭祖巫咸几回死。”王母娘娘的仙桃三千年开一次,开过一千遍也不过三百万年,只是狼鳍鱼化石的四十分之一。即使有八百年寿命的彭祖,也不知已经死过多少万回了,更何况普通人呢!仙家的岁月不去说它了,尘世上每一个人所能享用的时间,都是非常有限的,不过是“弱水三千,只能取一瓢饮”。这么珍贵的有生之年,究竟应该如何地度过?如何去支配那似水韶华?实在是一个“悠悠万事,唯此为大”的问题。
遗憾的是,在许多情况下,人只有到了生命的尽头,才开始悟解到生命的可贵、生存的价值,出现重新看待生命的“惊蛰”——对于生命的觉醒。人生就是这样,只有失去之后,才懂得加倍地珍惜。在这里,虚无为存在提供了参照物。盲姑娘海伦·凯勒的“假如给我三天光明”的设想,正是建立在这一基础之上。而且,只有到这个时候,人才能看淡一切身外之物,从而变得清醒一些、聪明一些,省悟到世俗那些蜗角虚名、蝇头微利,连“泰山一毫芒”都谈不上,实在没什么可拼争的。
死亡,与其说使人体验到生命存在的长度,毋宁说是使人体验到解悟生命的深度。西哲有句名言:“只有死亡才能够使人了解自己。”是呀,有些人平时贪求无厌,私欲贲张,自以为可以无限度地掠夺一切,到了生命再不能延续的时候就会知道,原来自己也不过是个普通的角色,任何人都逃不过死亡的关口。征服死亡,或者说长生不老,这是人类永远解决不了的难题。世上许多苦难,都可以想法躲避,实在躲避不开就咬牙忍受,一挺也就过去了,唯独死亡是个例外。七百多年前,成吉思汗西征奏凯归来,踌躇满志地说:“直到如今,我还没有遇到过一个不能击败的敌手。我现在只希望征服死亡。”但是,这番话出口不多日子,他就在清水县行营里“呜呼哀哉”了。
真正的永恒属于时间。在生命流程中,时间涵盖了一切,任何事物都无法逃逸于时间。现代交通工具、现代通讯网络可以缩短以至抹杀空间的距离,却无法把时间拉近,就在键盘上敲着这几个字的时候,时间不知又走出多远。一切生命,包括“万物之灵”的人群,都是作为具象的时间,作为时间的物质对应物而存在的。他们始终都在苍茫的时空里游荡。只有当他们偶然重叠在同一坐标上,才会感到对方是真实的存在。
对于时间的思考,是人类生命体验、灵魂跃升的一束投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