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还记得父亲那时候用单车驮了二百斤红薯,三天三夜只米未进到城里去卖了,回到家一口水都没喝,就掏出来装在兜里的、从城里买来的蛋糕给奶奶送了过去,奶奶爱吃蛋糕。但是这一次奶奶却大骂着把蛋糕扔在父亲脸上,她嫌那蛋糕被压瘪了,说父亲不是养娘,是喂狗。
“父亲捡起地上的蛋糕躬身低腰朝外走去,母亲在院子里说,给孩子们吃了吧,都眼巴巴看着呢。
父亲二话不说,把重重一口浓痰唾到母亲脸上……“嗨……“我奶奶是地主家的千金,是那个社会里极少的能识文断字的妇女;爷爷是秀才家的公子,能双手打算盘,早年有神童之誉,但是他们碰上了二十世纪的五十年代,一个抹杀一切传奇奇迹的年代。千金成了背着孩子挣工分的农妇,神童当着大队会计。一个孱弱的书生居然委以看管枪支的重任,与其说是器重不如说是阴谋,因为有一天,村长铁青着脸说,枪少了一支……有着浓重的封建文人气的爷爷,因为这支无中生有丢失了的土枪,为了捍卫他的清白上吊自缢了……爷爷死后,奶奶毒打孩子的名声就一天比一天大起来了。奶奶出手之狠是骇人听闻的,据说即使只是因为父亲洗的锅碗上有一粒油星儿,奶奶都会挥盛饭勺子砸过来,把父亲打个头破血流。就这样从三岁到十八岁,父亲顶着他天天被打的头长大了,终于有一天当奶奶又举起巴掌时,忍无可忍的父亲操起了菜刀,俯视着矮他一个半头的母亲,睁着渗血的眸子说,再动我一根汗毛!再动我一下我就剁了你!奶奶手里擀面杖应声而落,从此革面换了个人,但是她那颗以给他人痛苦来缓解自己的痛苦,发泄对生活的愤怒的已经变态的心却没有改变。
“母亲相亲的时候,从门缝里审视了父亲宽肩厚背的背影,她认为把自己的一生交给这个大个儿感觉会更踏实一些,于是就嫁了。婚宴上满桌的佳肴,新娘子在人们的鼓舞下把筷子羞怯怯欢欣地伸向桌子中央的四喜丸子……“啪!”奶奶把她左脚上的灰面薄底的便鞋砸到了四喜丸子汤锅里。众皆悚然,抬头看奶奶的脸,她老人家若无其事谈笑风声,人们知道,石家儿媳的“好”日子由这只投进汤中的鞋拉开了序幕。
“‘回门儿’前三天,新娘子,竟只米未入口——只要她一拿起筷子,奶奶就用眼睛剜她……母亲一过门奶奶便买来了四个大水缸摆在院中央,要母亲天天挑满,而且是必须要满到吹口气水就会溢出来的程度。生我那天,奶奶在院里敲着半满的水缸,污人秽语揪人心肺,母亲咬着牙从炕上爬下来拎起了水桶。母亲艰难地打满了水,拎起欲走,我便来了,降生在水井台上,由此,我得名“井”字。
“自小我看着母亲悲凄的眼神,觉得这个世界上根本就不存在希望,我战战兢兢注视着这个世界上的屈辱和不平等,看着母亲这只羔羊被奶奶这只狼和父亲这只虎欺侮,我不止一次地拉着母亲,‘走吧,我们走吧,不要再呆在这个鬼地方了。’
“‘去哪儿呀!孩子,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孩子,我不能不给你一个完整的家呀!’说这句话时母亲身处二十世纪九十年代。
“父亲和奶奶在家外边儿看起来和一般的农民都没什么不同——贫苦朴实、勤劳节俭,面朝黄土背朝天掉到地上摔成八个瓣儿的汗珠子集起来能攒成一座湖。但是父亲不应该把稼穑的艰辛当做他可以大发脾气的理由,就像奶奶不应该把自己的苦难当作理直气壮地毒害其他人的理由,母亲对我说过:‘以后找婆家千万可不能像我这样了,一定要看好人呀!”这是她对自己悲惨婚姻的控诉,对今后人生的绝望,以及对自己一生的重要总结。但是,我在不能原谅父亲和奶奶的同时,我也同样不能原谅母亲,她跪在地上,把剪刀递给父亲说:‘求求你们杀了我吧。’就是她的这样逆来顺受使我的童年走得更加黑暗。
“就像鲁迅说的那样,哀其,也怒其呀!
“受过重伤的孩子如轻浮的种子,随风行走而无心扎根,它要到一个遥远的地方去,找到一个无论怎样回望都看不见家的地方,因为那个地方是我心上永远的恸哭。
高考后填志愿,我把自己发配往离家最远的南边大学。父亲说:‘你是为了躲我们远远的,我知道。’那是我所听到过的有史以来我听到过的父亲最动情语气。
“渡黄河、济长江、穿秦岭、过粤南山区,一路独行,听铁轨一声声远离了家乡,我心里辛酸地甜美。
“我在火车上回忆起我已走过了的人生路,我抚摸自己破碎不堪的心却笑得豪爽。我身体里怒火烧心却在父亲的叫骂中石头一样沉默,我表面看起来是个安顺老实的小孩,却在小学五年级就开始了早恋,班里面学习最滥最好玩的男同学都做过我男朋友,下雨的时候躲在他们的上衣下面来上课,一整天一整天地逃学,一起去玩电子游戏,看通宵电影,比着不做作业,被老师一起赶到太阳下面去罚站,皮肤都被烤成炭了,还相对笑得开心。在学校外面租房子,两个人冬天晚上围着一只煤炉子边烤红薯边聊到天亮,甚至在高考前的一个星期都被我们拿去了用来钓鱼……其实并不懂什么是爱,我只是在玩儿与父亲背地里对抗的危险,我知道我做的那些的每一件,都够被他去活埋了的。
“是呀!从外表看起来每一个人都正常完整,但是躯壳下面,谁的灵魂不是缺了一角的……我虽然远走高飞了,却并不能与亲缘做个真正的了断。我在南边大学呆了三年,我也仔仔细细想了三年,我发现我对父母,对这个家的怨恨,其实很可怜,一种深恸的可怜。人间的苦难压弯了他们的腰背,折磨着我的心神,榨尽了他们的忍耐,扭曲了他们的品性,他们都是人间苦命人呀!……做为孩子,我其实是他们惟一的安慰。我愧疚我几乎从未给过他们一丝欢乐,我一直都对不起他们。我挥霍着他们的血汗钱读书,却没有用最好的成绩来慰藉他们的疲劳和辛酸。我做过惟一一件令他们高兴的事就是考上了大学,但那也同时是一场降临于他们头顶的灾难,高额的学费几乎要了他们的命,我深知每一张钞票来得如难产般不易,一年四季炎冬酷暑,天天披星戴月,长年累月地在那荒山上一锹锹一锄锄地刨呀刨……“我曾经发誓要挣好多好多的钱,把父母从土地的贫困深牢里解救出来后,我才可能会趋势地远远地离开他们……“但是现在,我回报未及……我决不可以让他们知道这个晴天霹雳般凶险残忍的消息,我宁肯骗他们说我要偷渡去法国了,挣到很多很多钱后就会回来……石井说:“这是我惟一能报答父母的了,南氏你一定要答应我帮我撒这个谎。虽然今生今世已不可能了,但是如有来生,我一定会报答你的。”
湖面上颤抖的波光托着天空破碎的倒影。
“好好想想,我先回去了。”石井拍拍南氏的肩膀,起身离开了。
南氏把目光投向天空,都说风云变色,其实风云最无情,这是一片多么风和日丽的好晴空。
良久,南氏也站了起来,一回身,看到介惊石就站在他身后的石阶上。
“你真的会帮石井向他父母隐瞒实情吗?”介惊石说。
“你全听到了?”南氏沉默半晌,“不,我没资格这么做,我没有资格欺骗人家含辛茹苦的父母,我相信他们愿意以任何代价来换他们孩子的真实情况。”
“那你怎么办?”
南氏看着介惊石,他说:“你能帮我吗?”
介惊石从石阶上一阶一阶迈下来,抓住南氏的手。
深夜,南氏刚刚从教室回到宿舍,电话铃声就在屋角那个黝黑的角落里骤响起来了,声音像炸弹一样投在黑夜毫无戒备的静谧里。南氏冲过去接了话筒,里面传出一个带哭腔的女声:“请问你是南氏吗?求求你快过来吧!石井又昏迷了!流了好多好多的血……好恐怖呀!拜托你快点儿过来救人吧!”
“南氏!”介惊石冲到南氏宿舍,把登有那张劳力士手表出售的报纸丢到南氏脸上,“你没有资格这么做,这是吴得的东西。”
“我已经忘了吴得是谁,我只知道,要是再交不上押金,石井就会被从医院里赶出来,她现在已经病情恶化了,随时会有生命危险。”
“你……我问你,石井是你什么人,你要这样帮她!”介惊石的脸都青了。
南氏不说话,转过头去看窗外疾疾刮过的风。
介惊石把手里的手袋放到桌子上,她说:“这是我所有的零用钱,我全拿来了,有十几万,够给石井付押金了吧!”
南氏抬起头,不可思议地看着介惊石。
“记住,吴得的手表要细心保管,不得丢。”介惊石说完,转身向外走去。
“等一等。”南氏喊住她。
介惊石和南氏站到楼顶的天台上,整个城市像荧幕一样立于他们眼前。
“我要把实情告诉石井父母,这也许很残忍……但是,这是一种道义上的必须。不过我必须要保证在把实情告诉石井父母的同时,也要做到对石井的保密。”
“好的,你把石井家的地址给我,我现在就去做。”
“谢谢!”南氏说。
介惊石像蝎子蜇了一样惊异地抬起头来:“你是在为谁说谢谢!为石井,还是为你自己?”
南氏注视着目光里淋漓氤氲的雨意的介惊石,他的唇紧封着,心如石一般静着。
石井躺在病床上问南氏:“你为什么要帮我?”
“还有谁能帮你吗?”
石井笑了,她那样从容的笑容源自于她静如大地的心灵。
“可是,你千万可别让惊石误解呀!”
“你也知道她。”南氏笑笑。
“我还不至于孤陋寡闻到连南边的白雪公主都不认识的地步,”惊石说,“你好像对她不怎么好,为什么呢?”
南氏像没听见一样。
“做为男孩子,当一个女孩儿喜欢上你的时候,你应该尽心去呵护,不要伤到她。”石井的语气里有责备。
“她已经受伤了。”南氏说。